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群的飞鸟席德进

发布时间:2025-08-05 05:05  浏览量:2

1981年6月16日,台北三大画廊突然同时举办一个画家的作品展。

开幕当日,著名作家席慕容去了,国画泰斗张大千也赶到现场观摩,并称赞该画家:“大笔淋漓,雄奇秀拔而沉重浑厚。”

前去画廊观展的人,带着赞美的同时,眼里也饱含着热泪。

谁都知道,这是一场艺术展,更是一场盛大的告别会。

两个月后,该画家席德进在经历了第三次手术后,仍旧无力回天病逝,年仅58岁。

两个月前,得知伟大的艺术家席德进患上胰腺癌,台湾人民哗然,大家都不愿他就这么走了。

于是,才有了三大画廊同时办展的盛景。

席德进从小思维跳脱,漫山遍野地跑,逢岩跳岩逢坎跳坎,江水涨潮他也敢一猛子扎进去。

毛遂自荐给母猪抓虱子,被挠伤了嘴角也不伤心,在花园敢追着大雄鸡跑,最后被啄了一口也没掉一滴眼泪。

似乎,小时候他便知道,追求自由,就要承担自由背后的代价,他没有后悔,最后也是背着这一身的代价离开世界的。

席德进很小时,就已经开智了,次次全校第一,从县城到省城读,一下子就考上了天府中学。

天府中学开设了美术课,席德进闲来无事,就经常跑去蹭课,他还不懂绘画,只觉得那些线条很美。

他回家跟父亲说想要学画画,当了一辈子官的父亲问他:“学画能当大官吗?”

他没有回答,偷偷给自己找了个画画补习班,半年后顺利考上了四川省立艺专。

后来,因为他最喜欢的老师庞薰琹被调去国立艺专,席德进待不下去了,办了退学跟着庞薰琹走了。

国立艺专庞薰琹好进,毕竟人家是被正儿八经地邀请来任教的,席德进一学生,没有通过正式的考试,断然不可能进去。

他跟校方多次求情,请他们通融一下,他不一定非要一个名额,能让他旁听就行了。

但国立艺专好歹是中国最高等美术学府,岂容他人说两句好话就能进入?

最后,校长陈之佛心肠软,看不过去,同意暂时让席德进旁听,但必须参加第二年的考试,没考过的话老老实实回家。

1943年,20岁的席德进不仅考上了,还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国立艺专录取。

还被林风眠挖进了自己的画室,跟着他学习西画。

在席德进逝世后,林风眠曾用长篇回忆自己的这个学生,他提到的最多的关键字眼就是“诚实”,他说席德进是个诚实的人。

他引用了著名文艺评论家厨川白村的话:

“火车到站后很多人争着上车,但聪明的人是会在车窗口,托下车的旅客替他们把箱子从窗口里拿下来,而托他们把自己的箱子从窗口里放进去保留座位。”

林风眠没有夸席德进聪明,如果以这段话为评定聪明与否的基准,席德进也不太符合。

因为林风眠说:“席德进学习的态度,做人的态度,是用自己的力气排队上车的。

他一步一步学习绘画技术上主要的基础,他在基本练习、在人体素描上不断努力,为后来绘画创作下了很大的功夫。”

老师说学生的成绩全靠自己,学生却说没有老师就没有自己。

席德进曾说:“若没有林老师两年的教导,今天我的艺术可能就是另一种样子,沦为一般平庸的画家,永远找不到自己的风格。”

花开是花自己想开了,可倘若没有路过的那阵风摇动它的花瓣,可能它还以为自己只是颗小小的种子。

1948年,从上海艺专转来杭州艺专的木心,他问新同学、老同学,杭州艺专现在谁画得最好。

“他们都说席德进。还有谁呢?说不上了,或者莫衷一是了。”

他曾在宿舍楼梯转弯处,多次看见架着块板亮个灯,灯泡上罩张锡纸,一个忙碌的身影将所有的光亮拢在自己怀里,是席德进在练线条。

路过的人都放轻脚步以示尊敬,小声调侃:“席德进又在修道!”

木心有次凑过去看,问他天天练这些线条,有什么好处?

席德进回答:“练得好,林先生的功力就这样深,要什么线什么形,稳拿!”

