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疯狂吹捧的“广西狼兵”到底是什么兵？

狼兵，被误解的明清广西地方武装

◎思恩编辑部（阿素喇）

这些年托流量视频、营销号的福，从抗战时期广西军出征到当下的学校学生军训、拜山扫墓，都能看到一对“广西狼兵”的标题。这个“狼兵”现在不写作“俍兵”了（在以前可是要犯民族政策错误的），为什么“狼兵”突然火起来？主要归功于前些年那本地摊上卖得很火的《狼图腾》，后来有火起了《杀破狼》《战狼》《战狼2》，“狼”成了野性、带攻击性，主动出击的雄性特征寓意。现在很多公司搞什么“狼性企业文化”，其实就是PUA、加班不给钱，画大饼喊口号。

▲这种标题的视频，满地都是

“狼兵”这个名字，听起来威风凛凛，仿佛是一支天生的无敌军团。但是——历史的真相远比传说复杂得多。

（一）

▲明代仇英绘制的《抗倭图卷》（局部）中的狼兵。也是为数不多留下的狼兵绘制图。

“狼兵”这个词，最早出现在明朝官方档案里。明英宗正统二年（1437年），广西总兵官山云向皇帝报告说，当地百姓向他请求：“浔州府紧挨着大藤峡，山里的瑶族‘寇贼’经常出来抢劫……本地那些‘狼兵’一向勇猛，贼寇都怕他们。不如选些头目，带他们过来，在荒地屯田种地，正好能堵住贼寇出没的路……”（《明英宗实录》原文：“浔州府平南等县耆民赴臣处言，浔州切近大藤峡等山猺寇不时出没……其狼兵素勇，为贼所惮。若选委头目，起领前来，屯种一带近荒田，断贼出没之路……”）。

这里的关键是“狼兵”的“狼”字。在明代，中原王朝对南方土著民族常常使用带有侮辱性的称呼，并且用“犭”（反犬旁）来表示，比如把壮族叫“獞”，瑶族叫“猺”，侗族叫“狪”。“狼”同样是当时对广西西北部壮族、瑶族等土著民族的蔑称。这个字和“蛮”类似，暗指他们是像野兽、未开化的野蛮人。

直到1939年，广西省政府颁发《奉令禁止滥用夷猺等名称》文件，规定取消所有具有侮辱性的族群名称，“狼”被改成了单人旁的“俍”（其他如“猺”改“傜”，“獞”改“僮”，另外，“僮”改成“壮”是1965年以后的事）。所以，“俍兵”是民国以后为了反歧视才用的新词，古书里只有“狼兵”。

被称为“狼人”的群体，主要生活在广西左江、右江流域，由当地的土官（世袭的土著民族首领）统治。明朝末年有记载说广西人口“狼人居其半，其三猺人（瑶族），其二居民（汉族）”（《世宗嘉靖实录》卷312）。他们姓氏以韦、黄居多，生活习惯和壮族很接近，语言也和壮语基本一样。明代的《罪惟录》记载：“粤西瓦氏、东兰、那地、南丹、归顺诸州俱曰狼兵……”清代文献也提到他们，比如乾隆年间的《庆远府志》说南丹土州的狼人“设狼目总之，性颇轻悍”。

简而言之，“狼兵”的“狼”很可能是壮语的音译，和什么“战狼”、“勇猛”象征无关，更不是这个民族天生就“善战”。它一开始就是个带有歧视色彩的标签。

（二）

狼兵从哪来？又归谁管？明朝官员唐顺之的《广右战功录》里记载了一段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名将沈希仪的分析，讲得非常透彻：

“狼兵亦瑶僮也。瑶僮所在为贼，而狼兵死不敢为贼者，非狼兵之顺而瑶僮之逆，其所措置之势则然也。狼兵地隶之土官，而瑶僮地隶之流官。土官法严，足以制狼兵；流官势轻，不能制瑶僮。莫若割瑶僮地，分隶之旁近土官，得古以夷治夷之策，可使瑶僮皆为狼兵矣。”

沈希仪的意思是：狼兵其实也是瑶族、壮族（僮族）人。为什么瑶族、壮族人在他们自己地盘上会造反，而狼兵却不敢为非作歹？这不是因为狼兵本性善良，瑶壮族天生叛逆，而是管理方式不同导致的。狼兵的土地归土官（世袭土著民族首领）管，土官法令严酷，能牢牢控制住狼兵；而瑶壮族地区归朝廷派来的流官（非世袭官员）管，流官势单力薄，管不住当地人。沈希仪建议把瑶壮族地区也划给邻近的土官管理，用“以夷制夷”的老办法，这样就能把瑶壮族人也变成守规矩的“狼兵”了。

