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独放(十六)(小说)
发布时间:2025-08-07 08:16 浏览量:2
一花独放( 十六)
初夏的晚风带着栀子花的甜香,穿过“静园小筑”敞开的阳台门,拂动着宣纸未干的墨迹,也吹散了日间残留的暑气。阳台上的花草在暮色中舒展着叶片,那盆玉树母株疤痕虬结的主干旁,新生的叶片又悄然舒展了几分,边缘染上健康的红晕,而破土而出的新芽点,已顶开两片微小的、翡翠般的子叶,怯生生地窥探着世界。空气里,泥土与植物的气息沉静而蓬勃。
杨帆坐在书桌前,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着他专注的脸。屏幕上不是复杂的工程图纸,而是一份界面简洁、操作逻辑清晰的适老化智能遥控器原型设计图。他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偶尔停下,在父亲留下的旧笔记本空白处写写画画,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郑主任特批的“社区养老技术顾问”聘书压在玻璃板下,与他母亲那张鲜红的获奖证书并排。一种全新的、脚踏实地的忙碌感取代了失业的阴霾,也沉淀了他曾经的浮躁。
客厅里传来轻微的电视声响,是陈静茹惯常看的戏曲频道。杨帆端起手边已经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目光无意间扫过阳台角落。母亲正蹲在玉树前,用一把小镊子,极其专注地清理着一株生石花缝隙里几乎看不见的微尘。昏黄的壁灯勾勒着她清瘦却挺直的背影,那背影投在满室沉静的绿意之上,像一座沉默的山峦,给予他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就在这时,陈静茹放在书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杨帆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没有理会。震动持续了一会儿,停了。没过几分钟,又执着地震动起来。
陈静茹似乎并未察觉,依旧专注于她的生石花。杨帆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拿起手机,走到阳台门口:“妈,电话,响了两次了,本地号。”
陈静茹这才直起身,接过手机,看了眼号码,微微蹙眉,按下了接听键。
“您好,请问是陈静茹老师吗?”一个热情洋溢、带着明显职业化腔调的男声传来,背景音有些嘈杂。
“我是。哪位?”陈静茹的声音平静。
“哎呀!陈老师您好您好!久仰大名!我是‘翰墨丹青’艺术中心的策展人,我姓钱!”对方语速飞快,透着自来熟的亲热,“您在‘情暖桑榆’颁奖典礼上的发言真是振聋发聩!您那幅《同根生》的画作,更是深深震撼了我们整个艺术圈啊!我们中心最近正在策划一个‘银龄艺境·生命力量’的主题展,您和您的《同根生》绝对是当之无愧的核心展品!不知您……”
“抱歉,”陈静茹直接打断了他,语气没有波澜,“我的画,不卖,也不参展。”说完,不等对方反应,直接挂断了电话。
杨帆有些惊讶地看着母亲。他知道母亲向来不喜这些应酬,但如此干脆地拒绝一个听起来颇有分量的艺术展览邀约,还是让他意外。
陈静茹将手机随手放在旁边的花架上,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她拿起喷壶,继续给那盆玉树母株浇水,水流细细地洒在新生的叶片和破土的嫩芽上。
“妈,那是……”杨帆忍不住开口。
“卖画的。”陈静茹头也没抬,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画挂在那里,标个价码,让人品头论足,没意思。”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玉树新叶的边缘,“画是画,根是根。我的根在这里,画也在这里。”
杨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说话。他明白了母亲的意思。那幅凝聚着半生风雨、伤痕与新生的《同根生》,如同阳台上的玉树,是她精神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她“根”的具象表达,不是待价而沽的商品。
