为什么熊廷弼必须死?
发布时间:2025-06-28 08:13 浏览量:1
天启五年(1625年)八月二十八日晨,刑部云南司主事张时雍受命来到诏狱提取人犯行刑。而他要提的,就是前辽东经略、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熊廷弼。
尽管已经提前接到通知,但熊廷弼显然并未死心。毕竟他已经在这座大牢中蹲了三年多,期间案情多次反复。一会儿说不摘了他老熊的狗头不足以平息民愤,一会儿又有人说罪不至死又何必为难呢,甚至还有说他有功无罪的。至于皇帝朱由校的态度也不明朗,高兴了就答应孙承宗肯定不杀,不高兴了又嘲讽“熊廷弼走得快”(《三朝辽事实录·卷八》),直指其对广宁之败负有直接责任。
所以哪怕断头饭都端上来了,熊廷弼仍在幻想着“刀下留人”那种戏剧性的一幕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所以他早早起床,衣冠穿戴得整整齐齐,还在胸前挂了个小袋子。张主事见了有些好奇,就问里边装的是什么玩意?老熊一本正经的告诉他这是谢恩疏(也有资料说是辩冤疏)。张时雍闻言嘲讽道,你也是个文化人,难道没读过《李斯传》吗?囚犯哪有资格给陛下上书!熊廷弼立刻回怼——这是赵高说过的话,你还有脸说?
老张被怼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到了法场,在吟过“可惜复可惜”的绝命诗后,行刑正式开始。因为熊廷弼被判的是剐刑,也叫凌迟,俗称千刀万剐,过程非常残忍也非常痛苦。通常处刑是从头部开始的,然后再割四肢、胸腹,最后斩首。但老熊认为自己是被冤枉的,所以坚决不跪,这下把刽子手都给整不会了。最后恼羞成怒下,干脆“以刀逆割之”(《三垣笔记·附识·上》)。
你不是不跪吗?那我就先割你不跪的腿。你越犟,就越疼,看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刀子狠。
史书写到此处,忍不住留下了“惨哉”的感慨。可以说千刀万剐已经是最惨的死法了,而熊廷弼毫无疑问堪称惨中之惨。
老熊的一生,就是在不停的得罪人。直到临死前遇到的最后两个人,也被他得罪了个瓷实,以至于连死都死得不安生。
但这就算完了?哪能啊!行刑完毕之后,熊廷弼又被斩下头颅传首九边,这个好多人都知道。但鲜为人知的是,又有巡关御史梁梦环和广东道御史刘徽指控他生前侵吞军费百万,于是朱由校指示追赃,一定要追赃,神圣的民脂民膏绝不能被奸贼所玷污。可问题是熊廷弼被斩时已经被抄过一次家了,所得“赃款”用于补贴重修三大殿,现在哪还追得出赃来?为了完成上级下达的指标,江夏知县王尔玉不但吃拿卡要而且大刑伺候,生生逼死了熊廷弼的长子熊兆珪,又羞辱性的剥掉其遗孀陈氏的两个丫鬟的衣服,杖责四十。到最后凡是跟熊家沾亲带故的,几乎统统破产,也没凑够皇帝要的那个数。
两年后,朱由校挂了,朱由检登基,可算停止了对熊家的追赃(因为实在刮不出什么油水了)。熊廷弼的另一个儿子熊兆璧趁机哀求,说他爹的尸骨已经曝于荒野三年多了,再大的罪也赎得差不多了,陛下能不能允许我们收葬一下?