这段分析点明了狼兵的核心管理逻辑，即严苛的土司制度。土官对本族士兵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用严刑峻法维持军队的秩序和战斗力。

▲《都督沈紫江生墓碑记》

那么，狼兵具体由哪些人组成呢？

历史文献明确记载狼兵与“狼人”直接相关。《皇清职贡图》说“狼人山谷间，明弘治间时奉调遣，谓之狼兵”；《广西通志》载狼人“少长习甲骑，应募为狼兵”；《天下郡国利病书》等也说因为军队里狼人居多，所以叫“狼兵”。

狼兵以“狼人”为主，但也包含壮族、瑶族等其他民族的成员。由“狼人”组成的部分被称为“真狼”（也叫“内甲”），其他来源的士兵则被叫作“假狼”。当时甚至有“狼兵亦猺獞也”（狼兵也是瑶族壮族）的说法，虽然不精确，但也说明瑶族壮族在狼兵里占了相当比例。明代的《筹海图编》和《赤雅》都强调：“真狼兵必土官亲行部署才出”或“多非真狼，土官亲行部署乃出”，意思是真正的精锐狼兵，必须由土官亲自带领才会出动。

▲《赤雅》

▲《皇明从信录》卷三十三

编制独特，归土官管辖，由“狼目”具体管理。各土司的狼兵只效忠自己的土司。不同土司的编制方法也不同，但都非常严酷：

东兰、那地、南丹三州用“云弹君兵法”：“将千人者，得以军令临百人之将；将百人者，得以军令临十人之将。凡一人赴敌，左右夹击，一伍争救，否则一人战没，左右不夹击者斩，一伍论罪……”——一人战死，如果左右不帮忙，就要被处死，整个小队都要受罚。

田州（瓦氏夫人所在）用“岑氏家法”：“七人为伍，每伍自相为命。四人主击刺，三人主割首，所获首级七人共分。”——七人一小队，四人负责杀敌，三人负责割敌人首级（用来记功领赏），战利品七人平分。

狼兵武器以冷兵器为主，最有名的是“狼筅”（一种一丈多长的特制竹矛，末端削尖，用火烤和尿液淬炼处理过，枝丫很多，能刺能钩）和“铁标”（涂毒的锋利小箭，能投掷几十步远，见血封喉）。后期也使用一些鸟枪（火绳枪）。

狼兵规模数量最多时估计在十万人以上。有“生狼”（没有分田，未编入户籍）和“熟狼”（分有田地，编入户籍）之分，还有骑兵（少）和步兵（主）的区别。明朝中期以后，“熟狼”占多数。

（三）

狼兵确实以战斗力著称，尤其在明朝中期官军腐败、战斗力低下的背景下。《明英宗实录》就肯定：“狼兵素勇，为贼所惮。”那么，他们的战斗力哪里来的？

土司官对狼兵有着严苛的管理制度：前面提到的“云弹君兵法”、“岑氏家法”就是核心。这种连坐法极其残酷，一人退缩或战死，队友甚至上级都可能被处死。它迫使士兵必须拼死作战，互相救援。最著名的田州女土官瓦氏夫人（岑氏）带兵尤其严厉，“驭众有法度，约所部不犯民间一粒”，“民诉部夷夺酒脯者立捕杀之”（有士兵抢百姓一点酒肉，她立刻下令捕杀）。因此她的兵被誉为“鸷悍天下称最”，“可死而不可败”，“能以少击众，十出而九胜”。

另外一个主因就是“穷”，广西地区相对贫困落后。当兵打仗，是许多底层土著民族壮丁获得土地、粮食甚至战利品（赏金）的重要途径。《筹海图编》在分析东兰、那地、南丹狼兵为何能“以少击众，十出而九胜”时，除了强调其严酷的连坐法，也隐晦地指出其本质类似于古代秦国的“军功爵制”——士兵打仗是为了获得奖赏（土地、财物、首级功）。本质上，“穷则勇”是狼兵能打的重要现实驱动力。朝廷和土官也利用“给田”作为调动狼兵的重要手段（后面会讲到）。

▲《筹海图编》

从明朝中期到清朝中期，狼兵参与了大量军事行动，足迹遍布南方数省：

镇压广西本地的土著民族和农民，这是狼兵最主要的任务（主业）。从正统年间（1430s-40s）开始，朝廷就采纳山云的建议，调狼兵到大藤峡等地“屯种近山，分界耕守”，防范瑶、壮起义。后来成化年间（1465）韩雍平定大藤峡大起义、嘉靖年间（1526）沈希仪调那地狼兵戍守柳州震慑瑶人、万历年间（1573）大规模征调十万狼兵“六道并进”扫荡起义据点等，狼兵都是重要力量。

