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京:在苹果树上|新刊预览+创作谈

发布时间:2025-08-05 12:40  浏览量:3

导读

“十四岁,我对世界的印象,是树的形状。”辽京以细腻笔触勾勒一个少女的“流年”和她充满斑斓异彩的精神地图,用抽象心理具象化的写法,让青春期的迷茫与隐痛变得可触可感。

时间中的少女

——中篇小说《在苹果树上》创作谈

文|辽京

《在苹果树上》原名《米豆和她的亲友们》,是一个系列短篇小说的第三篇,前面两篇分别的《我奶奶的故事及其他》和《脚趾》(编者注:发表于《当代》2024年1期),后接《红头发姑奶奶的旅行见闻》(出版更名为《金子、绿豆、玻璃珠》),讲述一个家庭的三代人,在亲情与血缘的迷宫中相遇又相离的故事。

在《我奶奶的故事和其他》一篇中,米豆已经出生,是主角秋晨的女儿,一个不会说话的婴儿,历经《脚趾》中的幼童,到了《在苹果树上》,聚光灯终于移到她的身上,一个初中女生,一个生活在都市中的当代女孩,她没经历过生活上的苦难, 甚至还没有真正地经历生活,成年人的世界对她仅展开一角,而她正在学习如何观察外界与体察自我,给她引路的是她的好朋友方婷。

在小说中,方婷与米豆是一组对照的人物。米豆作为主要的叙述者,不自觉地以方婷作为自己的路标,或者一面镜子。方婷聪明、成熟、老练甚至还有一点点狡黠,父母离异,她与奶奶一起生活,这样的家庭模式使她成长得更快,她有一套专属于自己的、解释世界的方式。与她相比,米豆显得懵懂,与方婷的笃定相对照的,是米豆内心的无数问题,她不停地提问并发现、理解新的事物,人与人之间,人与物之间,人与生死之间,在微小的并不重要的时刻,她会想到最宏大的问题,并且以她的方式轻轻掠过。青涩的与成熟的,怀疑的与笃信的,细微的与宏大的,失去的与归来的,是我想在这个小说里呈现出的一种相互映衬的效果。

小说是跳跃的,因为米豆是一个思维活跃的少女,她不停地在想,她的五感是打开的,活跃的,不停变幻的,她关注并感受每一个生活的细节,不断地推翻自己固有的认知,她在成长,成长是摇摆不定的,需要一层层地蜕掉过去的自己,米豆并没有完成这个过程,在小说的结尾,她最新的领悟是:时间并不是一味地向前流淌,而是一个无因无果、无始无终的循环。她偶然地靠近某种思想,也许明天一早醒来就会彻底否认,迅速远离。小说的结尾并不是米豆成长的终结。

小说中的时间过了一年,许多人的命运已经改变,他们或多或少、或远或近地与米豆发生关联。这些人的命运共同塑造了米豆,在叙述中,他们有着各自的生活,并不是围绕着主角的配角,命运的转折也与米豆无关,他们来了又走、近了又远,经过米豆的身边,他们的面貌、声音、矛盾、解脱,在他们自己的生活里或许是巨大的转折,是骇浪惊涛,是生死大事,在米豆的生活里只是一些片断和涟漪,一些飞掠而过的侧影,她观察他们,穿过他们,直到最后她也穿过了方婷。

打碎的时间线让我获得叙事上的自由。小说需要遵循逻辑,但时间并不是逻辑,它只是顺序,有些情况下,它甚至遮蔽甚至阻碍了逻辑的表达,成为一种障眼法。在叙事中,我发现放弃时间上的先后顺序去讲故事,反而使人物更加凸显,他们不必在虚构的世界里活在每一天,他们只需要活在一些关键的时刻,我们的记忆也是一样,平淡如水的日子模糊成一团,难以分辨,偶尔几个时刻构成了一段生活中的锚点。

在小说中,米豆没有停止过思考,所有的事物都带有她的主观色彩,所有的人都是她眼中的人,不仅仅是因为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更因为米豆对外界充满兴趣,她把整个世界变成了她的心理活动。我希望,在一篇小说里,即便通篇都是“我”,叙事也不是完全内向的,“我”还是要朝向外界,朝向他人,在讲述他人故事的同时反观自身。米豆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兴趣和看法,她用她的“我”去冒险,去印证或者祛魅。她的“我”,和读者内心的那个“我”,是有所重合的,因为每个人都有过那样混乱的年纪——世界半遮半掩,少年们扒着门缝向外看,看到什么都会惊呼。

