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骂天子到跪皇权:读书人的骨头怎么软的?

发布时间:2025-06-28 11:25  浏览量:1

康熙五十二年(1713 年)冬,北京菜市口刑场,72 岁的戴名世跪在雪地里。他的《南山集》被查出收录南明史料,被康熙钦定 “大逆不道”。临刑前,监斩官问他还有何遗言,这位桐城派开山鼻祖用尽最后力气喊道:“吾书未竟,憾!”

刽子手的刀落下时,围观人群里有个叫方苞的年轻人,正低头数着靴底的雪。多年后,方苞成为乾隆的 “文胆”,主持编修《四库全书》,亲手删改了无数像《南山集》这样的 “违碍书籍”。他晚年在《狱中杂记》里写:“名世死,天下无敢言史者。”

这一幕,恰似两千年来中国读书人的缩影:从先秦诸子 “以道抗势” 的风骨,到明清文人 “避席畏闻文字狱” 的怯懦,皇权就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碎了读书人的脊梁。

公元前 319 年,孟子见梁惠王。这位战国霸主劈头就问:“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却怼回去:“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孟子・梁惠王上》)

这种 “帝王师” 的姿态,在先秦是常态。孔子周游列国,见鲁哀公时直言 “苛政猛于虎”;墨子带着弟子阻止楚国攻宋,敢当面斥责楚王 “不义”;即便是主张 “君权至上” 的荀子,也强调 “从道不从君”。那时的读书人,把自己当成 “道” 的代言人,皇帝不过是 “道” 的执行者。

最硬核的当属齐宣王召见颜斶时的对话。齐宣王说:“斶前!”(颜斶过来!)颜斶却回:“王前!”(大王过来!)侍从呵斥他无礼,颜斶说:“士贵耳,王者不贵。”(《战国策・齐策》)这种 “士比王贵” 的底气,后来成了绝响。

公元前 213 年,李斯给秦始皇写了封奏折,建议 “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史记・秦始皇本纪》)。这道 “焚书令”,拉开了皇权驯服读书人的序幕。

次年发生的 “坑儒” 事件,让咸阳城外的渭水河段飘了三个月的尸。但真正可怕的不是杀人,而是李斯提出的 “以吏为师”—— 从此,读书人的知识来源被皇权垄断,想做官就得先学秦朝律法,想议政就得按皇帝的调子唱。

汉初的叔孙通,完美诠释了这种转变。他先在秦做博士,秦亡后投奔刘邦。刘邦讨厌儒生,他就 “变其服,服短衣,楚制”,还为刘邦设计了一套让皇帝 “威加海内” 的朝仪。弟子们骂他 “谀”,他却说:“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

公元前 134 年,董仲舒在《举贤良对策》里说:“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 这就是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的由来。

但董仲舒的儒学,早已不是孔子的儒学。他把阴阳五行塞进儒家理论,创造出 “君权神授” 的学说,还发明 “春秋决狱”,用儒家经典当法律条文。最狠的是 “三纲五常”,把 “君为臣纲” 放在首位,彻底颠覆了孟子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的主张。

元朔五年(前 124 年),汉武帝设太学,用《五经》取士。这招比焚书坑儒更毒:想做官?就得先把《五经》背得滚瓜烂熟,把 “忠君” 刻进骨头里。东汉的郑玄,年轻时想注《春秋》,却被老师马融告诫:“注经者,当为朝廷立说。”(《后汉书・郑玄传》)

公元 263 年,嵇康在刑场上弹奏《广陵散》。这位 “竹林七贤” 的领袖,因拒绝为司马昭做官,被安上 “言论放荡,非毁典谟” 的罪名。临刑前有三千太学生请愿,却没能改变他的命运。

嵇康的死,标志着读书人的反抗从 “硬刚” 变成 “软作”。阮籍发明 “青白眼”,对权贵翻白眼,对知己才正眼相看;刘伶带着仆人扛着锄头喝酒,说 “死便埋我”。他们用放浪形骸对抗司马氏的虚伪礼教,却再也不敢像孟子那样骂皇帝。

东晋的陶渊明更绝,为了 “不为五斗米折腰”,干脆辞官回家种菊花。但他在《桃花源记》里写 “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藏着多少无奈 —— 既然改变不了现实,就只能躲进幻想里。

公元 605 年,隋炀帝设进士科,科举制正式诞生。这制度表面公平,却把读书人变成了 “考试机器”。唐太宗在端门看见新科进士鱼贯而出,得意地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唐摭言》)

唐代的韩愈,写《进学解》自嘲 “爬罗剔抉,刮垢磨光”,把自己比作被精心打磨的工具。他因反对唐宪宗迎佛骨,被贬潮州,路上写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看着悲壮,其实还是在表忠心。

宋代的苏轼更惨。乌台诗案里,他只因写 “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就被指控 “谤讪朝廷”,差点掉脑袋。出狱后他学乖了,写词只敢说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再也不敢谈国事。

最讽刺的是程朱理学。程颐说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朱熹主张 “存天理,灭人欲”,表面是讲道德,实则是帮皇帝驯化百姓。朱熹注释《四书》时,把 “民为贵” 改成 “民为邦本”,一字之差,就把百姓从 “主人” 变成了 “根本”—— 就像树的根,再重要也得被砍砍修修。

洪武十七年(1384 年),苏州文人高启写了句 “小犬隔花空吠影”,被朱元璋认为骂自己是狗,腰斩处死。这位与刘基并称 “明初诗文三大家” 的才子,死前被截成八段,惨不忍睹。

清朝的文字狱更疯狂。康熙年间的 “明史案”,庄廷鑨编《明史》用了南明年号,被株连者达 700 多人,凌迟处死的就有 120 人。有个叫李令哲的文人,只因给书作序,就被全家抄斩,连 70 岁的老母都没放过。

乾隆时期的 “四库全书” 运动,名为编书,实为毁书。据统计,被销毁的书籍达 3000 多种,15 万部以上。幸存的书也被大量篡改,比如岳飞《满江红》里的 “壮志饥餐胡虏肉”,被改成 “壮志饥餐飞食肉”。

在这种高压下,读书人彻底变了。纪晓岚主持编《四库全书》时,见了乾隆就像老鼠见了猫,乾隆骂他 “朕以你文学优长,故使领四库书,实不过以倡优蓄之,尔何妄谈国事!” 他也只能磕头谢罪。(《清稗类钞》)

更可悲的是龚自珍。他写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想唤醒世人,却在 38 岁时突然暴死,传言被和珅的侄子害死。他的儿子龚半伦更离谱,后来竟投靠英法联军,带路火烧圆明园。

1905 年,清政府废除科举制。但两千年来皇权对读书人的驯化,早已刻进文化基因里。新文化运动时,鲁迅写《狂人日记》,说中国历史满本都写着 “吃人”,其实吃的就是读书人的风骨。

如今再看戴名世的 “吾书未竟,憾!”,才明白那不是遗憾,而是呐喊。从孟子骂梁惠王,到嵇康弹《广陵散》,到龚自珍写 “不拘一格降人才”,总有读书人在试图捡起被踩碎的脊梁。

这或许就是历史的吊诡:皇权能折断读书人的骨头,却永远灭不了 “以道抗势” 的火种。就像暗夜里的星光,看似微弱,却总能照亮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