镇压广东起义：如正统十三年（1448）黄萧养起义围攻广州，景泰元年（1450）董兴调狼兵参战，“进至大洲击贼，杀溺死者万余人……萧养中流矢死”。弘治十四年（1501）符南蛇领导的黎族起义，也是靠调狼兵“讨斩之”。

镇压江西“盗贼”：弘治六年（1493）、正德六年（1511），江西多次爆发大规模动乱，官军束手无策，都是“奏调广西狼土兵”才得以平定。

抗倭战争（最知名）：嘉靖三十三年（1554），倭寇（其中日本人约三成，勾结倭寇的中国海盗占七成）大举入侵东南沿海，明朝正规军（卫所兵）腐败不堪战。总督张经上疏请求调狼兵。次年（1555）三月，田州瓦氏夫人率先率领本部狼兵抵达前线（田州出征4100名兵力），接着东兰、那地、南丹等地的狼兵也来了，连同田州一起合计总数6873名，分属俞大猷、邹继芳、汤克宽等将领指挥。四月，狼兵在漕泾遭遇倭寇，“头目钟富黄维等十四人俱死，兵众失亡甚众”。虽然遭遇挫折，但狼兵屡败屡战，最终在著名的王江泾之战中，配合其他明军取得了歼敌1800余人的大捷，被认为是抗倭关键胜利之一（《戎政典》载此战“斩获倭寇四千八百有奇”）。瓦氏夫人和她的狼兵因此名扬天下。

另外一次狼兵的高光时期是参与南明抗清，南明时期，杨廷麟、何腾蛟、隆武帝都曾试图调广西狼兵抗清——但效果有限。清朝康熙十三年（1674）平定吴三桂叛乱时，广西平南知县周岱生还组织过“乡团狼兵”在大峡口阻击叛军。

（四）

狼兵虽然能打，但名声却非常差，甚至到了 “甚于贼” 的地步。核心问题就是军纪极其败坏。

根源在于 “穷” 和管理模式。一方面，大量壮丁被征调影响地方生产，土官本身也不太情愿（《明孝宗实录》载陶鲁奏 “土官多推避而不肯”）。另一方面，朝廷后勤补给跟不上，狼兵常常缺粮少饷，导致他们走到哪抢到哪。

《赤雅》评价 “狼兵鸷悍，天下称最…… 性极贪淫，动不可制。严志明律：用之胜，否则败”，意思是用好能打胜仗，管不好就坏事。正德七年（1512）有记载 “四川、江西、湖广、河南、两广盗起，皆调用土兵（含狼兵），所至残害，又甚于贼”。《明武宗实录》载巡按两广御史江万实奏 “狼兵所过剽掠劫杀，鸡犬不遗”，兵部因此批准 “勿轻调用”。民间记载更惨，《严文靖公集》称其 “贪残之性不减於寇”；《贵池县志》记嘉靖年间调去抗倭的黔粤土司兵（含狼兵）路过池州时 “大肆杀掠”；《谷应泰纪事本末》提瓦氏狼兵 “至浙骄悍不受约束，所过残掠，百姓苦之”。

狼兵在江西瑞州府时，当地民谚 “华林贼，来亦得；土兵来，死不测。黄狐跳梁白狐立，十家九家逻柴棘”，意思是遇到盗贼（“华林贼”）还能活，遇到狼兵（“土兵”）生死难料，百姓得用柴棘做篱笆防他们！更著名的民谣 “贼如梳，军如篦，土兵如剃”，说的是盗贼像梳子，抢走大件财物；官军像篦子，连小件也不放过；而狼兵（土兵）则像剃刀，把老百姓抢得精光！

▲《鸿猷录》卷十二：“狼兵肆屠掠，所杀伤良民甚众。江西多朝士，或闻其家族被兵害，乃汹汹倡议，谓金不能平贼，反多杀无辜”

狼兵还内讧不断。《筹海重编》记载 “左江田州之兵与右江南丹、那地、东兰三州兵素不相睦，聚则仇殺”，可见不同土司的狼兵之间也常因争功而互相仇杀。

另外，狼兵真的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么？非也！据明代姚镆、王守仁（王阳明）等人的奏折，可以清楚知道：狼兵的劲敌（所畏惧的）是湖南境内的永顺、保靖土司兵！（“所凭恃者独湖兵耳。”，见《王阳明全集》）

为了长期防范瑶、壮起义，明朝采取“以狼防狼”的策略，安排狼兵在战略要地屯田并长期驻守。

“给田”是这一策略得以实施的关键。事平之后，朝廷复藉狼兵为守，由土官统领，仍以相关地界划给他们。诸狼人因利于得田，不惮重迁。朝廷把战后无人耕种的荒地、逃亡百姓的田地，分给有功的狼兵耕种，还免除或减轻他们的赋税徭役（即“蠲猺役”），条件是狼兵需世代当兵守土。