米豆的成长,无论是物理上还是心理上,都是必然的,但是现实的变化则是曲折的,甚至常常是徒劳。比如在结尾处,秋晨要去承包苹果园,开始新的创业,读者会看出这其中的风险,但是米豆却非常乐观,开心地想到“我爸爸有苹果山”,她还没有进入成年人习以为常的价值尺度,她的快乐可能也会被现实打破,甚至她自己也看到了父母的婚姻可能会因此陷入危机,但是这并不影响她发现的快乐,她从外婆的故事里看到了现实生活之外的因果联系,并为此深深着迷。米豆是年轻的生命,活泼机灵,外婆已经垂垂老矣,经常陷入理智的混沌中,但是在这一刻她们重新遇见了对方,更深地理解彼此。老人的故事已经消逝在时间里,米豆的故事还没真正开始。一切将从想象中开始。

辽京《在苹果树上》发表于《当代》2025年4期辽京,小说作者。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新婚之夜》《有人跳舞》、长篇小说《晚婚》《白露春分》。辽京《脚趾》,发表于《当代》2024年第1期在苹果树上
文|辽京

1

还有三十分钟,我就要上台表演,芭蕾独舞,《天鹅湖》的一小段。今天也是我的十四岁生日,晚上我们全家要出去吃饭,我爸,我妈,还有我姥姥,她刚从老家搬来与我们同住。

我坐在后台的一把椅子上,椅子凉凉的,周围都是忙碌的人,给其他演员化妆,或者走来走去,搬一些东西。这里天花板高得看不见,隐没在一片黑暗中,黑暗深处垂下一些摇摇晃晃的灯。这是一所很旧的剧院,给人的感觉是又高又窄,像一口深井。当然它不是井,它是一个活跃的演出场所,但是气质如井。这意思谁懂啊?谁也不懂。我跟我最好的朋友说,她只是说,你又发神经了。

没人懂的感觉也像浮在一口深井里,月亮的影子映在我身边。我把这个比喻画下来,画在课本的边缘,看起来像一个神秘的符号,或者咒语,或者别的什么,久而久之,它的意义不重要了,它变成了一个专属于我的图像,一口深井的竖剖面图、一枚涂成黑色的月球和一个向上仰望的人头。

我妈曾经想培养我画画。将来当个画家,她说。她这个人一说起话就没个边儿。画家,舞蹈家,音乐家,科学家,她总是大惊小怪,掘宝似的试图在我身上发掘天赋,我没有任何天赋,我比她早知道,也没有任何叫得上名字的兴趣。发呆算吗?

芭蕾舞是我妈妈要我坚持练习的。你总得坚持一件事,她说,别问有什么意义,要问这个问题,追究到底,那么大家都要去死。在她看来,吃苦就有意义,流汗一定能换来点什么,只是我还太小,一时半会儿无法领会。然而她活了四十来岁,也没有搞明白每一件事的意义。我去问姥姥,她对着电脑打麻将,一张张牌翻过来,她脸上跳动着光。姥姥不会说出什么大道理,她有点糊涂了。就因为这样,我倒乐意跟她待在一块儿。

其实我并不讨厌芭蕾,我只是有点迷茫,转圈,转圈,转圈,转圈,到底是为了什么?老师的肩膀和脖子像是用尺子比着画出来的,近两年皱纹爬上了她的眼角,但是她还是一样美。我妈妈希望我将来可以跟老师一样美。一样美,然后呢,一样老,一样生病,一样死掉,跟所有人一样,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我把这些话跟我妈妈讲,她会忧虑地看着我,怀疑教育出了问题。她这个人是任何事情都喜欢追根究底,找出个原因来,这样使她觉得安全。但是我知道,天生就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天赋?我知道人做出来的大部分事情都没有意义,哪怕给它们一百年的时间,它们依旧没意义,像半埋在土里的旧瓷碗那样暗淡无光。

