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从委曲求全到全面抗争
发布时间:2025-08-05 10:13 浏览量:2
明清以来,北方农村在经济上始终落后于南方农村,且每况愈下。等到清代嘉庆以后,整个中国农村经济都下滑亏损。北方农村,先天性地因为地理条件不足,其农业生产期远比温润的南方短促;再加上明清两代北方变乱不断,百姓难以休养生息,其处境更是惨不忍睹。即便尽量予以建设,也只是维持了北方农村与市镇间的地方网络。市镇与更高一级县城之间的联系,则是断裂的。因此,县城无法承担一个地区性的文化中心、商业中心等功能,乡村与城市完全脱节。原居乡下的地主、富户也都搬迁至县城居住,以避匪乱。北方的士绅,其祖辈或父辈多是从外地到中央政府任职,之后留在北京城的官员。有些祖上官职不高,就留在京城附近的二级城市;与外界接触较多的则前往天津,天津有租界。相较于上海、南京这一带士绅与农村的紧密联系,北方士绅和当地农村之间是割裂的,他们基本上依附于上层政治人物,缺少联系中央和地方的功能。如此一来,北方也不能像江南那样,可以依靠士绅阶层建立并维系城乡之间的联系。
民国初年,北京政府由北洋军阀控制,直系、皖系、奉系是其中的三大派系。此时的北方农村异常凋敝。历来中国外贸收入,大多来自丝绸、瓷器、手工艺品,其出产地都不在北方,北方自然也享受不到外贸带来的利润。北方的产业非常传统且结构单一,农村大多只依靠粮食种植,但北方气候干旱少雨,灌溉系统也不发达,农业生产也是靠天吃饭。交通上,华北的铁路和公路也不成系统,这些都使北方处于落后地位。北伐之后,中国面临日本的侵略,那时北方的社会结构,从纵向的社会阶层来讲,就是上层与下层断裂。
1931年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迅速占领中国东北。及至1937年,日本看到中国在十年建设中取得的成就,觉得不能再任由中国继续建设,否则再过十年,征服这片土地的计划终将破灭。于是,日本又发动“七七”事变,走上全面侵华的道路。南京国民政府的建设美梦刚开始做,谁知美梦却突然转为噩梦。
“九一八”事变至“七七”事变这段时期,北方的军事力量政出多头,并不互相统属。除了阎锡山在山西闭关自守以外,河北、山东、河南没有确定的主流。南京国民政府对袁世凯势力分化出来的各个军阀,也未有具体的掌控。除袁世凯集团各分支以外,东北还有奉军,在北方游离行动的还有冯玉祥的部队。这些部队没有确定的驻地,因此也没有确定计划建设的地区。
这就留下了许多空间,使日本人可以随时在其中操纵,威逼利诱。有的军阀终于成为日本帮凶,而有的则加入抗日阵容。其中最特别的一支是冯玉祥的部队,这支武装部队战斗力强,可是始终游离于各个力量之间。在发动“七七”事变以前,日本人已经在北方无事生非,屡次威胁中国,以种种“事件”作为口实,要挟中国让步。这时候,在前哨和他们周旋的正是冯玉祥的部队。“七七”事变爆发后,和日本人产生正面冲突的,也是冯玉祥的部下。到最后,冯玉祥旧部已占领北京,必须几次面对与日本人的直接冲突。这支部队,其中颇有值得佩服的将领:宋哲元、张自忠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就在抗战中期枣宜会战时,张自忠的总司令部与部下失去联络,后被日军追赶困在山上,张自忠不愿意屈服,最终为国捐躯,成为军阶最高的殉国将领。
