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存富贵 良殚美襟——韩天衡的篆刻艺术
发布时间:2025-06-28 15:27 浏览量:1
韩天衡先生在对传统继承的同时,创作理念与创作技法、作品的形式都发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变化。在这个历史时段中,天衡先生在书画篆刻创作及学术研究领域里经过了长途跋涉不懈地追求,付出了人生最美好的时光,也撷取了人生最丰硕的成果,成为当代篆刻的领军人物而载入篆刻史册。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随着经济改革开放与思想解放,迎来了文学艺术的春天,从而生发出历时三十余年至今不衰的书法篆刻热潮。新时期的书法篆刻创作发生了深刻的变革,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社会影响力,在这个艺术传承与新变的大潮中,天衡先生是篆刻创作的先行者与引领者,其创作及学术研究在业内具有巨大的影响力,一时书法篆刻界有“韩流滚滚”的说法。天衡先生的篆刻创作对一代印人起到了示范作用,他的印学研究对新一代印人具有启蒙作用,他的创作风格产生了流派性的影响力,成为当代篆刻繁荣发展的功勋式人物。
韩天衡先生作品魏启后
天衡先生在当代印坛所以杰出,是缘于他丰硕的创作成果及独特的艺术风格,缘于他深刻的学术思想及印学研究。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特殊的原因,天衡先生从艺的时间,横跨了篆刻艺术的两个历史阶段,从民国到新中国成立后为前一个时段,一九七九年改革开放后为后一个时段,前后对比,书法篆刻艺术发生了巨大的新变。能在传承前一时段精华的基础上,在后一时段中探索创新者是以天衡先生为代表的为数不多的印人,这种在篆刻发展史上独特的作用历史落在了他们身上,数千年的篆刻艺术经历特殊时期之后仍能薪火不绝并发扬光大,一代印人的开创性的努力功不可没,而天衡先生是其中的代表人物。改革开放后迎来了书法篆刻艺术的春天,天衡先生在深厚的传统积淀之上,推出独具风格的篆刻作品,使人耳目一新,在印坛产生了巨大影响。其中重要的原因,是他很好的把握了传承与创新的关系,古不乖时,今不同弊,师古而不泥古,入新而不狂怪,不失风雅而化古为新,在因因陈陈的、司空见惯的篆刻技法与形式中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将古老的、隔了时代的、历史化石式的篆刻艺术激活而与当代人的审美相接轨。他的篆刻在新时期之初被广泛接受并不是偶然的,是先生艺术创作的自然定位,又是一种历史的必然。
韩天衡先生作品多岐亡羊
边款:句出《列子》。壬戌小寒
后二日,刻于海上西郊之百乐斋
新居,天衡。
在当下全国书法篆刻展览中,入选与获奖较多的篆刻作品大概有两类,一类是古玺印形式的创作,张扬了作品的形式表现,追求对视觉的冲击,另一类是工致的圆朱文等,突出了篆刻的技术精湛与雅致之美。尽管当下印人仍高唱着“印宗秦汉”的调子,但真正在汉印路子上出创意、出风格而产生影响力者寥寥。究其原因,汉印内在精神博大渊深,而外在形式的规定性较强,解脱汉印外在模式的束缚而表现汉印内在精神,非功力深厚又才华出众者不能为之,而天衡先生的篆刻走的正是这条路径。细读其篆刻,尽管形式变化丰富,对古代印式多方取法借鉴,将古代遗存的丰富的书法素材撷取而变化入印,以独具特色的刀情石趣取代了秦汉印的斑驳古貌,但其中一以贯之的内在精神是汉印神韵及汉人气象。他篆刻中的入印篆法是在汉摹印篆基础上的变化出新,其印面形式是在汉印蓝本上的独出心裁,其审美意味是在汉印平正宽博、舒和雍容基础上的变化与拓展,他以汉式为依托而开创自己独立的艺术语言,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力,以“韩家样式”在当代印坛独树一帜。他的篆书解脱“二李”的用笔模式,以丰富的提捺轻重变化和逸笔草草的意态,匠心独运的篆法结构开阖变化方式,形成了“韩家样式”的草篆,但千变万化,汉篆仍是基本原型。清代中叶所践行的“印从书出、书从印入”的理念,在天衡先生的书法篆刻创作中演绎得淋漓尽致。
