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给“著名作家”戴上这顶帽子?
发布时间:2025-08-05 08:13 浏览量:3
转自落书读写
作者马忠
谁给“著名作家”戴上这顶帽子?
马忠
笔者曾亲历某市一场文学笔会。记得当时,主持人介绍省里来的编辑与作家时,每个人的名字前都被无一例外地冠上“著名”二字。轮到一位年轻女编辑时,她却忽然红了脸,略带局促地站起身来,轻声打断道:“对不起,我不是什么‘著名作家’,只是个普通的杂志编辑。”话音刚落,全场便响起一片掌声。
这个场景多年后仍清晰如昨,恰如一面多棱镜,折射出当下文坛的某种失衡:主持人对“著名”头衔的泛化使用,与女编辑拒绝虚饰的坦诚形成尖锐对比。前者的脱口而出里藏着不假思索的虚浮,后者的郑重纠正中透着对自我定位的清醒。这对比恰如一面镜子,照见“帽子满天飞”的怪象——当“著名作家”的称谓成了廉价的社交套话,当客套的吹捧渐渐替代真诚的文本批评,这场围绕头衔的狂欢,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偏离了文学创作“以文立身、以质取胜”的本真轨道。
“著名”二字,从来不是可以随意派发的社交名片,而应是对作家创作成就最严苛的客观认证。它必须经过双重淬炼:既要在文字的战场上接受时间的淘洗,看作品能否穿越岁月风沙依然保持生命力;更要在人心的原野上经受读者的检验,看笔墨能否扎下根去、长出属于时代的精神年轮。
莫言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早已凭借《红高粱家族》里那片燃烧的高粱地、《丰乳肥臀》中母亲的坚韧与苦难,在文坛竖起了独特的标杆。但那时的媒体报道里,鲜有人用“著名”二字为他加冕——不是吝惜赞美,而是深知,真正的文学重量,需要留给时间去称量。直到他的故事被翻译成数十种语言,成为世界观察中国乡土的文学窗口,“著名”才如成熟的果实般自然坠落,无需刻意采摘。
再看汪曾祺,这位把文字酿成“人间至味”的作家,生前从未以“著名”自居。他笔下的高邮鸭蛋,是带着露水的清香;他写的端午风俗,藏着市井的温热。这些文字像涓涓细流,在读者心头淌了数十年,慢慢浸润出一片精神的湿地。当年轻读者在课本里读到《端午的鸭蛋》,会忽然馋起那口咸香;当文人雅士在书房重读《受戒》,仍会为那份纯澈心动——正是这样跨越代际的共鸣,让“著名”二字自然而然地与他的名字相连,如同老树生苔,是时光酝酿的必然,而非人工涂抹的脂粉。
这些作家的“著名”,从不是靠发布会的吆喝、社交场的吹捧堆筑起来的空中楼阁。它们是作品在千万人心中生了根、发了芽的结果:是读者在某个深夜翻到某段文字时的骤然心动,是课堂上师生共读时的会心一笑,是多年后想起某个人物时的怅然若失。这种从文字到人心的生长,才是“著名”最坚实的根基——它不在头衔里,而在无数个被文字照亮的瞬间里。
反观当下,“著名作家”的帽子早已沦为流通甚广的社交硬通货,轻飘飘地在各类场合流转。文学笔会上,主持人对着刚发表过几篇习作的新人脱口而出“著名”二字,语气里的熟稔与随意,仿佛在称呼同村的发小;出版物勒口上,作者简介里“著名作家”的头衔赫然在目,底下却只列着两三本反响寥寥的作品集;就连社区读书角的海报上,“著名”二字也被加粗放大,成了吸引眼球的营销噱头。当这两个字可以如此轻易地与任何一个握笔之人绑定,其原有的分量便在泛化的使用中一点点被稀释,如同被反复冲泡的茶,最后只剩下寡淡的水味。
更令人忧心的是,“著名”二字正在异化为可交易的标签。有人凭借酒桌上的觥筹交错、人脉网络的相互援引,便能混得一顶顶“著名”头衔;有人靠着制造话题、翻炒旧闻的炒作术,在热搜榜上刷出虚假的“知名度”,转身就以“著名作家”自居。这些靠非文学手段得来的“著名”,像劣质的仿品充斥市场,不仅挤占了真正创作者的空间,更在无形中重塑着文坛的评价逻辑——当钻营人脉比打磨文字更重要,当制造流量比深耕内容更“划算”,那些埋首书桌、与文字死磕的写作者,反而可能因不善交际、不懂炒作而被视作“不合时宜”,逐渐被边缘化。
这种“以名代质”的风气,正在悄悄消解文学评价的核心标尺。曾经,人们谈论作家,总会先说“他写了《阿Q正传》”“她有《金锁记》”;如今,不少场合里,介绍语变成了“这位是著名作家某某”,至于写过什么、写得如何,反倒成了可有可无的注脚。当“是不是著名”的头衔优先于“写出了什么”的作品,当外界的标签取代了文字本身的力量,文坛便很容易滑入“劣币驱逐良币”的泥沼——那些真正有分量的作品可能被浮华遮蔽,而虚有其名的“著名者”却能靠着头衔继续收割资源,长此以往,文学创作的土壤难免会变得贫瘠。
那位年轻编辑的纠正之所以赢得掌声,正在于她戳破了这场皇帝的新装式的虚荣。文学创作从来不是一场头衔的竞赛,而是一场孤独的修行。曹雪芹“批阅十载,增删五次”写《红楼梦》时,未曾想过“著名”二字;路遥在煤矿招待所里呕心沥血创作《平凡的世界》时,心中只有对土地与人民的赤诚。真正的作家,永远把笔端对准时代与人心,而非头顶的头衔。
净化文坛风气,或许就该从摘下那些虚浮的“著名”帽子开始。少一些无意义的吹捧,多一些对作品的较真;少一些头衔的迷信,多一些对文字的敬畏。当“作家”二字不再需要“著名”来加持,当人们谈论创作者时首先想到的是他的作品而非头衔,文学才能真正回归它应有的纯粹与力量。
毕竟,能在岁月中留下印记的,从来不是那些轻飘飘的头衔,而是那些沉甸甸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