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皆有“灵”?从记忆合金到大脑,探寻“记忆”的神秘本质

发布时间:2025-06-28 12:29  浏览量:1

“记忆”,这个词语似乎天然地与生命、智慧和意识紧密相连。我们记得童年的嬉戏,记得知识的细节,记得亲人的面容。记忆塑造了我们的身份,是生命之所以灵动、智慧之所以深邃的基石。然而,在冰冷的、由原子构成的无机世界里,是否存在一种不依赖于神经元的“记忆”?

答案是肯定的。一块弯曲的金属在热水中能“回忆”起自己最初的挺拔身姿,自行恢复原状,这便是“记忆合金”展现出的神奇“魔术”。这种现象引发了一个深刻而有趣的问题:金属的“记忆”与生物大脑的记忆,这两种看似风马牛不及的现象,在最底层的原理上,是否存在某种共通的逻辑或深刻的差异?它们各自遵循着怎样的法则?

这不仅仅是一个跨领域的科学猎奇,更是一次对“记忆”这一概念本质的哲学追问。通过深入剖析记忆合金的物理机制和生物记忆的神经基础,我们或许能以一个全新的、更宏大的视角,去理解信息是如何在物质世界和生命世界中被编码、储存和唤醒的。

在科幻电影里,我们常常会看到能“变形”的金属:它们在受力后弯曲、压扁,但只要受到一点刺激,比如加热,就能迅速恢复到原来的形状。看似不可思议的现象,在现实世界中其实已经存在——那就是“形状记忆合金”。这种材料就像拥有“记忆力”的金属一样,能在变形后恢复到先前设定的形状。那么问题来了,合金的记忆力究竟从何而来?它是如何“记住”自己的模样的呢?

电影《终结者》中由“液态金属”制作而成的机器人T-1000

记忆合金的“记忆”,并非源于任何神秘力量,而是一场在微观晶体结构层面精心编排的“冰与火之歌”——一种名为“马氏体相变”的物理过程。要理解这种记忆,我们必须潜入材料的原子世界。

所有记忆合金都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固态晶体结构,或者说“相”。在高温状态下,它呈现出高度对称、结构稳定、排列整齐的“奥氏体”(Austenite)相。这是它的“家”,是它想要“记住”的初始状态。你可以想象成一队排列整齐、纪律严明的士兵。而当温度降低到某个临界点以下,这些原子会发生集体“移情别恋”,转变成一种名为“马氏体”(Martensite)的相。

奥式体(a)和马氏体(b)的互相转变(图片来源:[2])

马氏体相的特点是其对称性较低,结构相对“柔软”,并且存在多种可能的变体(称为“孪晶”)。这就好比那队士兵解散后,可以随意组合成多个不同的小分队。在外力作用下,这些马氏体小分队会很轻易地重新排列组合,使得宏观上的材料发生形变。比如,你将一根处于低温马氏体状态的记忆合金丝弯曲,其微观层面发生的就是这些孪晶沿着特定方向的重新排布,以适应外部施加的应力。这个过程几乎不涉及原子间的化学键断裂,因此可以毫不费力地进行。

至此,“变形”已经完成,但“记忆”的魔法尚未上演。

真正的奇迹发生在加热过程中。当环境温度重新升高,越过那个相变的临界点时,热能为原子们注入了回归“初心”的强大动力。马氏体相从热力学的角度看,在高温下是不稳定的,它有强烈的趋势要变回那个结构更优、能量更低的奥氏体相。这个转变是确定性的、不可逆的。由于高温下的奥氏体相只有一种固定的、高度对称的结构(那队纪律严明的士兵),所有在低温下被“掰弯”的马氏体孪晶,都必须“步调一致”地恢复到那个唯一的、最初的奥氏体排列方式。

记忆合金晶体结构转变示意图(图片来源:[7])