朱由检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同意。但这回朝中诸臣甭管跟熊廷弼有仇的还是有怨的都看不下去了,纷纷上书指责你们老朱家办事也太不地道了。最终拖了近两个月后,朱由检才捏着鼻子同意,但坚拒任何追赠,更别提平fan了。
直到一百多年后,乾隆皇帝爱新觉罗·弘历审查《明史》,读到熊廷弼传后亲自下达最高指示,这才彻底为其翻了案:
“眀之晓军事者,当以熊廷弼为巨擘。读其陛辞一疏,几欲落泪。而以此尽忠为国之人,首被刑典,彼其自坏长城、弃祖宗基业而不顾者,尚得谓之有人心、具天良者乎?”(《御制读熊廷弼传》)
01熊廷弼是湖广江夏(今湖北武汉)人,在晚明那个按户口本划分政治立场的年代,他就是个天然的楚党。相比东林党和阉党这样的当权派,楚党不但始终是“在野D”,而且是个各方面实力都不咋地的小党。所以在一开始时楚党想跟东林党凑凑近乎,结果热脸贴上了凉屁股,所以不得不跟浙党、齐党等小党弱弱联合、报团取暖。结果这样一来反倒引起了东林党警惕和攻讦,被折腾得生不如死,所以在天启年间集体投了阉党。
但熊廷弼显然不是个合格的楚党。事实上如果非要给他塞进个党,那也是“熊党”——他老熊一个人的党,孤家寡人的党。
熊廷弼祖籍江西且出身大族(豫章熊氏),但自迁居湖广后家道中落,以至于他一度因贫辍学。直到15岁时,父祖非得说小熊是个读书种子,豁出去好几回差点全家饿死也非得供他读书不可。话说熊廷弼基本全靠自学就能19岁中秀才、28岁中举人,30岁高中进士(三甲第115名,赐同进士出身), 确实是天赋出众,但他爹和爷爷真有那么好的眼光?
史书上说熊廷弼“高文伟辩,躯长七尺余,少髯,有膂力,能左右射”(《启祯野乘·卷六》)。啥意思呢?就是这厮长得差不多有姚明那么高(明朝官尺差不多相当于今天的32厘米),脑袋上的胡子稀稀拉拉,但四肢超级发达,还能左右开弓……这么个熊孩子,你要不用书本把他拴住,将来的就业方向恐怕除了当兵就是做强盗——这对于以耕读传家而自傲的老熊家来说,甭管选哪样,不都是天塌了吗?
而且在坎坷的童年里,除了姨母和一个邻居外,从没有亲朋故旧以及有钱的乡绅接济过他,哪怕数次濒临饿死,人家也视若无睹。这就使得熊廷弼养成了孤僻、偏激、暴躁的性格,曾当众发飙,差点对同窗开无双。即便是进入官场后,他照样习惯独来独往,跟谁都不亲近。而且一旦有啥事看不惯,熊廷弼从不惯毛病,就是硬邦邦的直接怼,更不管怼的是谁,是名满大明朝野的炮仗脾气,一般人都不敢惹他。
这也是别人打了再大的败仗也屁事没有,老熊没捅娄子还动不动就被撵回家种地瓜,一旦被人抓住把柄就喊打喊杀的原因所在。
得官后,熊廷弼先是在工部实习了一段时间,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获任保定府推官。因在几次赈灾中政绩突出,得到“天下理官第一”的好评而奉调入京。本来你一既没人脉又没背景的小卡拉米好不容易走了次狗屎运,是不是该先察言观色、谨慎从事一下下?他偏不,一到北京就毫不客气的得罪了正当红的内阁首辅沈一贯,还是人家给机会也不改的那种,所以理所当然的被一脚踹去工部屯田司这种冷衙门当起了个小主事。
好不容易熬到沈一贯下野,熊廷弼才算有了出头之日。当然这次机会也不是天上掉馅饼,而是正好上头需要个愣头青当打手——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他刚被晋升为监察御史,还没过试用期呢,就被打发去当上了辽东巡按,专职调查辽东总兵李成梁放弃宽甸六堡、涉嫌资敌一案。