快轮到我上场了,听得见报幕的声音,字正腔圆,很不自然。我不喜欢这种拖长了声音的说话方式,我喜欢平平淡淡的语调,像平常说话一样,“下一个节目是……”响起一阵歌声,前面领唱的就是刚才的报幕员,一会儿我也要自己报幕,像幼儿园的毕业演出一样,告诉大家自己是谁,要表演什么,孩子们走上临时搭起的舞台,脸上的表情好像马上要做错事了,预先检讨一下。连续两年,我都跑去看我家楼下幼儿园的毕业表演,在操场上举行,家长们坐在下面,我站在铁栅栏外面。十几岁的时候回想童年,童年是最遥远的,等到了我妈妈的年纪,她说起小时候的事情像昨天一样。

我坐在一个黑暗的角落,穿着白裙子,仔细看白裙子有点泛灰,不怎么洁白了,早知道排练的时候不要穿它。有那么一刻,后台忽然安静,特别安静,安静得像一个晴天的下午。我曾经在作文里写这么一句话,被老师画下波浪线,但是整篇作文得了低分。语文老师今天没来,谢天谢地。如果我把这次演出的经历写进课堂作文,她就看不出来我在胡编乱造。

合唱到了尾声,有一句骤然高亢起来,然后急转直下,又清又轻,这一段他们练了很久。我的朋友方婷本来也在里面,天天放了学去排练,我听她抱怨了一个多月。今天她没上台,借口发烧,但是我知道她没事,她溜到外面等着我,一间我们常去的甜品店,高脚杯装的烧仙草上面浇满炼乳,两把小铜勺。大概几个月之前,我们来这里吃完东西,走出门,肩并肩,手心忽然一凉,一把勺子塞进我手心,方婷手里晃着另外一把。我说要送回去,这是偷东西。她说,要送你去送。

最终我也没有把勺子送回去,而是把它扔进了垃圾桶。公德心啊,还知道扔东西要进垃圾桶,方婷整整一周没有理我。奇怪的是,在她不理我、我一个人独来独往的那一个星期,我觉得很轻松,我知道她一定会再来找我,因此尽情享受着这种轻松。时间倒数,我的倒数和方婷的倒数不谋而合,归零的那一天,她隔着两张课桌,向我丢来一块金纸包着的巧克力,是她妈妈给她买的。方婷跟着奶奶生活,跟她妈妈只有周末见面。对着阳光细看,金纸上有隐晦的花纹。

她没有再拿过甜品店的勺子。

有时候,非常偶然地,我觉得方婷想说些真正的心里话,有时候我也想说,但是我们刚开了头就尴尬地停下来,忍不住抬头望天,好像怕老天爷会偷听到。我们把彼此视为世界的一部分,既想探索又想逃避,在别人看来,我们好得像同一个影子,但是,我也不知道但是之后还有什么,但是总归有另外一句话等着我们。

这不是今天要回答的问题。今天,我要上台了。再过五分钟,两分钟,一分钟,现在。

一只小天鹅,踏着四只小天鹅的音乐。我妈妈答应我,今天演出结束,我就不用再上课了。跳完这一次,我就可以告别芭蕾,妈妈满意,老师满意,我自己满意,皆大欢喜,一个句号。

底下黑黝黝的。所有人失去了脸庞,音乐一遍遍刮过他们的脸,刮掉了五官和肤色,像很多年后偶然看到的一幅油画,一群五官模糊的人,齐刷刷向上举起双手,那个时刻,这个时刻,连通起来,也许这就是我妈妈所说的“意义”,它使我觉得生活没有白过。

同学和老师们给我掌声,那掌声带着鼓励的意味,因为我摔了一跤,但是我的反应非常快,继续跳下去了,最后我轻快地下场。到后台就哭了出来,幸好没人来安慰我,世界真是充满了善意和理解。路过的人都刻意离我远一些,绕着我走,让我哭完。

