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可染的“苦学”

发布时间:2025-06-28 08:00  浏览量:1

龚继先

1959年春,李可染先生和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一、二年级的同学在颐和园上写生课时的合影。

在第一堂课上,李可染先生说道:“我是苦学派,做什么事都会练功。”他忆起早年间跟随孙佐臣学拉胡琴,孙老师让他记住“稳、准、狠”三个要点;学艺讲究“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到了冬天,手冻得僵硬,通过拉琴,让关节活络起来,最终灵活自如。他以此为例,强调基本功就得这么打,敢于对自己下狠心,“你们打五年的基本功,并不吃亏。画画不是马马虎虎对付一下就能交差的事,要非常认真,要吃得起苦”。

随即,他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中国的园林用太湖石布景,西方的园林多摆放雕像?”他说:“这是中国人的艺术哲学。中国画追求神似,白石老人说过,‘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中国人还崇尚自然,讲求天人合一,人与自然相互依存,不能对立。”

可染先生为人严谨、认真,他在课堂上言语简洁,很少讲题外话,也从不说伤人的话。他画画时,展现出扎实的书法功底,以书代画,落笔极慢,积点成线,有人形容可染先生的画是“点线的舞蹈”。即便在课堂上示范,他也画得很慢,一幅简单的《杏花春雨江南》,往往要画两个上午。正因此,我们看得清楚、学得明白。他讲山水、讲笔墨时,建议我们多临碑。可染先生偏爱碑的金石气,追求苍茫的历史感与沉积的厚重感,这与他的笔法相吻合。受其影响,我常去琉璃厂淘碑帖拓本。

1960年,可染先生提出“采一炼十”的艺术主张。这四个字原本说的是采矿异常艰辛,冶炼更需付出,延伸到艺术创作上,意在表明真正的艺术创作必须兼具采矿工人和冶炼工人的双重劳动,而可染先生就是这样一位苦行者。

人们常说从艺要有天赋,可据我多年的观察,特别是在可染先生身上看到的,除了天赋,还必须具备孜孜以求的探索精神、只争朝夕的勤学苦练,我没见过一个功底不扎实的大家、名家。黄永玉先生的画室与可染先生画室刚好呈九十度角,黄先生曾回忆,深夜准备休息的时候,总看到可染先生画室的灯还亮着。可染先生也说过,自己喜欢荷花,却不敢轻易去画,倘若真画,就要买十刀二十刀纸,把这些纸画完了,才可以真正地画荷花。他反复强调苦练基本功,要求我们多临碑,也蕴含此意。

新中国成立初期,曾有一场改造中国画的大讨论,可染先生参与其中,在《人民美术》的创刊号上发表《谈中国画的改造》。他给我们讲过自己在推动中国画变革上的执着和艰辛,对传统,要“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

他说,画好中国画,要“有胆有魂”;“胆”是敢于突破传统中的陈腐框框,“魂”是着力彰显时代精神的意境。可染先生给我们上课的时候,正逢时代转型期,美术界紧跟形势,促成新国画的崛起。他属于转型非常成功的一位,创作出《万山红遍》这样的鸿篇巨制。这些新国画大胆设色、创新构图,营造出辉煌灿烂的时代图景,获得了圈内圈外的如潮好评。可染先生说自己在创作时克服了重重矛盾,其中就包括传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矛盾、现实生活与艺术境界的矛盾。

为了画新国画,可染先生不畏山高路远,坚持外出写生,体验火热的生活。他说:“绘画最重要的,要精读两本书,第一本是大自然,第二本是传统,任何大学问家都要读这两本书,离开大自然和传统,是不可能有任何创造的。”他可能是写生地点最多、写生行程最长的中国画家了,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堪为“艺术上的二万五千里长征”。黄永玉先生评价道:“可染先生其实是一种聪明而淳朴的农民性格,勤劳是他的天性。”

每次外出写生,可染先生会带上修鞋匠用的那种马扎,还有自己特制的画夹。这种画夹用帆布包裹两块硬板,拿橡皮筋一勒,画纸夹在中间,不会掉出来,硬板还可充作画板。比起西方的标准画夹,可染先生发明的画夹轻便、小巧,非常适合长距离的野外写生。

