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忆——织布
发布时间:2025-08-04 21:02 浏览量:2
上世纪七十年代前,村里人家还都过着“自种自收还自足,不知尧舜是吾君”的日子。模糊的记忆里,自己上小学的那些年,家里还在使用织布机自织土布(乡下也称粗布)供家里人穿用。
在乡下,种棉花大概还是在分田到户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前的事。棉花从栽种到收获,需要经历多次的施肥、剪枝、打顶和采收。其中,采收棉花与秋收一样,也是一段忙碌而辛苦的时光。每到棉花采摘的季节,家家户户都要忙乎起来,母亲常常带着孩子们一同下地,那系着大布兜肚的身影缓缓地穿行在棉垄之间。十指翻飞如采莲一般,朵朵白如冬雪,轻似云朵的棉花扑簌簌地落进了兜里,胸前原本瘪瘪的布兜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随着一把把棉花的纳入,缓缓地鼓胀起来,就像一个贪吃的小兽逐渐被填饱了肚子,一点点地变得圆滚滚的。收棉花的日子通常伴随着强烈的阳光和晒干棉花的香味,那沾着点晨露的绒毛被摊在竹席或芦箯上被日头一晒,泛起银白色的光亮,给农家人的生活带来了一份温暖和希望。
收罢棉花,阁楼上的纺车便醒了。纺线前,母亲要把大捆的棉花撕成巴掌大小的棉花块,再在一张光滑的八仙桌上搓棉花条。扬手,放手,拉线,缠锭,当棉条在指尖被抽成丝线,满屋都是纺车发出悦耳的“嗡嗡”声,那左手轻握着的棉条宛如春蚕吐丝般,不断地演变成一根均匀而细腻的纱线,绵延不断地缭绕到那只木色的锭子上。
纺出足够的线穗子后,就要根据需要对棉纱进行染色、上浆。染色就是把本色的纱线按照纹样要求染成几种颜色,它不仅能使纱线呈现出丰富多彩的颜色,还增添了土布独特的文化韵味。染布所用的颜料基本都是采用靛蓝、红花、茜草、朱砂等天然植物或矿物材料,色彩丰富清新自然。几只装满了色彩各异染液的陶缸依次排开,小心翼翼地把一束束纱线放入其中,就像把希望和憧憬也一并托付给了这些色彩。染液在纱线的浸染下微微晃动,仿佛在与纱线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母亲手持木棍,不紧不慢地搅拌着,让纱线在染液中充分接触。不一会儿,那纱线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在染液中逐渐变色,从淡淡的底色慢慢晕染成深沉而醇厚的色彩。给棉纱线上桨是织布过程中一个十分重要的环节,这一过程通常由一位熟练的女性手工完成。她们会先在一个大盆中用面粉调制好浆糊,然后使用刷子将面浆均匀涂抹在竖直撑开的棉纱线上。这个步骤不仅是为了增加纱线的粘性和强度,也是为了保持纱线在拉伸和交织过程中不易断裂,从而确保织出的土布质量。
经布是织布过程中最为宏大复杂的一个场景。一大早,母亲与左邻右舍的大妈大婶们来到一片宽阔的场地上,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场地上已经等距离摆放着几条长凳,上面绑着若干根长短一致的竹杆,杆子上插着母亲纺了大半年的线穗。她们把各种颜色的棉线,按照设想的格式排布,将棉线平行着一根根穿过竹筘的细齿,像是给自己的女儿细细地梳着辫子,整个场地被各种颜色的纱线覆盖着,与明艳的阳光交相辉映。场地外围,孩子们正围着一圈看着“热闹”,阳光透过一根根棉线照射在孩子们的身上,那一张张稚嫩的脸庞像是被织了出金箔似的线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仿佛想要穿透这丝线交织的画面,去探寻其背后更深远的意义。过去,一匹土布一般为二尺四宽,三丈或三丈六尺长,往往需要四百八十根经线,并且要一根一根地穿进细密细密的梭扣里,然后放置在织布机的机架上,既不能太短,也不能太长,更不能搞乱,的确是件费时费力又费神的事情。难怪过去大人们常把做事缓慢、费功夫的人比喻成是“经布”,“慢到则,蹲勒头经布哒?”。起初不懂,后来体味到,经布排线,是一根不能有错的,稍有不慎排错一根,造成线与线交叉,整幅经帘就会像渔网缠了水草一般乱了阵,而纠错又得耗去大半日的时光,才忽然明白,原来“经布”不仅是一种纺织技术,也是一种文化和生活方式的体现。