我就这样告别了芭蕾和美丽的徐老师,她专程来看了我的表演,说我很棒。她总是夸奖我,也夸奖别的学生,非常好,非常棒,棒极了,好听的话在她那里通货膨胀。练习室里充满了轻盈的彩色泡泡,裹着我们的笑声一起徐徐上升,升到缥缈的、看不见的高处去。我念小学的时候,每年她都办暑期托管班,把学生都召到她家里去,她在郊区有一所带院子的别墅,院子里有充气泳池,五六个小女孩在那里住一周,像个夏令营。老师的爱人给我们做饭,一楼的客厅被辟为教室,四面装了镜子。每天吵吵嚷嚷,像个热闹的鸟笼。那时候我的理想就是成为徐老师那样的老师,教小孩跳舞一定很赚钱,至少比我爸爸开玩具店赚得多,他的玩具连锁店最多有过三家,后来只剩下一家。

当我不太懂事的时候,我以为全世界所有的玩具店都是一家,我爸爸是开玩具店的,于是我可以进所有的玩具店拿东西。这被我妈妈当成笑话说了好几年。

当然更大的笑话就是我爸爸的生意经。他总说自己是运气差,但是我妈妈认为他运气一点不差,甚至以他的能力而言,运气算是好得不得了。

他总是很晚回家,早上他坚持要开车送我上学,为了每天能相处十几分钟,我知道他尽力了,无法再抱怨。但是,总有一个但是,我们依然不可避免地越来越疏远,他的玩具店对我来说,已经太幼稚了,但是每年我过生日,他总会送一样店里的商品作为礼物,他以为我会喜欢,我觉得他是为了省事。

去年,我对他说:“爸爸,现在的女孩都不玩芭比了。”

“你怎么知道?”

“方婷说的。”

“你小时候不是喜欢这些?”

“我不小了。”

这些漂亮的布娃娃在我房间的柜子里,占了一个衣柜的方格,站着,倒着,竖着,横着,是我爸爸的爱,也是他卖不出去的库存。我送过一个给方婷的,第二天方婷说,她对布娃娃没有兴趣,跟我一样。我们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原来现在的女孩子都不喜欢芭比了。

那时候我们上五年级,以为身边即世界,现在也是,只不过现在我的“身边”更宽阔了一些,仍然是个玻璃缸。我在一个外国电影里遇见了这个绝妙的比喻,世界像个玻璃缸,我们能活下来,是因为还没有一个坏人有足够的力气将它捧起来摔碎。

也许就有那么一个人,也许那个人就是我呢。

十四岁的我,想象不出怎么样建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能想到的只是毁坏。毁坏是很有美感的,像电影里的暴力场景,有个词叫“暴力美学”,其实我说不太清楚它究竟指的是什么。我喜欢词与词之间的矛盾感,“暴力美学”,我在英语课本的边缘写下来,“恐怖美学”,我接着写,“肮脏美学”“仇恨美学”“血腥美学”。我的生活里没有这些,我只有日复一日的平淡家庭生活,但是在我爸爸、我妈妈和我姥姥都不知道的时候,我写下这些字,再把它们一一涂掉,涂改液一团团的凝白,我喜欢那股淡淡的油漆味道。为了使用涂改液,我肆无忌惮地乱画乱写,一笔画过整本书的书页。

为了重建美好,所以先要尽情地去毁坏,这是我从电影中的反派那里学来的,比起硬邦邦的正面人物,反派的花样更多,更迷人,而且,他们更愿意讲道理,讲得还很好听,像方婷一样。

方婷说:“你知道一杯烧仙草的成本是多少吗?不到两块钱,收我们二十块,你知道一把不锈钢勺子在批发市场多少钱?几毛钱。怎么能算偷呢?我们给的钱够买好几把勺子。”

方婷总是显得很有道理。她成绩好,老师都喜欢她,她应该是对的。有时候,我觉得她比我父母更令我信服。他们总是对我讲那些我早已知道的东西,而方婷总是给我新鲜的认识。跟她在一起总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她总在探索看不见的边界。

我只会说,不能偷人家勺子吧,她却能讲出一番道理,我从来没想到过的。她经常说,你要换个角度看。后来过了很久,我明白了,换个角度看,就是从她的角度看。她显得那么自信,好像看透了世间万物的伪饰,别人都说一,她定要翻过来说二,她与众不同,与我也不同。她一开口,仿佛所有人都是她的背景。