话说老李为啥要弃土迁民,上至皇帝朱翊钧下至朝中有点分量的官员,其实心里都门儿清。
李成梁从万历元年(1573年)起就担任辽东总兵。尽管这厮毛病一大堆,什么骄奢无度、杀良冒功、勒索商旅、收受贿赂之类的简直数不胜数。但就一条好处,那就是超级能打——只要老李往辽东一杵,甭管蒙古、女真、土蛮还是别的什么杂胡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谁都别嘚瑟,否则弄你没商量。像建州女真想要冒头,李成梁立即出兵抄了他们的老窝,临走还顺手把甘当带路D的塔克世给“误杀”了。
塔克世就是后来的清太祖努尔哈赤的亲爹。对此后者能有啥感想?如果李成梁非要问一嘴的话,我想努尔哈赤唯一能做的就是堆起一脸的假笑,再竖起大拇指赞一声“杀得好”。
可朱翊钧却笑不起来。为啥?因为张居正是他最恨的人,偏偏李成梁却是老张的爱将。在张居正遭到清算后,老李显然感受到了危机,打仗也不那么积极了,不但养寇自重,还挟军自重,一副要当“辽东王”的架势。朱翊钧老早就想撤掉他,可又怕一离开他辽东就得乱,所以一直犹豫不决。一直拖到万历十九年(1591年),朱翊钧终于下定决心将其罢免。
结果李成梁一走,辽东瞬间乱了套。这里有外因,比如努尔哈赤的崛起,但更重要的是内因。比如在万历援朝抗倭之役中,朱翊钧图省钱就近调兵,导致辽东精兵损失过半,又无钱招募补充,战斗力出现断崖式下滑;再如朱翊钧为了敛财,纵容高淮乱辽,不但搞出了个“辽人四大恨”,辽兵动辄哗变,整个关外一片糜烂。
朱翊钧焦头烂额,十年间连换八个辽东总兵(杨绍勋、尤继先、董一元、王保、李如松、李如梅、孙守廉、马林),结果不是阵亡就是废柴。最后实在是火上房了,不得不豁出脸不要再把李成梁重新请出山。
可此时的老李已经76岁了,没时间也没精力收拾好这副烂摊子。所以他一到任就采取绥靖政策稳住努尔哈赤的同时,毫不犹豫的放弃宽甸六堡,并将当地居民强制迁往内地。
为啥这么干?还不是给朱翊钧擦屁股!后者放纵高淮疯狂敛财,辽东百姓根本活不下去,于是“少壮强勇之夫,亡入建州什四五”(《酌中志·卷二十一·辽左弃地》)。本来努尔哈赤最头疼的难题就是人口太少,结果一打瞌睡大明就给送枕头,收人收得不亦乐乎,到最后地都不够种了,“无野不耕,至于山上亦多开垦”。到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时动不动就三天饿八顿的女真人,已经“粮贮转为丰足,兴建粮库”,具备了与明朝掰手腕的经济实力。
等萨尔浒一打,装备也不愁了——那时候要有《游击队之歌》,没准能被努尔哈赤拿去当国歌……
所以李成梁为啥弃地撤民?再不撤,人家都跑建州女真去了,那才是货真价实的资敌!老李太老,没本事收拾这副烂摊子,只能割肉止损,否则他还能干点啥?
02对此,朱翊钧心知肚明。可他还是不爽,就想再搞一下李成梁,可又不能搞得太狠,毕竟辽东那个烂摊子还指望人家打理。所以他才把熊廷弼这个官场新丁兼愣头青打发过去,如果能把老李弄个灰头土脸自然心中暗喜,如果捅了篓子大不了把这个芝麻官撸了,多大点事。
所以说,熊廷弼就是被当枪使的。
对此,他心中应该是有数的。所以面对友人的劝阻,熊廷弼直言“辞则以畏避罪,不如往”(《熊襄愍集·卷八》)。而在辽东经过两个多月的实地调查,他认为李成梁丧权辱国为实,建议朝廷将其处斩。
这一下直接把朱翊钧整不会了——甭管你说的是撤职还是下狱,朕都有操作空间,总有达成目的的可能。可你这直接要人命,让朕怎么接?就算姓李的真的罪大恶极,可怎么说也83岁了。朕要是砍死了这个为国戍边大半生的糟老头子,名声还要不要了?话说回来,这个姓熊的到底是真傻,还是在跟朕装傻?
