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儿村,我迷失了自我
发布时间:2025-08-02 18:47 浏览量:2
作者:杨全富
清晨,冒着蒙蒙细雨,我们一行六人将车开出丹巴县城,前往杨柳坪小学校,去组织那里的孩子们参加一年一度的统考工作。车轮碾过湿滑的山路,发出黏腻的声响。
当车翻过一座小山包,眼前赫然开朗。远山近谷,一座座白色的藏房依山而建,连接在一起,仿佛两条白色的哈达,曲曲弯弯的缠绕在谷底。而藏房旁的田地里,果树与玉米苗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条绿色的长廊。这时节,正是“美人脆”苹果树挂果的季节。果农们站在苹果树旁,将一个个纸袋套在苹果上,一派繁忙的景象扑面而来。峡谷底,浑浊的丹东河浊浪翻滚,所幸河堤坚固,河流只好收敛了性子,偶尔发出的声响也仿佛是梦幻般的叹息,无可奈何地向着远处滚滚而去。
马路紧贴着河堤,时而在田野里穿行,时而穿过藏寨,向着远方无限的延伸。
杨柳坪小学就坐落在马路旁,它的位置恰好在丹东河下游与新公社溪流的交汇点,从这里下去,河流一路坦途,在丹巴县城旁与大金川河汇合。每年里,在枯水季节,人们在离杨柳坪小学二三里地的峡谷口,打开河流旁的闸门。于是,河水从闸口流出,进入那段三面光水渠里,一直流向杨柳坪小学所在地的卓斯尼村。因此,这里旱涝保收,是整条沟谷中远近闻名的产粮大村,有着“格什扎粮仓”的美誉。
几天里,我和几位同事在学校的安排下,忠于职守,认真完成每一次的监考工作。监考第二日,由于学校一二年级没有开设英语课,下午没有监考工作,我得以暂离考场的桎梏。背上相机,执意步行前往传说中的洛儿村。其实,在来这里之前,我就从别人的口中得知,在格什扎,有一处叫做大寨的村寨,那里物产丰美,果树成荫,是一座世外桃源。因此,心里一直惦记着。然而,每一次出差经过这里时,因为有事需要处理,只能透过车窗看着隐藏在云端的藏寨,心底深处充满了无限的感慨,继之而来的是深深的失望。
几位同事劝我驱车前往,不过为了享受路途之中步行带来的成就感,我选择步行上山。在学校旁,跨过一座水泥桥,我走上了山道,向着山顶奋力的爬行。小径上,因久没有人行走,路两旁的树枝已斜伸到小径上,让人很难分辨出路的走向。我一边用棍子挑开那些覆盖在路上的枝条,一边用棍扒拉着路旁的草丛,防止有蛇鼠突然窜出。
在一座山脊的平台上,有高耸的白塔,从这里算起,我已踏上了洛尔村的地界。洛尔村旧时属丹东土司领地,清后期属革什扎安抚司管辖,民国时期由西康省丹巴县革什扎土司下属巴登头人管辖。解放后属大桑区革什扎乡,成立高级合作社,1966年属红光公社大寨大队,1983年将大寨大队改设为四个村,该村为大寨大队第三村,并改洛尔村至今。
白塔旁,有一座袖珍的小庙。庙门前的石阶上,几位老人手执经筒,一边转动经筒,一边念诵着六字真言,满脸的虔诚,时光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在了老人们的手指之间。当看到不速之客的我时,一起站立起来,用藏语向我问好。当得知我要前往洛儿村摄影时,几位老人热心的为我当起向导,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指,为我指示方向。在接下来的行程里,因为有了老人们的指引,我顺利的穿过田野,走出山林的围裹。当跨过一条小溪后,就正式进入村寨里。
村寨就建在一片洼地里,几十座藏房紧密相连,其间阡陌纵横,宽处可以并排走三四人,最窄处一人还需斜着身子才能勉强通行。那些小径,就像是人体的毛细血管,而那一条通往村寨的马路,则是主动脉,将这些毛细血管紧紧地串联在一起。每一户人家的房屋建筑式样几乎一致,人走入藏寨里,难免会被相同的场景所迷惑,仿佛进入了迷宫。