这种微观晶格的宏大重组,反映在宏观世界上,就是那根被弯曲的金属丝,在热水中迅速、有力地恢复了它最初的笔直形态。它“记住”了自己高温时的样子。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记忆合金的记忆,其本质是一种深刻的物理现象。它的信息编码方式是直接而纯粹的,完全依赖于材料自身的物理属性——那坚固而唯一的奥氏体晶格结构。这个被“记住”的初始形状,在材料出厂前的特殊热处理“训练”中,就已经被永久地刻录进了它的物理本性之中。这种记忆的读取与储存,也严格地受物理状态的支配,形成一种鲜明的二元对立:低温下的马氏体相是柔顺的、可塑的,允许材料“暂时遗忘”;而高温则像是唤醒记忆的钥匙,强制性地让材料回归到那个被铭记的奥氏体形态。整个过程是一种被动的触发机制,若没有外部热量作为启动信号,这份记忆将永远沉睡。也正因为如此,它的记忆内容相对单一和固化,通常只能记住一个或少数几个预设的形状,更像一个精密的“物理开关”,而非一个能够存储复杂叙事的信息系统。

转换视角,当我们探索生物的记忆时,我们进入的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充满“生命”气息的动态世界。生物的记忆,尤其是人类的记忆,是一首由大脑中亿万个神经元共同演奏的复杂交响诗。其核心机制,在于一个名为“突触可塑性”的生物化学过程。

大脑的基本单元是神经元,而神经元之间通过一个微小的连接结构——“突触”——来传递信息。一个神经元可以与成千上万个其他神经元形成突触连接,构成一张无比复杂和庞大的神经网络。记忆,并非存储在某个单一的神经元中,而是以“连接模式”的形式,分布在这张巨大的网络里。

当一个记忆形成时,比如你学习一首新诗,相关的神经元会被激活。这种激活不是一次性的,而是一种重复的、强化的信号传递。这个过程会触发突触发生一系列深刻而持久的改变,这一现象被称为“长时程增强效应”(Long-Term Potentiation, LTP)。具体来说,信号发送端的神经元会释放更多的神经递质,而接收端的神经元会变得更加敏感,其表面会“长”出更多的受体。这就像是在两个神经元之间铺设了一条更宽、更通畅的“高速公路”。

反之,如果某些神经连接长期不被使用,或者激活模式很弱,就会发生“长时程抑制效应”(Long-Term Depression, LTD),突触连接的效率会降低,如同道路被废弃,变得杂草丛生。

正是这种突触连接强度的可调节性,即“突触可塑性”,构成了生物记忆的物理基础。一个特定的记忆,就对应着大脑神经网络中一个特定的、被强化了的神经元集群和突触连接模式。当你需要“回忆”这首诗时,一个相关的线索(比如诗的标题)就可能重新激活这个特定的神经元集群,电流沿着那些被强化过的“高速公路”奔涌,将完整的记忆信息“重现”出来。

生物记忆的编码方式因而显得无比精妙和复杂,它并非依赖单一的物理形态,而是通过生物化学与细胞结构的持续变化来实现。记忆被分布式地编码在亿万个突触的连接强度之中,形成一张动态的、能够不断自我重塑的蓝图。这种内在的可塑性,决定了生物记忆是鲜活的、自适应的,新的学习可以建立和强化连接,而遗忘则意味着连接的削弱或消失,整个神经网络如同一条流动的河,时刻在进行着微调和优化。

更关键的是,这种网络化的记忆系统赋予了生物主动检索和联想的能力。一个微小的线索便能激活整个记忆网络,甚至由此及彼,触发其他看似无关的记忆,这与记忆合金那种简单的“开/关”模式截然不同。也正是这种灵活的架构,使得大脑能够承载海量的、高度复杂的信息——从具象的图像声音,到抽象的逻辑情感,所有信息交织成一张巨大的语义网络,共同构筑起我们丰富的内心世界。

将记忆合金的“相变”蓝图与生物大脑的“突触”蓝图并置,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们在原理上的深刻异同。

从最抽象的层面看,两者都体现了“信息通过物质状态进行编码和存储”这一基本思想。无论是记忆合金中晶格结构的整体重排,还是生物大脑中突触分子层面的结构性变化,记忆终究需要物质作为其存在的根基。同时,记忆的唤醒都需要能量的参与,前者需要热能来克服相变势垒,后者则需要生物化学能来维持神经元的电活动。并且,两者当前的状态都取决于它们过去所经历的过程,合金的形状取决于它是否被加热过,而大脑的连接模式则是个体所有学习和经验的总和。