木心没说什么,只说了一句“不打扰了”便走了。

但在后面回忆席德进的文章里,木心隐晦说道,“箭无虚发”是高明的,鲁宾斯坦的钢琴演奏‘一半音符掉在地上’也许更高明。”

高明不高明的,席德进也许不懂,他只知道,一念既出,必须全力以赴。

对待艺术,万不可以取巧,这个信念支撑着席德进的一生。

1951年,席德进去了台湾,在一次出国游历巴黎的旅行中,他发现了一本大陆出版的画集,里面有恩师林风眠的彩墨画。

他再一次在恩师的艺术中得到启发,开始计划用水彩画结合中国画,以此去表现台湾亚热带特有的风景。

如同老师说的,席德进每一步都走得很踏实,没有偷懒。

为了实施自己心中所想,席德进开着小车,他的足迹遍布台湾大大小小的村落。

途中,他还偶遇了几处历史遗迹的强拆,及时制止了他们。

可能是身处台湾,远离艺术圈,席德进的艺术影响力始终突破不了瓶颈。

他也不肯谄媚他人,他一直相信:“艺术家的性格是赤裸的,决不与世人假装伪美,带一脸微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或许正因为这清高的性子,席德进在艺术领域之外,人缘异常的好。

1980年,作家张爱玲到台湾游玩,还专门请席德进陪同游了半天,席德进沉默的性格,给张爱玲留下了深刻印象。

她惊讶地回去炫耀:“有席德进带着走遍大街小巷,是难求的清福。他默无一语,简直就像你一个人逍遥自在地散步,不过免除迷路的恐慌。”

白先勇闻言大呼张爱玲上当了,他说,席德进其实很“疯”的,玩起来像个孩子,可能在女神面前比较拘谨,才给张爱玲留下“默无一语”的大反差。

席德进查出胰腺癌后,张大千托人送去了20万,还鼓励他振作:“天必留兄享大年,以光坛砧,望勿以目前病苦为念也。珍重,珍重。”

1981年5月,席德进病情加重,第二次术后作家三毛多次到医院照顾他。

当时,席德进瘦得皮包骨,由于器官快速衰竭,他全身散发着难忍的臭味,三毛居然不嫌弃,好几次给他按摩、擦洗全身。

8月3日凌晨,席德进病逝,年仅58岁,来时茕茕孑立,去时也形单影只。

他一生都未婚,没有留下一儿半女。

上天给了他绝佳的才华,也给了他超俗的情感,家人爱才华横溢的他,唯独不爱他的灵魂。

所以,家对席德进来说,是个矛盾的存在。

远居大陆的他,念家又怕家,他无数次做梦回到四川老家。

当看见家门口前那排竹排时的雀跃不假,可当他就要推开那道厚重的木门,他却收回了手,扭头跑了。

他病中在日记里写道:

“我常常梦见快到在对面山看到了家中的大瓦房,但我又怕走进它,真想一回头迅速地走开,因为那儿的一切已不再是我年轻时的情景了。”

“我并非不孝顺父母,我的成就是对我父母最好的报答。虽然我的父母养我、育我,辛苦使我读完艺专,就在这时,我们被隔离。

我在台湾,他们在四川,他们是没有享受到一点我的恩惠,我像鸟一样,能飞了,也就永远飞开了。

我并不觉得我亏欠了什么,我过得快乐,虽然我孤独一人,没有后代,但对我人生毫无缺失。因为我生活得充实,我的艺术使我的人生真实而又丰富。”

他这只鸟并非没有脚,不能停下,是地上没有供他栖息的窝,所以他只能一直飞。

没有家,他就给自己画个家,席德进说:

“我在病中想完成一件事——画一幅我家乡的风景,从我家门外的水田、竹林、瓦房,到后山,一层一层高起的山。

最高的山是一片寺庙,寺庙下还有大佛寺、山洞、飞来石,小时拜石头为干爸呢!

这些我都记得清楚,一草一木,我家屋后山上的公共坟场,小时脑海里尽是鬼魔飞飘的地方,我家的田地、草坪,我在那儿放过牛羊,与小狗奔逐。”

生病了仍执着于画“家”,可能是害怕死后魂魄没有归宿吧。

他费力地画好了家,可四川的二姐寄来了照片,记忆中的家早已大变样了。

他画错了,也没法重画了,家,他永远也回不到了。

参考资料:

1、木心悼席德进|此岸的克利斯朵夫

2、林风眠谈艺录|林风眠:老老实实做人 诚诚恳恳画画

3、席德进|日记《病中杂记》

4、中国书画报|张爱玲笔下的画家席德进

下面是席德进作品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