我就在这样窄小的道路上行走,有时候都要疑心道路已走到了尽头。然而,为了眼前的美景,我只得继续鼓起勇气前行,大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豪迈气概。还好的是,转过一道弯,走上几步石阶,路就在你的面前继续延伸。有时候,藏房之间忽然间腾出一大片空地来,使得藏房之间的空间忽然间宽阔了许多。在这片空地边沿,整齐的码放着木柴。而空地里,长着几棵高大的苹果树,树上结满了透着绿色光晕的苹果。树下,种植有各种时令蔬菜,紫色的是茄子,绿色的是辣椒和白菜,红色和黄色的呢,是番茄。
这里的藏房大多为五层,第一层为畜圈,四壁有窄小的窗口用以采光。这样的设计,既保证了畜圈里的温度,更主要的是让肥猪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减少活动量,从而使得它们长得膘肥体壮。二楼为饮食起居之所,有锅庄房、厨房和储物间构成。厨房一般设计在正房外,只有一层,其间建有土灶,是蒸煮食物的地方。锅庄房正中央的位置,有长方形的火塘,里面矗立着三根带有弧形的石器,因此,人们称其为“三锅庄”。条石上放置有铁锅,这里是人们烧火取暖的重要场所,也是人们议事的重要地方。冬日里,人们就在火塘边席地而眠。
储物间内,横梁上悬挂有猪膘、腊肉、香猪腿等肉食。房屋内,有多个空格的长方体粮柜,在每一个格子里,装满了大米、灰面和玉米面等食物。三楼为起居之所,也是客厅。客厅的装饰以民族风格为主,墙壁上绘满了精美的图案。房屋正中央位置,放置有三连桌。每一张桌子的桌面上,雕刻有吉祥八宝图。图案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这一层楼房内,有四间客房,房屋内摆放着具有藏民族风格的藏床。四楼一半为晒坝,主要用来晾晒小麦、玉米等粮食作物。而晒坝四周,有形如七字形的三间房屋。
其中两间房为敞房,可以储存草料。还有一间房为经堂,是人们念经祈福的地方。再往上,只有一间房屋,犹如四角碉楼,这种建筑方式在丹巴较为普遍。因此,这里的民居又被人们称为碉房,既碉楼与房屋二者合一的居所。碉楼四角,修建有形如牛角的建筑体,被人们称为“热卓”,上面放置有白石,从这里不难可以看出原住民的图腾崇拜。四个热卓上,分别绑缚着“红、蓝、白、黄”四种颜色的经幡,其中红色代表太阳,黄色代表大地,蓝色代表天空,白色代表白云。
为了更好的欣赏寨中的美景,我离开藏寨,向着远处的山脊走去。
路旁,有高大的杨树,其间也有一些结满果实的桑树和杏树。由于这里海拔高于河谷,桑椹果正值成熟时。水泥路面上,落满了一颗颗黑亮的桑椹,我一一的捡拾起来,小心拂去上面的积尘,放入口中。刹那间,一股醉人的甜香味在口腔里游弋。忽然间,诗意在胸中激荡,不由得口占一诗“日啖桑椹几十颗,不辞长作洛尔人”。路旁,低垂的杏树上,黄色的杏子缀满了枝头,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我摘下一颗,放入嘴中使劲一咬,带有酸味的汁水一下进入口腔内。刹那间,如一剂解暑良药,让人忘却了旅途的疲劳。
远处,一座古碉傲然挺立在山脊之上,起初,还只能看见一点轮廓。走过一段狭长的山路后,古碉就出现在我的面前。古碉高约三十米,从古碉顶端垮塌的位置可以看出,古碉原本高约40余米。从碉楼底座所使用的巨石可以猜想,深埋于地底的石块应该更加的宽大,这也正应了古人修建碉楼墙基时运用筏式结构的特点。地基用巨石,就像是一排排竹筏,从而增加了与地面的接触面积,使得地基能完全承受住高楼的挤压。