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应对的办法,朱翊钧干脆“留中不发”,就假装没这回事了。
但当皇帝的治不了的大臣,还真没几个,显然此时的熊廷弼还不在此列。所以后者的使命虽已完成,但朱翊钧就是不说让他回京,没准其暗戳戳的小心思,就是看看这小子能在辽东的烂泥坑里扑腾出个什么动静。
果然没过多久,熊廷弼就沾了一身的麻烦。
事情是这样婶儿的——新任辽东总兵杜松干了蒙古的一个叫拱兔的部落,然后向朝廷报捷。但宁前道副使马拯却说老杜打的根本不是拱兔,而是 “款夷”,就是明朝的附庸部落。所以这事压根就不是大捷,而是擅起边衅、杀良冒功。
朱翊钧蹲在北京,哪知道谁有理,就去问熊廷弼。老熊去调查了一圈,发现老杜确实削了拱兔一顿,但打兔子搂草又揍得款夷满头包……但鉴于辽东乱糟糟的时局,他又觉得深究这件事弊大于利,就自作主张包庇了杜松,还发了赏。
于是他马上就得罪了一大票人。为啥?因为马拯是正牌进士出身、是“自己人”,结果熊廷弼却包庇杜松这么个武人,你屁股到底坐哪边?
于是熊廷弼很快就遭到了报应。原因就是拱兔为了报复偷袭了大胜堡(今辽宁凌海),屠戮了大批军民,引起国内哗然。这件事的责任人肯定是杜松,所以熊廷弼赶紧跟他做切割,将其免职。可前一刻还在指责熊廷弼包庇杜松的朝中文官,这回却立即调转枪口,弹劾他苛待杜松、偏袒马拯……要求朝廷将其撤职甚至下狱,最终因朱翊钧习惯性的“已读不回”,才不了了之。
这时候看熊廷弼不顺眼的主要来自浙党、宣党、昆党等跟楚党差不多当量的小党。在日常的朝争中只能蹲小孩那桌,互相抢一抢人家看不上的残羹剩饭,所以熊廷弼才能暂时逃过一劫。但随着辽东局势日益恶化,在朝廷上的分量和话题度也越来越重。于是东林党就认为,是时候加大在辽东的投入了,而熊廷弼就成了摆在他们眼前的一块不大不小的绊脚石。
要是搁在十几年后,东林党想搞谁,要么发动舆论批倒批臭,要么直接给你定性为“奸邪”钉上耻辱柱,要么喊打喊杀物理消灭。反正只要盯上谁,一般人能痛快挂掉都是莫大幸福。不过这阵子朱翊钧还活着呢,什么牛鬼神蛇都蹦跶不起来,而且还少了阉党的Debuff加持,所以东林党也没那么疯,熊廷弼才算因祸得福。
那他们是怎么做的呢?很简单也很给面子,那就是让出个提督南直隶学政的“肥差”给你,换你不要挡道。
话说在晚明,当官想安稳、想发财,那就去南方。如果志向远大,需要“养望”冲击下内阁和六部的高位,作为士大夫大本营且经济发达、容易干出“慢工出细活”式政绩的南方依然是个好选择。至于去北方做官,则属于赌一把的性质,干好了升官贼快,搞砸了丢官甚至赔掉小命的速度更快。
一边是厚积薄发稳定发展,一边是弯道超越容易翻车,孰优孰劣显而易见。可见当时东林党对熊廷弼,还算是挺厚道的。
但熊廷弼对东林党,却一点也不“厚道”。
南直隶,可以说是东林党的老巢,党羽及沾亲带故者遍地都是,尤其是在读书人这个圈子里,简直可以横着走。因为没人敢惹,所以其中骄奢淫逸、品行不端、为非作歹的败类就越来越多。偏偏熊廷弼又是个一点就炸的炮仗脾气,根本不惯病,对这类问题学生非打即骂,下手极狠。一时间江南士林哀嚎不绝,对其如避蛇蝎,称之为“与士为雠”,就是跟读书人有仇。
自讨苦吃的东林党可是后老悔了,认为熊廷弼给脸不要脸,从此就恨上了他。所以不久后者就一头栽进了个大泥坑,也就不足为怪了。
事情是这样婶儿的——太平府(今安徽当涂)生员梅宣祚以及宣党首领汤宾尹的族人生活作风混乱,遭宣城生员苏海望、李茂先、冯应祥、芮永缙等人举报。当地官员一看,就知道这背后的水很深,两边都惹不起,干脆各打五十大板和了稀泥。后来熊廷弼到此巡视,马上就有人向他举报苏海望等宣城生员的劣迹,成功点燃了老熊的炮仗脾气,然后就是一顿大刑伺候,结果不小心把芮永缙打死了……
这下事情就成功的闹大了,朝中众口一词说熊廷弼为私谊包庇汤宾尹搞杀ren灭口,成功的将其停职并回籍听勘。虽然后续的调查很快证明老熊是好心办坏事,又被人当了把枪使,但这重要吗?某些人在设计这个计划时,应该就没冲着要他命去的,否则哪会如此的拙劣不堪?