南京国民政府号令所及,也只是若干南方省市,难以达到北方。全面抗战开始后,华北迅速沦陷。整个华北,大的战役基本上只有晋北的忻口战役,以及鲁南的台儿庄大战。等到后来战线重心向南、向西移动,北方出现地处战线后方却无人统属的混乱局面。几次战役之后,国民党的散兵游勇无所归属,北方逐渐成为共产党后方部队的根据地。
八年全面抗战期间,北方农村乃是处于无政府管辖的状态。日本人的势力不能深入农村,老百姓组织的红枪会、大刀会等成为民间抗敌武力;国民党零散的残部脱离指挥系统,也在农村建立小型基地自谋生存。由于农村没有真正的领导力量,只有在特定时候出现的乡团、自卫队一类的地方组织。是谁填补了这一农村社会的空白呢?八路军。全面抗战后,共产党大概花了六七年的时间经营北方农村,最终出现了战后国共之间此消彼长的局面。
除了农村力量,共产党也从城市中吸收了一批知识人,一大半是来自东北、北京、天津、上海的知识青年。我的大姐许留芬在清华读书时,就参加了1935年共产党领导的“一二·九”运动,还被北平警备司令部逮捕监禁。蒋南翔就是他们当时的领导,也是清华的学生,后来出任教育部副部长、清华大学校长。抗战胜利后我回到无锡,发现辅仁中学的很多同学都已因应潮流左转。
总而言之,抗战时期共产党经营且填补了一个巨大的空白,这一空白就是嘉庆以后日益贫困、不断衰退、凋敝不堪的北方农村—也正因如此,这一地区曾孕育出白莲教、义和团等反抗现实的力量。北方农村的如此变化,相当一部分是清代中期以后中国农村衰败的后果。出现于南方如湖广、江南的现代左翼知识人,最终在这里获得了活动空间。
几千年来,北面的外族强邻一次次南下,击败中原的汉人政权,建立新的游牧民族政权。政权的更替,给当时的人们带来巨大的痛苦:死者尸横遍野,生者耻辱不堪。但历史上的政权危机,都不像二战中日本侵华如此严重。原因是入主中原的游牧民族,其经济和文化发展水平都远远落后,最终融入汉文化。而遭日本侵略的中国,面临的却是与过去完全不同的情况:日本不再是一个边外武装部族,而是走向现代化的军事强国。日本从明治维新以后,将一个古老的东方国家改造为唯一“东洋的西方”,最后不仅企图吞灭朝鲜,还要入主中国,成为东亚的主人。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嗣后不到半年,整个东北被日本占领。不能说没有张学良疏忽的罪过,却也是奉军本身内部结构松弛,才造成这一恶果。“九一八”事变是中国抗日战争的起点,一直到1945年8月15号日本宣布投降,中国才结束长达十四年的抗战。过去将“七七”事变界定为抗日战争的开始,现在以“九一八”事变为长期抗战的开始,确实比较符合历史。
在正面战场,主要是国民党军队对日作战,日本一度将战线向西压到长江中游一带。以长沙为例,始终处在战线的胶着点。从1938年开始,日本多次发动攻势,出动三五万人,到了目的地往往只剩下五六千人,其中大部分在行军途中就陆续被中国军队消灭了:就像一大盆水倒在地上,往前缓缓漫流开;如果路线过长,所经之地又坑坑洼洼,时不时将其滞留,最后所剩也就不多了。这种战术,薛岳称之为“天炉战术”。日本屡次出兵,屡次攻城不下,只能无功而返;返途中又被中国军队一路拦袭,死伤更多。然而,日军的武器比中国军队优良。因此,从双方伤亡的比例看,中国损失更为惨重。
日本的战败,很大程度是因实力被消耗所致。全面抗战时期,日本年年持续被空耗,大概每年损失一二十万兵员,中国每年损失三五十万兵员,即使损兵折将,仍旧坚持不降。八年下来,日本兵员伤亡两百二十多万,中国则伤亡了三百多万兵员、两百多名将领。无关党派,是皆国殇,人人痛悼。