对于篆刻章法,邓石如提出“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风,常计白以当黑,奇趣乃出。”这是对汉印模式及儒家中庸思想的突破,是由文人立场向艺术家立场转换的新声,其历史性的开创意义自不待言。但站在今天的立场看邓石如的创作,由于时代的局限,他走出的并不远,并未能在篆刻创作中鲜明地贯彻自己“计白当黑”的理念,如他将手写体的小篆不经“印化”处理而直接纳入白文印之中,美则美矣,但淡薄了“印味”,其篆刻中书法属性的突出是以破坏印章属性为代价的。我们再看天衡先生的印,他秉承了邓石如“计白当黑”的创作理念,在章法形式上的疏密聚散要比当年的邓石如大胆许多,千变万化,尽管许多印突破了汉印模式,但汉印内在的审美特征仍在,在新意十足中,保持“印味”很浓,这所谓的“印味”,其实是数千年古代篆刻积淀、叠加、凝聚而成的一种金石气息,是篆刻中内在的古典美的表现。齐白石说汉人的高明处在于“胆敢独造,故能超越千古”,读天衡先生之作,知天衡先生深解此中消息。
韩天衡先生作品悍秀
边款:悍不难,秀亦不难,难在悍秀兼具,雄渊两备,
此乃吾艺旨者也。庚辰二月,天衡并记。/庚辰二月,
豆庐刻。/(龙肖形)。
刀法是篆刻的表现语言,刀情石趣是彰显神采的重要手段。赵之谦说“古印有笔尤有墨,今人但有刀与石”,强调了“笔墨”、也即内在韵味的重要性,但“刀与石”同样重要,没有刀与石的手段,就无法表现笔与墨的韵致,当代篆刻对“刀与石”的表现力与探索出新非常重视,对前人有许多突破与发掘。我们读天衡先生的印,从其爽爽刀意中感受到其精神的飞扬,前人说品读书法要“观古人下笔处”,其实读篆刻也当“观作者下刀处”,天衡先生刻印用刀自然爽健处可得刀石天趣,使人精神畅达,其细致委婉处可耐人细细品读,使人如含橄榄。许多年前我的一篇小文中曾对他的用刀作如是说:“韩天衡篆刻的师承源头无疑在汉印中,更直接的来源应在吴熙载、吴昌硕一派之中。最能体现他出于这一派的,不是其字法,也不是其章法,而是其刀法……观其印中线条特点,以刀入石恐怕不会太深,当浅刻,冲、切都有。令人注目处是把吴熙载的披削用刀融化在自己手中,故其点画能把挺拔和润泽两个相互矛盾的特点融而合之。清人赵之谦及当代老篆刻家钱君匋先生的印,用刀娴熟而润泽欠之;近人王福庵、陈巨来得润泽而挺拔欠之,而天衡先生印中的线条能于挺拔之中见润泽,诚属难能可贵。他行刀娴熟,进退无犹豫处,细察起止转折处,又皆小心翼翼,所以他的印既能夺人耳目,又耐人寻味。时下印坛青年的作品多重前者而失去后者,殊不知‘真放在精微’,而天衡的篆刻用刀之妙正在于此。”
近三十余年的书法篆刻,走出了文人的象牙之塔,走进了社会公众,从书斋进入了展厅。书法篆刻开始突出作品的形式美,强化刀笔的表现力,彰显创作的个性特征。在这个创作与审美的大趋势中,写意化成为当下创作的主流趋向。追求古拙、荒率、粗头乱服、与众不同,所谓的感情宣泄、个性表现为许多青年作者所倾心,而对作品精致与技法的高难度以“匠俗”视之。在这个大背景下,天衡先生的篆刻能异军突起并影响广泛,与他坚持自己的审美选择,走独立的创作之路密切关联。天衡先生在篆法、刀法、章法诸多技法中都有着独立的表现语言,但这些技法的变化出新都统摄于他对篆刻美的独立选择,记得他有一方印的印文是“古艳”二字,这“古艳”正是他篆刻审美特征的写照。书法篆刻是传统的“国粹”,多讲究“与古为徒”,但对古的理解却各有不同。在天衡先生的印中,可以看到他对“古”的理解和对古典精华的撷取与应用。他印中的“古”不是陈旧的,他印中的“雅”也不是寒酸儒者相,而是在鲜活中表现古意,在技法娴熟、刀笔优游自在中表现出古意。给古典美赋以时代的新意。他无意去求所谓的荒古,不去作蹒跚老人状,正如孙过庭《书谱》中所说的“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何必易雕宫于穴处,反玉辂于椎轮者乎!”他的印在艳美中见古雅,在富丽中见清气。
韩天衡先生作品味外心绪(2009年)
边款:攻艺以得味外之味,为至味。己
丑人日,试刀于味闲居,似为佳作也。
豆庐天衡刻石。
时下书印视“艳”为俗,殊不知古人认为艳与媚是美的重要一品,是至美,是炫丽的美、灿烂的美。孙过庭《书谱》中所说的“古质而今妍”是自然规律,是事物常规。阮元《南北书派论》中说南帖为“疏放妍妙”,北碑为“拘谨拙陋”,其中并无褒贬之意,是两种不同类型美的对比。李世民评王羲之“凤翥龙蟠”,包世臣评神品为“遒丽天成”,黄道周言“书以遒媚为宗”,其中对艳丽之美有着高度的评价。比起钟繇,王羲之是“艳”,比起王羲之,张旭怀素又是“艳”,而这种“艳”正是向艺术高度的推进,是创新精神、时代精神的彰显。天衡先生的篆刻,以唐人司空图《诗品》对照,可入“绮丽”之中,《诗品》对绮丽之美的描写“神存富贵,始轻黄金,浓尽必枯,淡者屡深。雾余水畔,红杏在林,月明华屋,画桥碧阴。金樽酒满,伴客弹琴,取之自足,良殚美襟。”这“神存富贵”四字可作天衡先生篆刻美的写照。不独篆刻,读他的文章,听他的演讲,品味他的翰墨丹青之作,与他促膝“晤言一室之内”,都能感受到“神存富贵,始轻黄金”的作品气象及人格魅力。
韩天衡先生作品登岘亭
边款:岘山回首望秦关,南向荆州
几日还。今日登临唯有泪,不知风