人家的目的就是让你滚蛋。这个目的达到,你是死是活根本没人在意。
03熊廷弼自此在家赋闲,直到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四月再度出山,奉旨宣慰辽东。
为啥有人会来烧他这个冷灶?因为萨尔浒啊!
话说前线刚一兵败如山倒,京师的朝廷里就乱做了一团。病急乱投医之下,谁还顾得上以前那点上不得台面的龌龊?所以马上就有大票的人提议让熊廷弼立即北上去顶雷,可内阁首辅方从哲却不怎么乐意。为啥?因为方是浙党的头子,而在萨尔浒丢人现眼的明军主帅杨镐也是浙党。所以方从哲很清楚,一旦局势无法挽回,不但他俩要玩完,整个浙党也再无出头之日。所以在走投无路之前,他千方百计的拖延前线换将,就是心怀侥幸的盼着杨镐那厮能创造个奇迹。
直到重镇铁岭、开原失守,朝议汹汹之下方从哲再也扛不住压力,只能同意将杨镐撤职,以熊廷弼代之。但就是这么被耽误掉的两个月,让后者在辽东的开局,直接从地狱模式,跌进了十八层地狱。
有多难?熊廷弼抵达辽阳时,发现这个即将处于后金刀锋下的辽东首府,压根就没人在干正经事。当官都在为赶紧内调而奔走,当兵的都想赶紧往山海关逃,军械库里“刀不能刑鸡,棍不堪击犬”,更要命的是就连老百姓都“家家抱怨,在在思逃”,简直就是一副末日景象。
大厦将倾,他这根独木到底撑不撑得住?
四百多年后我们站在上帝视角上,可以肯定的说——要是熊廷弼都不行,那么当时的大明拉谁上来都没用。
为啥?因为作风和性格。
熊廷弼其实是不适合做一方主官的。他这个人,身高两米二,膀大腰圆,箭射得比正牌武将都溜,偏偏还是个进士出身。简单说,就是文武这两边,老熊本来都靠得上,最后却弄了个里外不是人。
坏就坏在了他那个臭脾气上。跟他做同僚,就没个不吵架的,更惨的是给他当下属——一天挨三顿骂、三天挨一顿打都是祖坟冒青烟……长此以往,谁受得了?
现在很多人都喜欢把熊廷弼塑造成一个悲情英雄的形象。这么做有一定的道理,毕竟他是英雄,也够悲情。可问题在于这个形象是咋来的?可以说是大势使然,但就没有熊廷弼自己的原因、不是他自己作的?
星爷在《九品芝麻官》中借包龙星老父之口,说过一句至理名言——“做贪官要奸,做清官要更奸”。你不懂人情世故,不屑于蝇营狗苟,就那么硬冲直怼,最后倒是青史流芳了,可留下的那副烂摊子可咋整?