“但是,只有你能理解我。”她说。然后我们从小学时的普通玩伴,变成了青春期最好的朋友。她打电话给我,让我到甜品店去找她,还有朵朵和付成。朵朵是隔壁班的另一个女生,付成好像是她的男朋友,或者他们在玩一个男女朋友的游戏,一种对成年人的模仿,我不知道。我想他们之间的相处的套路是跟电视剧里学的,而电视剧又是一种拙劣的模仿。方婷说:“电视剧里的演员模仿人们谈恋爱的样子,他们又去模仿那些演员,一个圆环。”她用手在空中比画,“世界就是一个圆环套着另外一个圆环,你学我,我学他,他学你,然后,假的就变成了真的。”她打了一个响指,像施了魔法,或者灵光一闪,瞬间想通一切。方婷从来没有困惑。

付成和朵朵是不是在恋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我们都表现得像成年人一样,不问。我见到他们的时候,脸上的妆还没卸掉,他们三个都没有去看学校的演出,借口生病,就可以闲逛一个下午。

“摔了一跤,有什么好哭的。”方婷说。

“我的老师坐在下面。”我说,“她坚持要来,她得癌症了,在化疗。我没跳好真对不起她。”

“可真俗啊。”方婷轻轻地说。我的背包里装着舞裙和舞鞋,忽然变得沉甸甸的。

我们走进了糖水店,一个四人座,我把背包放在地上。付成点了一杯冰可乐,三个女生都要烧仙草。方婷带来一个小蛋糕,见面的时候她就提着一个纸盒,我装作没看见。她把盒子上的缎带解开,盒子打开,将蛋糕从里面抽出来,白奶油四周缀着草莓,中间写着:“生日快乐!芭蕾女神!”

天哪,女神,哪怕只有几分钟。付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把蜡烛一一点上,十四根。去年的今天,我爸和我妈为了玩具店的事情大吵一架,忘记了我的生日,事后他们都补送了礼物给我——那不是为了我,是为他们自己感觉好一点,方婷分析得对极了。

方婷擅长分析人物,看透人们的伪装,即使是她没见过的人。因为人都差不多,她说,人性都一样。我没想过她的洞察从何而来,好像她已经过了十几辈子,几十辈子,俯视过所有活着的和死去的人。她那种笃定和自信,对我来说像玻璃橱窗里的漂亮商品,可望而不可即,贴上去一阵冰凉。

蜡烛吹灭了,服务员赠送了一份酸奶水果,看来老板不记得偷勺子的事情了,或许压根没发现。分完蛋糕,我拿出手机看了时间,这个时候我应该到家了,然后和家人一起去订好座位的餐厅吃饭。正常,完美,温馨,但是我不想。

我不想当道具,我自己才是表演者。在舞台上,我对着黑漆漆的观众席,自己给自己报幕:“表演者董露,小名米豆。”家里人和幼儿园老师这么叫我,还有从小认识的朋友在一起玩的时候,学校里我们只用学名。

我跳得很糟,我知道。下台之后老师发微信给我,切完蛋糕我才打开来看,长长的一段语音,贴近耳朵,还是一向的愉快与温柔,听不出重病的痕迹。方婷把一片写着“生日快乐”的白巧克力放在我的盘子里。

马上,我爸爸或者我妈妈的电话就要打过来了,问我在哪里,为什么不回家,或者你直接去餐厅吧,帮你叫辆车?他们表现得像一对普通夫妻,或许不那么恩爱了,但是依然和和气气。对不起,那是你们的舞台,不是我的。

只是为了让你们自己感觉好一点而已,假装完美的家庭,赞美糟透了的演出。我把巧克力放进嘴里,清脆地咀嚼着,等着电话响起来。今晚,我的缺席会迫使他们直面现实,不再躲避。灯光下他们面面相觑,反思家庭出了问题,或许他们会互相指责,说对方没有教好孩子,或许他们会看在姥姥在场的面子上,装作无事发生,他们会哈哈笑着说我是个马大哈,忘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忘了把手机声音打开,她今天演出,她跳得多棒。班主任把我表演的视频发给我妈妈,她拿去给同事炫耀,一切都很好——让我用行动告诉他们,这是假的。你们都是假的,我才是真的,当然还有方婷,方婷是全天下最真最真的一个人。

