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后·农村将成为非遗
发布时间:2025-08-05 18:01 浏览量:2
30年后·农村将成为非遗
● 文 / 孙君
【全国人民都想吃农民种的菜,都想拥有农家小院,都向往乡愁与诚信,都怀念鸡犬相闻的乡村,都涌入传统村落,都渴望荣归故里,结果南辕北辙】
非遗,是近二十年出现的名词,非遗的种类与数量稳居世界第一,其方向直逼传统农业,准确的说是“传统文化正走向非遗”。
100年让我们忘记了乡村,5000年农耕文明即将退出历史,世界上四大农耕文明唯一仅存的,在今天经济高速发展的中国,无可奈何花落去。费孝通的《江村经济》敲响了农业大国的警示,耕读人家,精耕细作,二十四节气,二十四孝道,小农经济,乡贤文化、传统建筑等,这些非遗是中国人的护身符,在强大的市场经济与工业文明下,农民既即将寿终正寝。
一、乡村:把炊烟还给傍晚
三十年后,我回到老石桥,村子还在,却像一幅被雨水反复洇染的宣纸。河埠头的青石板被苔藓绣成绿毯,乌篷船早换成了无人机,它们悬在稻浪之上,像替风写信。村口那棵老柿子树还在,只是树下打牌的老人换成了城里来的孩子,他们戴着VR眼镜,在虚拟的松果里找“过去的味道”。
“你们找啥?”我问。
“找火塘、找炊烟、找外婆用柴火煮的南瓜。”他们摘下眼镜,眼里有雾气。
那一刻我明白,乡村不是被时间推远的,它是被我们提前典当了。三十年后,乡村被命名为“国家乡愁示范区”,门票二百九十八,含一顿“还原度百分之九十七”的柴火饭。而真正的炊烟,只能在博物馆的玻璃罩里,被恒温恒湿地保存,像一封不敢拆的旧信。
二、生态:让一只萤火虫决定GDP
我们把生态喊成口号,把口号做成PPT,把PPT贴在墙上,墙外是日夜轰鸣的产业园。三十年后,生态部终于出台《萤火虫指数》:一个县域的GDP,必须由当地萤火虫数量乘以蛙鸣分贝值再除以光污染强度来计算。
于是,农业局长半夜打着手电蹲在田埂上数虫,像当年他爹数工分。
“一只、两只……三十七只!”他激动得差点哭出声。
第二天,新闻标题是《我县萤火虫指数飙升,生态红利再创新高》。配图里,他蹲在稻穗旁,笑得像个刚偷到糖的孩子。可我知道,那些被数过的萤火虫,第二天就死了一半——它们被追光的手电吓破了胆。
生态从来不是算式,它是一只萤火虫的胆子,是一颗稻穗愿不愿意在夜里做噩梦。
三、有机:把化肥埋进诗经
三十年前,我们往田里撒化肥,像给土地打点滴;三十年后,我们把化肥埋进博物馆,旁边竖一块牌子:“导致土壤板结、水体富营养化的元凶”。孩子们捂着鼻子经过,老师让他们背诵《诗经·豳风》:“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背完问:“同学们,什么是‘流火’?”
“是无人机喷洒的农药!”一个小胖子抢答。
真正的有机,不是认证标签,是母亲在菜园里弯腰时,发梢沾的露水;是父亲用指甲掐一掐菜叶,闻闻有没有虫眼。三十年后,这些动作被命名为“传统农事仪轨”,列入非遗,编号Ⅲ-57。
而母亲老了,她坐在轮椅上,看机器人在菜园里模仿她当年的手势。机器人很精准,甚至能还原她右手中指那道被镰刀割伤的疤。但母亲还是哭了,她说:“它不会把汗滴进土里,不会把叹息埋进种子。”
四、温度:让一碗粥回到体温
温度是什么?是柴火灶膛里跳动的火舌,是瓦罐边缘溢出的米油,是外婆用围裙擦手时留下的锅灰。三十年后,我们有了“恒温厨房”,每粒米被控制在37.2℃,据说这是“母爱最佳口感”。
可那天,我在“乡愁体验中心”喝到一碗粥,突然大哭。工作人员慌了:“先生,是温度不准吗?”
“不,是太准了。”
真正的温度,从来不是恒温,是外婆在灶台前被火烤红的脸,是她尝一口粥被烫得直吸气,还要笑着说“不烫,正好”。三十年后,这些“不完美的温度”被录进芯片,装进一个名叫“外婆”的机器人。它端粥给你时,会故意吹两下,还会说:“慢点喝,别烫着。”
可我知道,它吹出的风,永远不是外婆嘴里那股淡淡的柴火味。
五、文化:把方言种回舌头
三十年后,方言保护协会规定:每个新生儿必须在三个月内接受“母语植入”,否则父母将被罚款。医生拿着录音笔,对襁褓中的婴儿重复:“囡囡,叫‘姆妈’。”婴儿咿呀一声,父母松了口气。
可我知道,真正的方言不是“植入”,是跌倒在田埂上时,脱口而出的那句“哎哟喂”;是外公赶集回来,把草帽一扔,喊的那声“今朝毛豆便宜煞嘞!”
文化不是芯片,是舌头上的茧。三十年后,我们给舌头装传感器,确保每个音调都符合《方言保护条例》。可传感器测不出“饿煞哉”里那种馋,测不出“作孽”里那种疼。
那天,我在“方言体验馆”听到一个AI用苏州话说:“阿要辣油啊?”我愣了半天,想起外婆在厨房边拌馄饨边说这句话时,窗外的夹竹桃正落了一地。
六、家国:让一粒稻回到春秋
三十年后,国家在太空育种基地培育出“春秋一号”:据说这粒稻种里,含有孔子周游列国时落在衣袖上的尘土,含有屈原投江前系在腰间的艾草。新闻说:“这是家国情怀的基因级表达。”
可我知道,家国情怀从来不在基因里,在父亲的脚板上。他年轻时挑粪淋菜,脚底板裂得像龟甲;中年时挑担卖粮,脚底板磨得像铜钱;老年时挑水浇园,脚底板终于裂成了一幅中国地图。
三十年后,父亲的脚板被3D扫描,制成“家国印记”数字藏品,起拍价十万。拍卖师说:“这不仅是脚板,这是行走的国土。”
可我知道,真正的国土,是父亲弯腰时,脊背弯成的那个弧度;是母亲纳鞋底时,针脚里穿过的一千次月光。
尾声:非遗
三十年后,农民终于成为非遗。不是因为他们消失了,而是因为我们终于承认:他们活过的方式,是文明最脆弱的部分。华夏文明从春秋之后一路下行,工业文明加速了农耕文明的终结。
那天,博物馆开馆,玻璃罩里摆着一把锄头、一口瓦罐、一双草鞋。讲解员说:“这是最后一批农民使用过的工具。”
人群里,一个小女孩问:“那我们现在吃的饭,是谁种的?”
讲解员愣住,半晌说:“是机器人。”
小女孩点点头,又问:“那机器人老了,谁修?”
没人回答。
我走出博物馆,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过去的田埂。我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庄稼种在地上,也种在命里。”
三十年后,我们终于把庄稼种进了博物馆,把命种进了芯片。而农民,成了非遗——不是因为他们不再种地,而是因为我们终于明白:
土地不是资源,是母亲;
庄稼不是产品,是孩子;
农村不是市场,是
——我们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2025年7月30日于禅心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