十四年抗战中,北方战场上少有大的战役。其中最大的一场战役是台儿庄大战,中国投入的三十万战士损失五万余人,歼灭了日本一万多人,暂时顿挫了日本在中国的侵略步伐。1937年8月13日开始的淞沪会战,战线在上海,背后是租界,正面却是日本海军的战舰。中国军队在壕沟里守卫疆土,日本天上的飞机、地上的大炮、军舰上的炮火,都向壕沟里的中国士兵不断掷下毁灭和死亡。中国政府的军队,有二十五万余人牺牲在淞沪会战。国民政府的战略,是以淞沪之战吸引世界的注意力,这一策略却牺牲了国军最精锐的部队。据观战的美国军官估计,每一小时死于炮火的中国军人,都是以千计算。
淞沪之战后,实际上江南已无守战余地。中国海军军舰自沉江阴,堵塞长江航道,以牵制日本军队攻击南京。可日本人不仅结束了淞沪之战,而且从金山卫上岸后直扑南京。南京保卫战的一大错误是,奉命守城的唐生智还不知道增援部队在何处,南京城就陷落了。后果是南京大屠杀,不仅失控的国军成为敌人屠杀的对象,三十万平民也丧生于屠城的大悲剧。
南京沦陷以后,国民政府迁都,暂时落脚武汉。中日双方在武汉周围缠斗四个多月,国军最精锐的胡宗南部及其他友军,在此期间伤亡约四十万人。从那时起,计算战损比就多以这次战役的概数作为基准:日本兵折损三人,中国兵折损七人。此后双方交锋,大概都是如此比例。日本人认识到中国人不再忍受欺负,在中国观战的英、美、德国军人也深深感慨:中国军人是不要命的打法,一向被他们认为懦弱的中国人,居然一变成为如此舍身忘己的战士。
我儿时还曾亲眼看见,一个军的四川部队沿长江而下,在沙市上岸,步行赶到台儿庄战场去支援。他们是王铭章军长的部队,每人扛着一把老式鸟枪—对上日本兵,这等于是赤手空拳了。当时白崇禧负责指挥台儿庄战役,作战部署是以人数众多的部队,将日本人围困于包围网中。王铭章的部队到达滕县,刚好堵上这张大网最后的缺口。日本人对着他们的方向冲杀,王铭章率全军战死。等到中国军队反攻,击退日寇时,有人看到战地上的王铭章倚墙持枪,伫立不倒。几名士兵也是遍体枪伤,倒在长官身旁。
这几次大战,都在抗战初期发生。淞沪会战、台儿庄战役和武汉保卫战中牺牲的总人数,大约是抗战时期牺牲人数的五分之一。中国损失极为惨重,却也从此改变了百年来步步退让的形象。此外,还有晋北的作战。1937年9月,林彪指挥共产党军队
伏击日军输送大队,取得平型关大捷。双方参战兵力不多,八路军12000余人,日军4000余人。同年10月国共合作,在山西忻口合力作战抵抗日军,历时21天歼敌逾万。至于1940年的百团大战,由彭德怀指挥,参战人数不少,乃是中共在抗战中的大举。从1938年开始,抗战主战场已在淮汉以南。台儿庄之役后,先是武汉保卫战,此后则是年年在洞庭湖周边—长沙、衡阳、常德一带的攻防战。日军打算经过湖南,从夔西由沅水等河道,抄四川的后路。在广东也有过一些战斗,然后就是日军所谓“一号作战”,企图打通中国大陆的南北通道。抗战最后阶段则是中国打通滇缅路线,以突破日本的封锁。至于华北的战役,日军几度占领河南、直袭关中,却都被河南遍地民团所阻挡,日军旋得旋失,劳而无功。
带着满怀悲痛,我根据政府档案,将抗战期间中国损失的战士数目,列举如下:
除1932年“一·二八淞沪抗战”和1933年“长城抗战”,即榆关、热河、长城三大战役外,自1937年7月至1945年8月之八年间,中华民国政府军发动大型会战22次,重要战斗1117次,小型战斗28931次。陆军阵亡、负伤、失踪3211419人。空军阵亡4321人,毁机2468驾。海军舰艇损失殆尽。其中壮烈牺牲在战场上的国民党将军即达200余位;为大陆在1985年首次和公开承认者,就有85位;为大陆史学界所表彰者,在1986年已经达到115位。