甜品店外,天色渐渐灰暗,街灯点亮了。我们吃完了蛋糕,从店里走出来,四个人漫无目的闲逛。对我们来说,这样悠游的日子太少了,一个星期五,下午学校搞活动,不用上课,他们三个借口请了假,偷得半日闲,陪我过了生日,才刚到傍晚。悠闲的日子原来这么漫长,平常我们总是争分夺秒。

我一次又一次地看手机,确认没漏掉电话。

这就是自由吗?付成和朵朵在后面低声聊天,方婷走在我前方半步,她转弯我就跟着转,不问要去哪里,因为去哪儿都一样,只要不去那家餐厅,今晚就是胜利。街边的店面,有的温暖热闹,有的冷冷清清,我挨个儿读着招牌上的每一个字。手机还是沉默的。

这沉默像无声嘲讽。为了打破沉默,我跟方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天气,衣服,老师的八卦,老师的八卦,衣服,天气,总是这样,需要聊天消磨时间的时候,话题总是贫瘠。方婷察觉到我心不在焉,她稍微停顿一步,待我赶上来,然后抓住我的一只手,放进她牛仔上衣的口袋里,天气并不寒冷。我生在初秋的一个夜里,我妈妈说那天夜里下雨,在所有跟水有关的字眼里她选了“露”字。

方婷这样拉着我,像小时候,小时候我们总是手牵手走路,好像童年时期的人类身体是没有边界的,随意触碰,越过再退回,忘了从几年级开始我们不再拉手了,再碰到她的手,她的温度已经跟从前不一样。

“你好凉。”我说。我的声音被马路上的噪音盖过了。

或许是一种心理作用,我总觉得方婷是凉的、冷的,需要冷静下来的时候,我就去找她。她总能一两句话就点破天机,像一把冰做的利剑,刺破伪装之后又融化于无形。

她是一个真正的少年。在一次课堂作文里,我写了我的好朋友,用这句话去形容她,“真正的”比“漂亮的”“可爱的”“聪明的”“勇气的”这些形容词要有力得多,“真正的”,这三个字应该重重画下双横线。

天渐渐黑了,到了一个即便是身量接近成年人的中学生,也应该回家的时刻。付成和朵朵都接到家里的电话,问在哪里,让赶紧回去。方婷和我没接到家里的电话,她跟奶奶生活在一起,奶奶时常犯糊涂,有点像我姥姥的毛病,或许把孙女这个人忘了,或者忘了时间,我感到了一丝寒意。

付成和朵朵走了。他们过马路时也是手牵着手,左瞧右看,贪近路没走斑马线,到马路中央犹豫了片刻,然后一下子冲到对面。两个人往同一个方向走了,拐个弯不见了。方婷说她又饿了,要去买个面包吃,我说我得回家了。

“还不到八点,急什么。”

“我不回去,他们该着急了。”

“着急了会给你打电话的。”

“我得回家了。”

“那你走吧。”

我跟她道再见,她没说话。我走向路边,打开一辆共享单车。我骑上车,回头看了方婷一眼,她还站在路边,看上去有些茫然,好像她也是一个路灯,只是还没点亮。

我回了家,到门口,掏钥匙开门,门一开就像走进了一集八点档电视剧。

我爸爸系着围裙,往桌子上码菜。我妈妈往蛋糕上插蜡烛,十四根。我姥姥坐在沙发上,喝着她最喜欢的白杏汁,在一家新疆餐厅里喝过,后来我妈就从网上买回一箱。我妈妈一见我就双掌一拍,大声说:“来了,先点蜡烛吧。”

第二次点起蜡烛,感受到全家人的努力。“许个愿吧。”我的所有愿望都是无法满足的,但是我依然认真地闭起眼睛。周围安静下来,好像一个小孩的祈愿真能奏效似的,然后呼地吹灭所有。第二次吹蜡烛。后来,我听方婷说生日蜡烛只能吹一次,代表新的一年开始,如果吹了两次,你的寿命就会减少一年。我问她从哪里看到的这个说法,她不肯告诉我,把话题转回了塔罗牌。

假如真能这样,我应该多吹几次,我想,许更多愿望。至于寿命会不会减少,十几岁的孩子根本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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