然而,“翰墨丹青”的电话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的几天,陈静茹的手机成了热线。各种名目的采访邀约、电视节目通告、商业活动站台请求纷至沓来。有许诺丰厚报酬的,有打着“弘扬正能量”旗号的,更有甚者,直接找上门来,带着所谓的“合作计划书”,试图将“静园小筑”包装成一个网红养老打卡点。陈静茹不胜其烦,一律冷脸拒绝。她的生活节奏被彻底打乱,书画课被迫再次暂停,连给小敏打电话都常常被陌生号码打断。
“妈,要不……您换个号码?”看着母亲疲惫地又一次挂断一个推销“老年艺术基金”的电话,杨帆心疼地建议。
陈静茹揉着眉心,摇了摇头:“躲得了号码,躲不过人。”她望向楼下,几个扛着相机的陌生人正在单元门口徘徊张望,显然是得到了风声的记者。“树欲静,风不止。”她低声说了一句,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无奈。
这股由官方荣誉和媒体渲染刮起的“陈静茹旋风”,不仅裹挟了她本人,也波及了刚刚起步的杨帆和他的适老化创业项目。
这天,杨帆应约来到市里一家颇有名气的创投咖啡馆,准备与一位通过郑主任介绍的、据说对适老化科技很感兴趣的天使投资人王总见面。他特意穿上了熨烫过的衬衫,带着精心准备的项目书和原型样品。
王总是个微胖、笑容可掬的中年男人,一身名牌休闲装。他热情地招呼杨帆坐下,寒暄几句后,目光却并未落在杨帆摊开的项目书和那个设计简洁的遥控器原型上,反而兴致勃勃地问:“小杨啊,听说陈静茹老师是你母亲?哎呀!了不起!真正的银龄楷模!正能量典范!我们基金啊,特别看重企业家的社会影响力和情怀故事!你母亲这块金字招牌,就是最大的无形资产啊!”
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带着一种“你懂的”表情:“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给你项目投一笔钱,占个小股。条件嘛,很简单:第一,项目名字就改成‘静园科技’或者‘同根生适老’,响亮!有故事!第二,请你母亲做我们的首席生活体验官兼形象大使!不用她具体干活,就拍几组温馨的宣传照,出席几次品牌活动,讲讲她的‘扎根’故事和我们产品如何守护她的‘根’,这情怀不就一下子拉满了?流量、口碑、政府关系,全有了!比你闷头搞技术强百倍!”
杨帆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心像被浇了一盆冰水。他看着王总唾沫横飞描绘的“蓝图”,那蓝图的核心不是他的技术方案,不是产品能解决的实际问题,而是消费母亲的名声和故事!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和愤怒猛地冲上头顶。
“王总,”杨帆的声音冷了下来,努力维持着最后的礼貌,“感谢您的赏识。但我的项目,核心是技术落地,是产品真正帮到老人。靠情怀和噱头,走不远。至于我母亲,”他语气斩钉截铁,“她有自己的生活和选择,我不会,也绝不可能把她当成项目的‘招牌’和‘故事’来消费。”
王总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不悦和居高临下的轻蔑:“年轻人,别太理想主义!现在什么年代了?酒香也怕巷子深!没有流量和故事,你的技术再好,也是烂在实验室里的废纸!你母亲的声誉是现成的金矿,不利用就是浪费!你……”
“王总!”杨帆猛地站起身,打断对方,眼神锐利如刀,“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他迅速收起桌上的资料和原型,动作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在对方错愕的目光中,他转身大步离开了咖啡馆,将那份充满算计的“蓝图”和令人作呕的铜臭味,彻底甩在身后。
走出咖啡馆,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杨帆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愤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挫败。他拿出手机,拨通了郑主任的电话。
“郑主任,是我,杨帆。”他的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清醒,“刚才见了个投资人……谈崩了。对方只想消费我妈的名气,对我们的技术方案和社区落地的实际需求,毫无兴趣。”
电话那头的郑主任沉默了几秒,叹了口气:“唉,意料之中。现在有些人啊,眼睛只盯着‘热点’和‘流量’。不过小杨,别灰心!咱们的项目靠的是真东西!区里刚批了一笔社区适老化改造的专项资金,正需要你这种实用方案!明天你带着东西来中心,咱们开个会,街道和几个社区负责人都在!这才是正路子!”