所以历史上的清官大多不是能吏。就算偶尔有能的,也只能在一时,时间长了还是得翻车。
熊廷弼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从万历三十六年到天启二年(1622年)的14年时间里,他在辽东三上三下,累计在职时间加一起都不到5年。尤其是后两次,均是到任才一年左右就被弹劾得满头是包,不得不黯然下野,哪怕最后被杀,也堪称奇葩——当时东林党与阉党斗得你死我活,凡是一方支持的另一方必然无脑反对。唯独对弄死熊廷弼这件事,两党罕见的达成默契,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一次“合作”。
这不禁就让人忍不住追问一句为什么了。
就拿他第二次赴任辽东的经历来说,面对那个天崩开局,熊廷弼一不气馁二不放弃,而是发挥特长,上来就砍了辽阳知州李尚浩,逃将刘遇节、王捷、王文鼎及贪将陈伦等人的狗头,并强迁富户入城以稳定人心。同时他还在沈阳、抚顺等地连轴转,到处督办军务御敌事宜,一度累得吐血。
又因财政危机,此时朝廷对辽东的支援不但极为有限且进程缓慢,急得熊廷弼满嘴燎泡,在奏章中破口大骂兵部尚书黄嘉善、户部尚书李汝华等大佬占着茅坑不拉屎,就是为了坑死他老熊,甚至就想谋害皇帝、颠覆大明……骂了半天没人理,他干脆转头直接去骂朱翊钧,“皇上深居静摄,禁不闻声”,“请问皇上要辽东否?再问朝臣要辽东否”……
嗯,本来因为手头紧还无人可用的朝臣不打算跟熊廷弼一般见识,但这下再也坐不住了,纷纷弹劾他要挟陛下,“无人臣礼”。但朱翊钧此时虽然病得有进气没出气,但头脑十分清醒,那就是骂归骂、闹归闹,但辽东离不了熊廷弼,起码在短时间内离不了。
所以就出现了熊廷弼站在辽阳城头指天骂地,京师上下却装聋作哑这幕奇景。
可等到朱翊钧一死,情况就不一样了。
几乎相当于个半文盲的朱由校,压根就没他爷爷的脑子和眼光。更重要的是,本来以为辽东局势渐趋稳定是熊廷弼的功劳,所以朝臣才忍下了他的各种不敬与谩骂。可随着时间的发酵,情报陆续传来,原来辽阳、沈阳等地暂时安然无恙,全因为努尔哈赤兵锋转向,跑北边收拾叶赫部去了……至于辽东明军的现状,其实还是原来那副熊样——典型如蒲河之战,熊廷弼亲自督战并主动出击,还是以众击寡,结果仅斩获两个首级,明军却赔进去了300多号……
朝野目瞪狗呆,原来这厮是走了狗屎运,那岂不是“我上,我也行”?
于是乎弹劾如雪片般涌来,堪称举朝皆曰可杀。尤其是在后来的名声一点也不比熊廷弼差的大君子杨涟,更堪称是软刀子杀ren的一把好手:
“议经略者终难抹杀其功,怜经略者亦难掩饰其咎。功在支撑辛苦,得一载之幸安,咎在积衰难振,怅万全之无策。”(《明季北略·卷一》)
啥意思呢?就是你老熊确实很努力,大家也认。但能力不行就是不行,辽东放在他手里,早晚药丸。
虾仁猪心,莫过于此。毕竟对于一个皇帝来说,臣子的善恶忠奸其实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有没有用。杨涟直接把熊廷弼打入到废物的行列,简直比那些喊打喊杀的下手更狠。
朱由校一看这还得了?立马就把老熊给撤了。
04东林党费了好大劲把熊廷弼搞下来,然后把党人袁应泰推上了辽东经略的位置。本以为你行我也行,谁知道努尔哈赤一点都不配合——老熊前脚刚走,小袁屁股还没坐热,他就掉头杀了过来,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尽陷辽阳、沈阳等辽河以东70余城。一脸懵逼的袁应泰倒是硬气,一没逃二没降,直接一把火把自己给点了。
但甭管袁经略殉国得多壮烈,暂时也没人有功夫理睬,因为大家都忙着尴尬呢。为啥?因为此前为了把熊廷弼搞下来,诸君可是费老鼻子劲了,给他脑门子扣上了讳败、邀功、劳师、耗财、傲气、告病等诸多罪状。其中“无谋者八,欺君者三”(《明熹宗实录·卷一》),条条都是能掉脑袋的滔天大罪。所以老熊回京是卸任而非调任,因为“历史问题”还没交代清楚,所以还能不能当官、用不用下狱甚至被摘掉狗头,还是未知数呢。
结果这边还在慢条斯理的走法律程序呢,那边辽东就火上房了。
东林党人、阁臣刘一燝第一个跳出来说,都怨你们乱搞,要是老熊在,辽东能成这个熊样吗?于是萨尔浒之战后那熟悉的一幕再度上演,举朝皆曰能救时局者,非熊廷弼莫属。朱由校也赶紧下诏,起复其为兵部右侍郎。
但熊某人也是有脾气的,而且脾气很臭——啊,真把我当块臭抹布啦,有脏东西了就把我当个宝,天下太平了就有远丢多远?老子还不伺候你了!