1959年的春季学期,可染先生带领中央美院国画系一、二年级的同学,去颐和园写生,为期约两周,作为大一新生的我有幸参与。

行前,可染先生特地让老崔做了一批纸。我不晓得怎么制作的,这种纸绵软不易化,用舌头舔一下,微微发甜,貌似里面添加了蜂蜜。都说可染先生选纸非常讲究,那次我算是体会到了。他曾向我们透露“炼纸”的秘方:买一整卷宣纸,牢牢卷紧,放到澡盆里浸泡,待完全泡透后捞出,慢慢阴干。这种宣纸韧性强,还致密,特别适合画山水。我们听后觉得神奇,但没人尝试,因为买不起一整卷宣纸。

颐和园是皇家园林,布局经典,自然景色和人文景观美不胜收,可画的东西非常多。我们住在延清赏楼,每天集中写生与自由写生相结合,碰到自己感觉好的地方,就展开画纸,画一两张。等晚上返回住处,再聚到一起交流,谈谈白天写生的体会。那时候大家都年轻,风华正茂,情绪饱满。

这期间,写生的师生拍了一张合影,大家挤坐在台阶上,从表情上看,无不兴高采烈。我挨着可染先生,就坐在他身旁。这张合影我一直保留着,每每回想起当年的情景,感慨不已。

从颐和园写生归来,大家都创作了一些作品,送到可染先生那里,请他指教。他从中挑出一幅,说这幅好。那是周思聪的作品。周思聪是天津人,因为喜欢画画,又画得好,中学便离开家乡,到中央美院附中求学。她比我们多接受了三年正规的美术训练,笔墨清新,表现力强,女性画家的特点很鲜明。

那年,第七届世界青年联欢节正在维也纳举行,可染先生为周思聪的画亲题画名“万寿山一角”,送到维也纳参展。北京人习惯称颐和园为万寿山,所以她画的是“颐和园一角”。后来,《万寿山一角》获得国际青年美术作品展览会银质奖,这个奖对周思聪的影响极大,她成了学生群体中的名人。虽然大三分科后,她选择了人物方向,进入蒋兆和先生的工作室,但她一直感念可染先生的知遇之恩,离世前创作的最后一幅作品,是可染先生的肖像画。

读书时,我们常去可染先生家。当时他住在大雅宝胡同甲2号的中央美院宿舍,面积不大,纸、画、画具堆得满满的。可染先生家常年只挂两幅画,一幅是林风眠先生的,一幅是关良先生的,他对我们说:“这两幅画,现在你们还看不懂,是给五十年后的人看的。”

可染先生念旧重情。他出身贫寒,虽然早年没有接受过专业的美术训练,但极为刻苦,勤于绘事。上世纪三十年代报考杭州国立艺专时,被林风眠破格录取,读书期间受到林先生赏识与关照。据说,林先生一度准备送他赴法留学,但由于可染先生参与了进步活动,被当局盯上,未能成行。为了避祸,林先生还给可染先生几十元钱,帮助他离开杭州。1944年,可染先生和师母邹佩珠在重庆喜结良缘,请同在重庆的林先生主婚。这些和林先生的岁月旧事,可染先生念念不忘。

有时,我们会吃完晚饭再去可染先生家。大家坐在一起聊天,多聚焦艺术主题,可染先生爱讲美术理论,一直待到九十点,才不舍地散去。他敬佩黄宾虹、齐白石,因而黄宾虹、齐白石的事情讲得最多;他的“积点成线法”,就受到黄先生的影响。记得可染先生还说过,齐先生的书法和画力能扛鼎,笔力跃然纸上,作为学生辈,自己的作品不敢挂在齐先生旁边,毕竟笔力不逮,云泥立现。

确实,黄宾虹、齐白石的笔墨浑厚,其实可染先生也非常重视笔墨的浑厚。他给我们讲书法时,提到的都是笔力雄强、气势宏大的一类,列举的汉碑尤其多。说唐碑时,他提到李北海;说当代江浙的书法家时,他提到两个人,一个是沈尹默先生,他说沈先生的字自然流畅,有境界,有趣味;另一个是鲁迅先生,他说鲁迅的字好到不怕推敲,“你们去找他的字来看,小方格里的字放大以后,仍然耐看,那可真不易”。可染先生重视文化底蕴的积累,沈尹默和鲁迅学养深厚,是有思想的学者,他们的字自然也意蕴丰厚。

我们去可染先生家的时候,偶尔会见到邹师母。邹师母是重庆国立艺专雕塑系的毕业生,那时正在中央美院教雕塑,代表作有《彭雪枫烈士纪念碑雕像》等,为人开朗,喜欢文艺又擅长文艺,体育和京剧都很在行。可染先生的胡琴拉得好,邹师母的京剧唱得也不赖,够得上票友的水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