古碉上有用白色石英石砌筑的五种图案,最下面的图案为牛头,其间可以看出当地土著居民对牛头的崇拜。其次是万字格,万字格,又称为万字符,藏语称作“雍仲”符号,是雍仲苯教的吉祥标志,它被广泛应用于寺院、民居、服饰上。正中央位置为形如藏文书籍的图案,从这里可以看出人们对书籍的崇敬之情。再往上,是藏文“噶尔”的正楷书写体。这是嘉绒原住民在使用语言文字时,为了表达吉祥,每一句话的前缀词一般运用“噶尔”。最上面为降魔杵中的金刚杵,代表了佛智、空性、真如、智慧等。其用意就是表达可消除自身一切罪障,也表示三摩地无动摇之意。
离地四五米高的地方,有高约一米,宽约四十厘米的门洞。远古时代,人们在进出碉楼的时候,需要借助独木梯上行。如果有敌来犯,人们在进入碉楼后,将独木梯抽走,使得敌人空有一番蛮力却无计可施,也正应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无怪乎乾隆王打金川战役中,训练有素且装备精良的清军在面对一座座高大坚固的碉楼时,使用上强弓硬弩、火箭重炮等武器,依然无功而返。
站在古碉前,我突然意识到,我所以为的“发现”,不过是洛儿村对我这个过客的短暂包容。那些热心的老人、迷宫般的巷道、古老的建筑智慧,都在无声地诉说一个事实——这里自有其运转千年的逻辑,而我永远只能是个旁观者。
古碉旁,有宽阔的草坝,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村寨。村寨依山而建,呈南北走向。藏寨四周,一台台梯田里,玉米苗正在抽穗。于是,在这片绿色的世界里,忽然间多了许多红的、白的条形纹路,繁杂之间,为藏寨增添了不一样的色彩。村寨东面,有绵延起伏的山岭,山间绿树成荫,不同的色带显示出海拔高度的不同。村寨旁,有纵深的峡谷。这一条峡谷在安古村与俄洛村、洛尔村之间划出了曲曲弯弯的线条,一直延伸到山脚。村寨旁,高大的核桃树和苹果树环伺四周,白色的藏房就隐藏在树丛中。偶尔间露出一角,是那么的静谧。树丛间,有马路供人们出行。而那些纵横的阡陌,则完全被藏房所遮挡,只能从藏房的布局之中猜想出路的走向。
中午时分,阳光正盛,站在古碉旁,都能感觉到热浪滚滚袭来。为了躲避这一股股难以抵抗的热气,我收拾起闲云野鹤的视线,向着藏寨走去。在村寨旁,两人向我迎面走来。一位是上了年纪的中年人,他的手中拿着笔记本,一边查看着田地里苗木的生长情况,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着。而另一人正值壮年,肩上扛着一面随风招展的党旗。在接下来的攀谈中得知,村寨里正在举行党员活动日的活动。全体党员在村支两委的安排下,走进农户家中,宣讲党的惠民政策,并及时收集村民们的所求。“到时候,我们将这些所求归结起来,行成文字材料,报送上级部门决策。”临别时,那位肩抗党旗的壮年人为我指示了安古村的方向,并一再的邀约我有时间时到村寨里看一看,我欣然应约。
从这里下去,我选择了走山路。一条羊肠小道横亘在悬崖峭壁之间,当我小心翼翼地走过这段陡峭的山路后,便来到了谷底。山谷里,流水潺潺,野花在溪流旁竞相开放。那些花朵形态各异,其中,有着头状花序的商路,有着伞形花序的粉状蔷薇……其间,还有结满了红色果实的野樱桃树。一瞬间,让人感觉俨然走进了一座植物大观园,让人目不暇接。溪流旁,有废弃多年的水磨坊,磨坊底部的螺旋桨还矗立在水中,任由流水的冲击,不过,已不能像原来那般吱吱扭扭地转动。
在一块凸出的山包上,我停下脚步,回望山腰的洛儿村,白色藏房在夕阳中渐渐模糊。我知道,明天监考结束后,我将回到那个被现代规则支配的世界。而洛儿村,将继续它自己的时序与轮回,不为任何人的到来或离去改变分毫。
或许,迷失的从来不是自我,而是那个自以为能够理解并掌握村寨秘密的念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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