老熊耍起了小性子,上到皇帝下至朝臣都得赶紧哄。先是朱由校专门下敕书道歉,说“熊廷弼功著存辽,朕已洞鉴”,又甩锅科道言官“播煽流言”,再反省“今朕冲年”,就是年纪小不懂事,但现在已经知道错了,“朕寻悔之”(均摘自《明熹宗实录·卷八》)。反正大明十六帝里边,如此低声下气给臣子道歉,这是第一个。
光动嘴显不出诚意,还得有行动。所以数月来弹劾熊廷弼最起劲的姚宗文、冯三元、郭巩等人就倒了血霉,革职的革职,贬黜的贬黜。同时发动士林以及民间舆论,大肆吹捧熊廷弼,“一时视为汾阳再世”(《黄忠端公集·卷六》)——就是把老熊比成曾给大唐续命一百五十年的郭子仪了。
只要不是个傻子,都会发觉到这股风气的极端不正常了。确实,辽东的局势已有倾覆之忧。一旦辽东不保,京师必定难存,那时候大明还在不在都两说,所以朱由校君臣的病急乱投医可以理解。但问题是就算是郭子仪,拨乱反正后也没好日子过,更何况八字还没一撇的熊廷弼?
别管人家今天再怎么丑态百出,也不一点不耽误改天就翻脸不认人。
所以熊廷弼显然是怕了。他先是迅速接受了任命,然后上书请求朱由校不要处罚曾经弹劾过自己的官员,然后在辽东的战略意图上,也非常保守的提出封锁后金、稳扎稳打的三方布置之策。尤其是将经略复设之地,选在了位于大后方的山海关,不再直冲一线,动辄喊打喊杀了。
显然,在连续好几次掉坑里之后,熊廷弼开始长记性了。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最凶险的敌人,不一定总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但对于熊廷弼的这一生来说,坑,总是防不胜防的。更何况,这一次他要面对的,乃是人生第一大坑,名曰王化贞。
王化贞是东林党人,不过到了天启年间他的政治立场有了微妙的变化。但要说投阉党,还是广宁之战后他和熊廷弼一起倒台,为求保命才做出的选择。起码在辽东期间,要说王化贞奉了魏忠贤之命专门给熊廷弼拆台,实属无稽之谈。
那他是听命于东林党行事?其实也难圆其说。起码在广宁大败之前,搞熊廷弼对东林党来说并无多大益处。更何况经过争国本以及明宫三案的连番折腾下,东林党元气大伤,再赶上魏忠贤强势崛起,正撵着他们的屁股穷追猛打,焦头烂额之下哪还有心思再开新战场?
更何况东林党在辽东也下过大力气,熊廷弼干好了也是他们乐见的,起码没坏处。
所以我一直以为,王化贞之所以非得跟熊廷弼对着干,就是个人意气使然。
王是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的进士,而且成绩非常好(二甲第四名),按惯例足够资格进翰林院,进而成为六部尚书或阁臣的种子选手。但可能是因为考中时年龄较大(41岁),哪怕他积极向(东林)“党组织”靠拢,但还是很快就被打发出京城,出任右参议分守广宁(今辽宁北镇)。
因此王化贞的心中应该是有不平的。到任后他兢兢业业,也做出了一些成绩,比如安抚辖区内的蒙古部落。但真正为人所瞩目,还是在辽阳、沈阳相继陷落后,朝中估计兵饷两缺的辽西必然难保,谁知总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努尔哈赤却没来。这本是侥天之幸,但起码没跑的王化贞的形象却骤然高大了起来,再加上东林党的造势吹捧,一时间他也成了“救世名臣”,几可与熊廷弼齐名。
事后我们都知道了,老熊虽有“汾阳再世”之称,但实际上的才能得被郭子仪甩出几条街。至于王化贞,以他后来的表现看,别说“救世”了,连基本的及格线都达不到——要是努尔哈赤真来了,没准这厮降得比洪承畴还要快。
但在屁股露出来之前,王化贞肯定是想露脸的。而想归想,终究得做,但怎么做?连小学生都知道,你要想成为班级第一,只要考过公认的全班第一不就行了?