然而,尽管存在这些抽象的共通性,两者在实现原理、信息复杂度和功能上的差异,才是它们最本质的区别。最核心的差异在于确定性与可塑性的对立。记忆合金的“记忆”遵循着严格的物理定律,其相变行为是高度可预测和重复的,如同一个精密的物理开关,展现出一种冰冷的确定性之美。而生物记忆的核心魅力恰恰在于其“可塑性”,大脑的网络结构在生命历程中不断动态变化,记忆可以被加强、削弱、修改甚至扭曲。今天你对一件事的记忆,可能和昨天不完全一样。这种不确定性和灵活性,正是生命智慧的源泉。

这种差异进一步体现在孤立与网络的区别上。记忆合金的记忆是孤立且整体的,它“记住”的是一个宏观的、不可分割的形状单元。你无法让它只恢复一半的形状。相比之下,生物记忆是分布式、网络化的。一个复杂的记忆由网络中许多连接共同编码,而这些连接本身也可以参与编码其他记忆。这使得记忆可以被联想、被泛化、被抽象,从而产生举一反三的智能。你听到“苹果”,想到的可能是一家科技公司,也可能是一种水果,甚至是你祖母的苹果派,这背后就是网络化存储的魔力。

最后,两者在记忆提取的主动性上更是天差地别。记忆合金是完全被动的响应系统,没有热量的输入,记忆就永远沉睡。而大脑则具备令人惊叹的主动检索能力。我们可以通过意志力去搜寻记忆库,进行有目的的回忆和思考。这种“意识”的参与,是两者最根本的分野,或许也是生命与非生命现象的分水岭。可以说,记忆合金是“硬件层面”的记忆,被固化在材料的物理定律中;而生物记忆则是“软件层面”的记忆,它利用了硬件(神经元)的可塑性,通过一个动态的、自学习的算法(突触可塑性)来实现。

结语:从物理定律到生命涌现

通过这场跨越物理与生命的深度对话,我们看到,“记忆”这一概念拥有着比我们日常理解的更为广阔和深刻的内涵。

记忆合金,以其简洁而强大的物理法则,向我们展示了物质世界本身就蕴含着编码和恢复信息的潜力。它是一种“秩序”的记忆,是对一个理想物理状态的忠诚回归。这种机制在工程、医疗等领域大放异彩,成为人类智慧的延伸。

而生物大脑,则将记忆的艺术发挥到了极致。它在混沌和动态中建立秩序,利用网络的力量和连接的可塑性,创造出一个能够学习、适应、联想和创造的内心世界。这是一种“经验”的记忆,是对生命历程的动态记录和重构。

将两者进行比较,并非要分出高下,而是为了更好地理解我们自身的存在。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认为:生物记忆,正是大自然在漫长的演化中,在基本的物理定律之上,发现的一种更高级、更灵活、更强大的信息处理策略。它从确定性的物理世界中“涌现”出来,最终形成了我们称之为“智慧”和“意识”的奇迹。

因此,下一次当你看到一块记忆合金在热水中“苏醒”时,不妨想一-想你大脑中那亿万个正在悄然改变的突触。它们一个代表着宇宙秩序的精确与永恒,一个代表着生命智慧的灵动与无限。在这两者的映照下,我们对“记忆”的理解,无疑会变得更加完整和谦逊。

参考文献

Otsuka, K., & Wayman, C. M. (Eds.). (1998). Shape memory material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Lui, O., Gall, K., & Maier, H. J. (2004). On the effects of temperature on the pseudoelastic behavior of NiTi shape memory alloys. Journal of the Mechanics and Physics of Solids.Martin, S. J., Grimwood, P. D., & Morris, R. G. (2000). Synaptic plasticity and memory: an evaluation of the hypothesis. Annual review of neuroscience.Kandel, E. R. (2001). The molecular biology of memory storage: a dialogue between genes and synapses. Science.Poo, M. M. (2001). Neurotrophins as synaptic modulators. Nature Reviews Neuroscience.Joglekar, M. R., & Nabar, A. U. (2018). A review on shape memory alloys. Materials Today: Proceeding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