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评论】当日本最低时薪千円之钟叩响时代门环

发布时间:2025-08-05 10:50  浏览量:3

◆《日本华侨报》评论员 程千凡

谷崎润一郎的《金色之死》(上海译文出版社,2022年10月第一版)是一部将艺术狂热推向极致的惊世之作。这部创作于日本大正三年(1914年)的中篇小说,以少年时代挚友冈村君的死亡为轴心,构建了一个关于艺术、肉体与存在的哲学迷宫。在“文学恶魔”谷崎润一郎的笔下,艺术不再是高悬于殿堂的圣物,而是化作一具被金箔包裹的尸体,在极致的绚烂中叩问生命的本质。

小说开篇便以“我”与冈村君的艺术观冲突埋下伏笔。作为东京大学同窗,两人虽同为优等生,却在艺术认知上形成尖锐对立:“我”信奉思想高于肉体,认为艺术需依托历史积淀与想象空间;而冈村君则宣称“美必须是用肉眼看得见、用手摸得着的”,将感官体验视为艺术的终极标准。这种分歧在冈村继承家族财富后愈发激烈——当“我”在文学道路上踽踽独行时,作为“富二代”的冈村已开始用黄金堆砌他的艺术乌托邦。

箱根府邸的描写堪称小说最震撼的篇章。这座耗尽冈村毕生积蓄的“个人创作”,实为一座融合东西方艺术的畸形宫殿:古希腊雕塑与印度佛像并置,哥特式尖塔与日本枯山水交错,所有艺术品都被镀上金箔,在烛光中折射出迷离的光晕。更令人战栗的是,冈村将自己也化作艺术品的一部分——他全身涂满金漆,在彻夜狂欢后以涅槃般的姿态死去,尸体被信徒们供奉为“天然的大涅槃像”。这种把生命转化为艺术载体的行为,彻底颠覆了传统艺术与生命的界限。

谷崎润一郎通过冈村的死亡,展现了对“肉体美学”的极致探索。小说中反复出现的金色意象,既是视觉上的震撼冲击,更是对肉体神圣化的隐喻。当医生解释冈村死于“金箔堵塞毛孔”时,这种科学解释与宗教般的死亡场景形成荒诞对照:一个用理性分析死亡原因,一个用信仰膜拜死亡美学。谷崎润一郎似乎在暗示:当艺术追求突破生理极限,肉体便成为承载美学的祭坛。

这种悖论在冈村的艺术实践中达到顶峰。他斥巨资复制世界艺术瑰宝,却对东方艺术嗤之以鼻,认为“日本的艺术之美不值一提”。这种文化自卑与艺术狂热的混合体,折射出明治维新后日本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在西方文明冲击下,他们既渴望通过模仿确立文化身份,又因缺乏自信而陷入自我否定的漩涡。冈村的金色宫殿,正是这种文化焦虑的实体化呈现。

“我”作为叙事者,其视角的转变构成小说重要的解构力量。起初,“我”将冈村视为堕落的暴发户,对其奢靡行为充满鄙夷;但随着箱根之行的深入,“我”逐渐被冈村的艺术理念侵蚀。当目睹金色尸体时,“我”竟发出“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美的人类尸体”的惊叹,这种认知颠覆标志着谷崎润一郎对传统审美体系的彻底解构——美不再依附于道德或理性,而是存在于对生命极限的突破中。

谷崎润一郎这种视角转变暗合了日本美学中的“物哀”传统。樱花瞬间的绚烂与凋零,茶道中“一期一会”的珍视,都在冈村的死亡中得到极致体现。但谷崎润一郎更进一步,他将“物哀”从对自然美的感叹,转化为对人为毁灭的礼赞。当菩萨、罗汉、恶鬼、罗刹的雕像在金色尸体前跪拜时,艺术与宗教、生与死的界限彻底消弭,留下的是对存在本质的哲学叩问。

《金色之死》堪称谷崎润一郎早期“恶魔主义”创作的巅峰之作。从《纹身》中通过疼痛获得快感,到《春琴抄》里自毁双目保留女神形象,谷崎润一郎始终在探索人性中的黑暗美学。而在本作中,他将这种探索推向存在主义的高度——当冈村说“最下等的艺术是小说,最高贵的乃是人类的肉体”时,他实际上在宣告:艺术的价值不在于其社会功能,而在于能否激发人类最原始的生命冲动。

谷崎润一郎这种美学观与西方唯美主义形成有趣对话。法国象征派诗歌的先驱波德莱尔在《恶之花》中通过堕落寻找神圣,英国最伟大的作家王尔德主张“艺术不应模仿生活”,而谷崎润一郎则更进一步,他让艺术直接吞噬生活,将生命转化为美学实验的载体。这种极端化处理,既是对日本传统“物哀”美学的现代转化,也是对西方唯美主义的东方回应。

《金色之死》的震撼力,在于它撕破了艺术的神圣面纱,将其还原为一种原始的生命冲动。当我们后世读者为冈村的死亡美学所震撼时,也不得不面对那个永恒的诘问:艺术与生命的界限究竟在哪里?当追求美的过程变成自我毁灭的旅程,这种美是否还具有道德意义?

谷崎润一郎没有给出答案,他只是用金色的光芒照亮了人性的深渊。在这个意义上,《金色之死》早已超越了日本文学的范畴,成为人类艺术史上关于存在本质的永恒寓言——正如冈村的尸体在金色中永恒,谷崎润一郎提出的问题,也将在每个追求美的灵魂中回响不息。(2025年8月5日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