而在大明朝这个班级中,起码在辽东这个学科里,当时熊廷弼是公认的第一。但王化贞,显然是不服的。
05王化贞的不服,是有一定道理的。
熊廷弼三任辽东,这一次是来查案,其实就被朱翊钧当枪使,结果这把枪还走了火,让皇帝陛下尴了老大一尬。第二回倒是成功的当了把救火队长,算是劳苦功高,但更该感谢的似乎应该是努尔哈赤给面子。等到人家一来,接任的袁应泰就把自己给点了,换成老熊没走,你问他敢不敢打包票说辽阳、沈阳就丢不了?
那为啥辽东一出事,大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把熊廷弼顶上去?其实就是种“路径依赖”。像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本来是跑业务的。有回上头临时让写个材料,偏偏家里的笔杆子都不在,领导破罐子破摔抓我去糊弄,没想到反响非常好。从此只要一摊上这码事,领导就找我,一写就是十几年。其实公司几千人,比我会写的肯定有的是,但当领导的才不管,就是用熟不用生,犯不上冒险试错。
这就是某种形式上的路径依赖。乾隆说“眀之晓军事者,当以熊廷弼为巨擘”肯定是信口胡咧咧,否则不说徐达、戚继光等武将,你把刘基、姚广孝、胡宗宪们往哪搁?就算仅限于晚明,同为进士出身的洪承畴、袁崇焕、孙传庭、孙承宗,卢象升等等一大票人,起码从战绩上就都比他强。
但起码万历末到天启初这段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只认熊廷弼。因为就他成天围着辽东转,地头谁都没他熟,哪怕像样的胜仗一个没有,但就是路径依赖。
也算是蜀中无大将的一种无奈吧。但作为辽东巡抚的王化贞,凭什么服他?
客观的说,别看老熊不咋地,但王化贞显然更拉。前者不管怎样还算是文武双全,有一定的军事经验,起码模样凶、脾气爆,能镇得住场子。可王某人呢?就是纯粹一书生,军事上一窍不通不说,还刚愎自用、目中无人,“好谩语”,就是喜欢说瞎话,这种人还能干出啥好事?
按说在辽东这一亩三分地上,尤其是在军事上,辽东巡抚再怎么牛批也得听辽东经略的。偏偏在王化贞这里出了例外,为啥?第一人家有背景。内阁首辅叶向高是王化贞的老师,而且不知吃错了哪副药还对这厮言听计从。同时兵部尚书张鹤鸣跟他关系也不错,更重要的是无论是叶还是张都跟熊有过节——当年熊廷弼开AOE无差别的怼天怼地怼空气的时候,这哥俩都是重点“浇灌”对象,早就记恨在心。所以一旦前线倆主官唱起对台戏,朝中在这二人的带动下一律扬王贬熊,对辽东的战略部署、兵员及后勤补给也经常绕开熊廷弼直接跟王化贞对接。长此以往,辽东军内都知道跟谁走才混得开,而老熊抗议无限,只能生闷气,却毫无办法。
熊廷弼唯一的优势,就是朱由校还支持他。不过很快这点优势就化为乌有了,为啥?因为王化贞会吹啊!一会儿说蒙古林丹汗会出兵40万夹击后金,一会儿又说努尔哈赤的女婿李永芳是他的内应,可以配合行动。一来二去的,朱由校被打动了,就信了王化贞的邪,否决了熊廷弼以守为主的方略,非要主动出击。
结果一打起来,一个蒙古兵都没来不说,李永芳更是玩了一手无间道,策反了王化贞的心腹孙德功,这仗还怎么打?
广宁惨败,熊王二人一起被革职,又在诏狱当了三年狱友。话说熊廷弼本来就罪不至死,就算非死不可也应该走在王化贞后边。可谁让他以前尽得罪人了呢?而且魏忠贤想拿他当引子搞东林党,东林党恨不能赶紧弄死他清除后患,于是老熊再不死,真就天理难容了。
冤,是真冤。但在那个荒谬的时代里,冤不冤的,根本无足轻重。
因为一切早就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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