梭子是织机开工那天醒来的。母亲把从邻居家里借来的织机架到了堂屋的南墙下,枣木色的机身早已被擦得泛出了古铜色。长度约20厘米的织布梭子由枣木雕刻而成,两头尖如肾状,冰肌玉骨,其中间被镂空,用来装“絮壳子”(小线团)。当第一缕纬线穿过经层,整座堂屋便开始沉浸于“咔嗒咔嗒”的织机声里,仿佛檐角的雨水落进了墙角下的水缸。织布时需要手脚配合双管齐下,两只脚一上一下地踩踏着织机下面的两块木板,迫使两幅经线分开,留出中间一个三角形的孔让梭子穿来复去,两只手相互配合着把梭子从左边推到右边,再从右边推到左边。梭子左右穿行,不停地“撮合”着纬线与经线的亲密结合,循环往复积寸盈尺,土布就在这“左冲右突”中慢慢织成了。
小时候,母亲织布的场景就像一幅永不落幕的温馨画卷。昏黄的灯光下,母亲端坐在那台古老的织布机前,仿佛一位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将军。她的脚有节奏地踩着踏板,踏板连续发出的“吱呀”声,像是织布机的低吟浅唱。梭子在母亲灵巧的手中飞快地穿梭着,那只“胖乎乎”的梭子带着彩色的丝线,从这边的布面轻快地跃到那边,每一次的穿越都精准无误。我总是喜欢静静地站立在母亲身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眼睛紧紧追随着梭子的轨迹,看着丝线在母亲手下渐渐变成一块有模有样的布匹。母亲神情专注,眼神里透着一种宁静与熟练,额头上偶尔沁出的汗珠,在灰暗的白炽灯下闪烁着微光。那时候,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织布机的声音和母亲的专注填满,我沉浸在这充满生活气息的画面里,小小的心里满是好奇与欢喜,渐渐也从中明白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的含义。
从织机上拆布的情景最是热闹。母亲俯下身子,指尖轻轻抚过织机上平整的布面,蓝白相间的格子、红白交织的线条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泽。左手握住卷布轴,右手解开缠绕着的麻绳扣,随着“咔嗒”一声轻响,裹着新布的木轴缓缓松开,布匹如流水般从织机上方的横轴上倾泻而下,带着米浆那淡淡的香味。双手接住布角时,指腹被经纬线勒出了淡淡的红印,她知道,那是千万根棉线相互交织的温度。
“昼夜理机丝,知欲早成匹。”母亲们用各种颜色的纱线搭配,织出了各式各样的棉布,纯白的、条纹的、方格的,在那个物资匮乏、色彩单调的年代里显得十分的好看。土布做成的衣裳,是乡村里最朴素的风景,收工回来村民的粗布衣裳总是沾满了泥土,村妇们套在棉袄上的大襟衫(土话对面襟罩衫),款式虽然简单,但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她们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环境的适应。小时候一条蓝布裤子从春天一直穿到冬季,那用土布作为夹里(子)的棉袄,袖口已磨得发亮,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暖和。因为土布兼具保暖、吸汗、透气,舒适、耐穿、不起静电的特性,许多人家的床单、被底(夹里),包括婴幼儿用的尿布、灶间屋里用的抹布一概都是土布做的。快要过年了,家里请来裁缝师傅,用买来的面料配上自家织的土布,做成一家人夏天的单衣,冬天的棉裤,过年时,全身里里外外穿上新衣服,感觉特别的温馨。
嫁妆是土布最华美的篇章。村里人家的姑娘出嫁前,母亲都要在织布机前熬夜赶工。至少要织满8-10床的被单,而且每床都要有不同的花式图案。陪嫁的箱底还得另外藏着几匹蓝印花布,那是给外孙准备的襁褓。送亲的队伍里,土布被单与绸缎被面在阳光下相得益彰,宛如一幅流动的乡村画卷。
如今,每当穿上款式新颖,做工精细,好看舒适的衣物时,总会无端想起织布机前母亲那佝偻的背影。那些粗糙的土布浸满了汗水与泥土的气息,贴在皮肤上像一片揉皱的田垄,却在经年累月中与体温交融成另一种熨帖。现在衣橱里堆叠的真丝、羊绒、精纺棉等各种材质的衣物,虽轻盈得仿佛那空中漂浮的云絮,却再难寻觅到经纬线间那种粗朴自然的呼吸声。经济的发展、科技的进步裹挟着各种便利汹涌而来,当手指按下那一键下单的按钮,一切都是那么的简单高效。却总在某个春雨绵绵的日子里 ,被记忆中一匹土布的重量轻轻绊住了思念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