以上每一个数字后面,都是活生生的中华民族的孩子:面对炮火、刺刀、炸弹、坦克,一个个年轻的生命血肉模糊,他们倒下了。如果在战斗中受伤,这些伤员会被送到附近的村落,放在打谷场上,其实没有医护—所谓受伤,就是生命的结束。我在老河口的吴家营曾经看见,从前线抬下来的伤员躺在广场上,呻吟哭喊声不断。第一夜过去,声音小了许多;第二夜就不再有伤员的叫唤声;第三天,成百的伤员入葬汉水边的大墓,村民们男女老少持香送行,点燃大火,送他们升天,然后一铲一铲地覆盖泥土。这么一座大墓前,立了一块木牌:“忠勇将士安息之处”。
除前线阵亡的将士以外,后方死于空袭、火线旁死于流弹、逃亡中死于疲劳和饥饿的中国老百姓不下两千万。抗战第三年,我们撤退到万县,空袭来了。日本飞机在大雾之中找不着重庆的目标,将所有的炸弹扔在万县,那个小城就此被荡平一半。我们从防空洞出来,眼前已经没有房屋,只有废墟,处处是尸首。眼看着路边,年轻的母亲带着孩子躲警报,娘已经死了,幼儿还在怀中,寻找母亲喂奶。那几个晚上,我们都无处可宿,人人都在街边废墟旁,勉强半睡半醒。半夜时,所有人忽然“惊营”,满地乱跑、哭喊声此起彼伏。
是的,中国面临挑战,中国不再让步。“国家”两个字,从此有了真实的意义。此后八年的苦熬,锻炼了整整一代的中国人。我的父母,我的兄姊,以及那时还是幼儿的我们,心中想的是:没有国家,还有我们个人吗?从那时候开始,无数青年随同他们的学校,徒步走向后方。在炸弹声中,大学生弦歌不断,教授夹着半部完成的稿件,在旷野、在山间继续完成他们的一篇篇著作。
当时,内地人口众多,产粮地区有很多陷于战乱。因此,西南各省普遍粮食不足,从南部和东部沿海地区逃难到内地的军民,基本上都得挨饿。军队必须让他们吃饱,这是第一优先;一般老百姓,需要靠粮食配给维生;学校里面的师生,则靠国家公费供粮—僧多粥少,人人都是半饱状态。学校和公家机关以外的老百姓,就各凭本领觅食果腹。
抗战期间的物价变化,举例而言:一背篓鸡蛋战前售价是一块钱;到抗战后期,三年间大概涨了一百五十倍。如此通货膨胀,不仅仅是经济问题,也是因为食粮供给不足,一般人都靠配给粮度日。那种米粮需要仔细挑拣,我每天早晨要替母亲挑拣当天食用的米。我的经验是,一碗米剔除稗子、砂石等,只剩半碗,这半碗米还是碎裂的米粒居多。
在此情况下,国家培育了近二十万大学生。他们都吃不饱,有时候还得参加学校的生产工作。不比今天大学生的生活有许多浪漫情调,那时他们饿着肚子,浪漫不起来。这批学生,是靠国家公费培养:不用交学费,住宿、饭食和衣服都由国家供给。这就是我的兄姊一代,他们营养不足、身体不好,但是强烈的求知欲望驱使这些人努力学习。后来,他们成为两岸建设的骨干,把自己的身心投入国家的建设和改善百姓的生活条件中。如果没有这批人,中国没有今天。
中国人深知,去此一步便无生路。这种精神延续到战后,虽然国家并未实现完全统一,但海峡两岸的中国人没有忘记:要尽一己之力,寻找建设中国的最好方式,投下自己毕生的心力,参与重建中国的大业。
抗战胜利后,西南联大从流浪暂住的云南校舍,各自回到原址。冯友兰先生在离开云南校舍前,留下了一个碑记。其中除了叙述如何徒步走到云南,如何在风雨飘摇中读书,在最后一段中他说:“视金瓯,已无缺。”这是他们那代人的愿望,也是我这一代人的愿望。
抗战胜利后,总的来说,中国已经不复当年那样的贫弱苦难。愿老天垂怜,中国的牺牲已经够惨烈了。愿中国不再有为了英雄而牺牲老百姓的悲剧出现。
本文经 南海出版公司 新经典文化 / 新经典·有象工作室 授权,文摘自许倬云著《经纬华夏》第15章从委曲求全到全面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