明代，狼兵屯戍点广泛分布于广西很多府县。例如《殿粤要纂》记载，桂林府有“戍省狼兵一千八百”，梧州府、浔州府、南宁府、思恩府等地也都有成百上千的狼兵驻守。甚至广东的高州、廉州府，在成化年间由都御史韩雍“招住各口隘，拨荒田以俾之耕”，安置了上千名狼兵，其中茂名660名，信宜595名，化州194名。

狼兵多携带家属迁移，逐渐形成了“狼人”村落。这使得“狼人”的分布范围从广西西部扩展到了广西东部和广东西部。

清朝继承了明朝的这一制度。《清史稿》载：“粤西设土兵、俍兵，均给军田。粤东有俍田、瑶田，仍按田充兵”。雍正、乾隆年间，仍有调整狼兵田和补充少量狼兵的记载。嘉庆十九年（1814），广西尚有狼堡兵5485名，他们“均有田足资岁食。惟守隘、防汛、走递文书”，主要任务已变成日常巡逻、守关卡、送公文，而非作战。

（五）

活跃了三百多年后，狼兵在清代中期逐渐消亡，主要原因有以下三点。

早期狼兵战斗力强，朝廷对其颇为倚重，但后期问题日益严重，负面作用盖过了其价值。军纪方面，狼兵烧杀抢掠的恶名远扬，正德五年（1510）巡按御史江万实就请求朝廷“勿轻调用”狼兵，这一请求还获得了兵部批准。战斗力上，狼兵抗倭时在漕泾竟败于数百倭寇。后来更是严重虚报兵额，“以五百为千，五千为万”。天启二年（1622），广西巡抚何士晋称狼兵“雇替应点，阅未几尽逃”，即花钱雇人顶替点名，点完名就都跑了，狼兵地位一落千丈。此外，各土司狼兵“素不相睦”，难以协同作战，内部矛盾也成为一大问题。

明朝中叶后，大量狼兵因“给田”政策转变为定居农民，“世以耕猎为生”。清朝中期后，狼兵军事任务极少，多由老弱充数，且缺乏训练，实质上从军人变成了农民（即“狼民”）。

清朝还进行了制度变革，用八旗和绿营取代了明朝的卫所制，加强了中央集权。通过“改土归流”政策（废除土司，改设流官），打乱了狼兵的管理体制，导致狼兵数量骤减。随着华南地区社会逐渐安定，朝廷不再需要调遣狼兵。左右江地区的狼兵基本变成“狼民”，桂东粤西的狼兵虽存建制但已无军事意义。最终，狼兵制度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六）

明代以后，“狼兵”一词逐渐式微，清末基本就消失了。广西近代以来发生的重大军事活动，像太平天国运动、天地会起义以及抗战等，都与历史上的狼兵毫无关联。以李宗仁、白崇禧为代表广西军是现代国家军队，组织架构严密，装备和后勤保障也较为完善，他们从未自称是“狼兵”。在《李宗仁回忆录》和《白崇禧回忆录》里，同样找不到“广西狼兵”这样的表述。白崇禧更是新式军校培训出来的军官。

然而近年来，“狼兵”一词却突然在网络上走红。这背后有几个原因。

影视作品起到了不小的带动作用。2010年前后，部分广西历史爱好者将“狼兵”与新桂系军史生硬地联系在一起（这里面的逻辑有点尴尬，陆荣廷、沈鸿英带的怎么又不是狼兵了？）。到了2015年，《战狼》系列电影火爆一时，让“狼”字与“勇猛”“爱国”等概念紧密绑定，随后“广西狼兵抗日”等虚假说法便在网络上泛滥开来。

“狼性文化”的流行也是原因之一。《狼图腾》这本书的畅销，以及《杀破狼》《战狼》《雪狼谷》《狼毒花》等影视作品的热播，将“狼”塑造成了野性、拼搏、成功的象征。有些网络营销号刻意将“狼兵”标签与广西地域、民族绑定在一起，塑造出一种“天生善战”的血统论神话，以此博取流量。一些企业推行的所谓“狼性文化”（很多时候这种文化沦为了压榨员工的借口），更是助长了这种扭曲的认知。

值得深思的是，这种将历史名词生搬硬套、赋予其现代“光环”的行为，不仅扭曲了历史真相（狼兵本身存在污点，其名称就源于歧视），还曲解了历史上真正为国捐躯的广西子弟兵（他们属于现代国家军队）的光辉事迹。

勇敢、正直、伟大的品质，源于个人的坚定信念、刻苦训练和无私牺牲精神，而不是什么“狼兵后代”这种虚幻的血统。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历史的荣誉应该属于那些真实付出、英勇奋斗的人，请不必，也不要在沉寂一个被误解甚至美化了的古代标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