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杨帆心头的寒意。“好!郑主任!我明天一早就到!”他挂了电话,握紧了拳头。阳光照在他身上,也照在他背包里那个设计朴实的遥控器原型上。虽然前路坎坷,但他感觉脚下的土地,前所未有的坚实。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陈静茹难得清静,正在阳台书桌前临摹一幅古画。门铃响了。来的是街道新上任的年轻副主任,姓周,戴着眼镜,一脸书卷气,身后还跟着两个工作人员。
“陈老师,打扰您了!”周副主任笑容满面,带着一种新官上任的干劲,“您是我们街道的骄傲!‘静园小筑’更是我们社区养老工作的标杆!区里市里都高度关注!为了更好推广您的模式,服务更多老人,我们街道决定,全力支持‘静园小筑’升级改造!”
他展开一份设计精美的效果图,热情洋溢地介绍:“您看!我们计划把这个阳台彻底打通扩建,做成一个明亮宽敞的‘社区老年文化客厅’!配备最先进的投影、音响!把您这书画课升级成标准化、可复制的‘精品课程’!再给您配两名专职社工协助管理!以后这里就是咱们街道,甚至全区的老年文化教育旗舰阵地!名字我们都想好了,就叫‘静园书院’!您觉得怎么样?”
效果图上,宽敞明亮的现代化教室取代了原本温馨局促的阳台,整齐划一的桌椅取代了错落有致的花草,冰冷的投影幕布挂在原本摆满多肉的花架上。陈静茹看着那效果图,又看看自己这方被改造得安全舒适、处处透着个人气息的小天地,再看看窗台上那盆在暮色中沉默的玉树,疤痕与新生并存。
一股强烈的、被规划、被定义、被拔离土壤的窒息感,再次攫住了她。她想起颁奖典礼上自己说过的话——“日子怎么过,根往哪里扎,得问自己的心。”
“周主任,”陈静茹放下手中的毛笔,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力量,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客厅里,“多谢街道的好意。不过,我这里,叫‘静园小筑’就够了。”
她迎着周副主任错愕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地方不大,刚好装下我的画,我的花,和几个老伙伴说说话。”
“地方大了,心就空了。”
“我的根,扎在‘小筑’的土里。挪到‘书院’的盆里,就不是我的根了。”
她的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周副主任和工作人员心中激起波澜。周副主任脸上的热情笑容凝固了,他看着眼前这位银发老人沉静而坚定的眼神,再看看这方虽然不大却充满独特生命气息的空间,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收起效果图,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但更多的是真诚的敬意:“陈老师,我……我明白了。是我们考虑不周。‘静园小筑’,确实……无可替代。打扰您了。”
送走街道的人,陈静茹回到阳台。暮色四合,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她走到那盆玉树前,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那片新生的、油亮的叶片,又抚过那个刚刚破土、充满无限可能的嫩芽点。
杨帆不知何时也站在了阳台门边,默默地看着这一幕。他看到了母亲的疲惫,更看到了她那份历经喧嚣后、依旧清晰无比的坚守。
“妈,”杨帆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明天……区里社区改造项目的协调会,您……要不要一起去看看?”他顿了顿,补充道,“郑主任说,想听听您对适老化设施实际使用感受的意见。您才是真正的‘体验官’。”
陈静茹抬起头,看向儿子。杨帆的眼神里没有了上次邀请去花市时的忐忑,只有一种沉稳的邀请和尊重。他没有提“静园书院”,没有提任何宏大的蓝图,只是邀请她去看一看那些即将走入寻常老人家的、可能更结实耐用的扶手和更简单的呼叫器。
陈静茹的目光在儿子脸上停留了几秒,又落回玉树那沉默而充满生命力的姿态上。然后,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嗯。”
一个字,平静无波,却像一颗种子,悄然落定。窗外的霓虹闪烁,窗台上的新叶舒展,嫩芽萌动。风似乎停了,根,在寂静的深夜里,向着更温厚的土壤,更坚定地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