景在何山。司空曙《登岘亭》。
癸巳初夏,天衡刻。
看天衡先生60岁后至今的篆刻新作,感到他又迎来了一个新的创作之春。这个时期的作品并不仅仅是延续自己过去的成就,完善与深化既成的风格样式,而是在不断思考中求新变,充满激情地作新的探索。这对一位老年艺术家来说尤为可贵。齐白石、黄宾虹这些大师都是在晚年又开辟出一种新的境界来。细心分析他这一时期的篆刻作品,延续、完善中有新的突破,延续者,是其一如既往的刀法语言,在爽健中见华滋,在飞动中见沉稳,又平添了几分生辣,行止冲切开阖有度,显得更加炉火纯青,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而新变者在于篆法与章法,篆法的新变得益于他不断把近年发现的古文字资料取用入篆刻之中,较多者是楚简帛书,他取用古代遗存的文字素材是经过了适合印面方寸形式的转化,即对素材作出“印化”处理的,用爽爽刀意来替代毛笔书写意味,以印面舞台使多变的手写体篆书“就范”,从而既保持了他的汉印本色,又使印面发生了丰富的新变,在其总的审美追求的统摄下移步换景,一印一妙构,可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再一个新变是其章法安排上更为大胆,更加注意大章法的疏密黑白对比之美,使作品形式更富于对视觉的冲击力,天衡先生深知,不深入汉印便不懂篆刻,不解脱汉印模式便不懂创作。数十年的积淀,使他的视野更为宽阔,创作手法更加丰富。这或许与天衡先生的画家身份、学者身份有关,但根本的还是来自其人的性情,到了晚年仍能激情澎湃,仍欲天马行空,这是一种艺境,又是人生的境界。顾炎武诗句:“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著花”,可借来状天衡先生晚年的创作及生活状态。
(文/李刚田,西泠印社副社长,郑州大学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来源:上海韩天衡美术馆)
艺术家简介
韩天衡,1940年生于上海,祖籍江苏苏州。号豆庐、近墨者、味闲,别署百乐斋、味闲草堂、三百芙蓉斋。擅书法、国画、篆刻、美术理论及书画印鉴赏。
现任西泠印社名誉社长、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篆刻艺术院名誉院长、上海中国画院艺术顾问(原副院长)、一级美术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上海市文联荣誉委员、上海市书法家协会首席顾问、上海韩天衡文化艺术基金会理事长、韩天衡艺术教育基地校长、上海吴昌硕艺术研究会会长、吴昌硕纪念馆馆长、中国石雕博物馆馆长、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上海交通大学教授、华东政法大学教授、温州大学教授、华东师范大学艺术研究所特聘教授、复旦大学哲学学院特聘教授。
作品曾获上海文学艺术奖、上海文艺家荣誉奖等。2010年被专业媒体评为“2009年度中国书法十大人物”,并由《书谱》社三十五周年海内外五百七十一家专业机构署名问卷公布为“最受尊敬的篆刻家”及“三十五年来最杰出的篆刻家”(书法为启功先生)。2012年首届《书法》杂志论坛被评选为当代三十家优秀范本书法家之一。2015年荣获中国书法最高奖“兰亭奖艺术奖”榜首。2016年被命名为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海上书法”代表性传承人。担任第一至七届海峡两岸中青年篆刻大赛总顾问。2019年担任“全国大学生篆刻大展”评委会主任。荣获上海文学艺术杰出贡献奖、中国书法风云榜——杰出老书法家称号。2023年荣获西泠印社终身成就奖。2024年荣获首届上海杰出人才称号。先后在日本、新加坡、马来西亚、德国等国家及中国香港、台湾、澳门等地区举办个人书画印系列展览。作品被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美术馆、大英博物馆等国内外博物馆、艺术馆收藏,曾获日本国文部大臣奖。
出版有《历代印学论文选》《中国印学年表》《中国篆刻大辞典》(主编)、《韩天衡画集》《韩天衡书画印选》《韩天衡篆刻精选》《天衡印话》《天衡艺谭》《中国现代绘画大师·韩天衡》(英文版·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出版)、《荣宝斋画谱·韩天衡绘花鸟部分》《画舫——当代美术经典入史艺术大家·韩天衡卷》等专著一百五十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