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下了戏的那个晚上,我被志胜一把按进了梳妆镜里

发布时间:2025-08-06 21:46  浏览量:1

我是凤小桐,我是妥妥爷们。

我是凤小桐。

我不是程蝶衣。

在艺术人格上,我是雌雄同体的。

在性别认知上,爷们我从没弯过。

当我坐着黄包车从德祥戏院下来,吴德贵屈着身堆着笑出来迎我,我以为这就是平常不过的一次赴演。

我怎会想到,这个戏院,会成为我的生死场。

这方戏台,会成为我最后的绝唱。

在我眼里,戏院老板就像一个妈生的,行为举止都差不多,说着差不多的话。

见了主子官人,眼睛鼻子嘴巴一齐向上媚,除了身子越弯越低,老是屈着腰,也不怕闪着了。

从不记他们的脸,更记不得他们的名字。

他们迎的哪是我,是凤老板这颗摇钱树。

你看,刚提了下三师兄金啸天,还当着我的面呢,那巴结的嘴脸,掩都掩不住——金啸天,那可是大角儿啊!

刚在戏院门口,还喊着,凤老板可是大角儿呀。

见谁捧谁的主。

我故意要逗他一闷子一一那我今日,算是给三哥挎刀了!

你看他吓得哟,腰都弯成大虾了——死德性!哈哈哈……爷们逗你玩儿呢。

被人捧惯了,凤老板凤老板地叫着,你们会觉着有点腕儿的矫情在身上。

譬如那满身包子味的大嗓门,他哪是来送包子的,贼眉鼠眼的,直往我这边瞧,我可不敢他近身侍候——爷们可是有洁癖的。

《红楼梦》的妙玉,刘姥姥用过的茶盅,转头就差人丢了去。

宝玉劝道,可惜了这么好的成化窑盅,洗了洗送那婆子,还可以换些营生。

妙玉允了,嘴冷心热的主,还得找补一句,亏得是我没使过的,不然砸碎了也不给她。

过后,那些婆子俾女立过的地方,还要让人将地面冲洗一遍。

如果你们理解妙玉乖张的精神洁癖,可能会多了解我一点。

就会理解,当我被污辱后,生无可恋往河边奔,候班主追着喊,小桐,不至于,不至于——我不带一丝犹豫跳下去了。

那声“不至于”,对于旁人是忍辱苟活,是劝人为善。对于我,是另一种方式的污辱。

死,是我唯一的选择。

我对三哥金啸天,虽说有点吃味,内心是很服气的。

他往戏台上一立,肩一沉,啪一亮相,就是那个江东叛军领袖,金弋铁马就在眼前。

即便四面楚歌,那英雄的悲怆,也是气吞山河,四方都要震动。

我们是一个戏班子的,从小到大,皮肉受了多少苦,挨了师父多少打,记不得了。

也是那些非人的磋磨,成全了我们戏台上无声的默契,赢得台下父母一个接一个的叫好。

他是最好霸王。

我是最好的虞姬。

互相成全,也彼此映照,谁也替代不了谁。

可今儿个觉着不对劲。

往常这时候,戏都对了二巡了,这大半响了,影都没见着。

虽说这戏都演了无数回了,外边这仗打得乱,好久没在一起唱了,台底下总要磨一磨,心里头才踏实,这戏是不能砸在台面上的。

心里越想越急,找七叔(候班主)也不见人,比我着急的还有老板吴德贵。

指不定三哥悄摸到了。

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找去。

眼前的一切,我只觉着一阵恶心。

房间里弥漫着大烟和呕吐物的气味。

我不敢相信,这个活死人是我三哥。

这个浑身散发臭味的瘾君子,是声震四海的大名角一一金啸天。

还有,眼前这个女人又是谁?是三哥的又一个粉头?

这世界真是疯了!

我恼的也不是他玩女人,是他这个时候还在玩女人。

他生来痴情种,楚霸王哪能没有个把虞姬呢?

你们愛看的《霸王别姬》,段小楼成了角儿了,动不动就要上八大胡同松快松快去,结果把菊仙给娶回来了。

菊仙可是位真虞姬。

段小楼配不起他。

眼前这位,她盯着我看那羡艳的小眼神,也是戏里戏外分不清的主。

霸王的女人,可是那么好当的。

我真正震惊和愤怒的,是金啸天会荒唐堕落到此等地步。

戏比天大,是自小刻在骨子里的。

他忘了这么大个角儿,是挨了多少板子,流了多少血泪成全来的,这个“金霸王”是大家伙真金白银捧起来的。

那付嗓子是我们伶人的命呀!

这付身板不属于我们,还有戏里的角色住着呢!

他竟然抽起这脏玩意来。

他将自己这般糟贱,可再过几个时辰,开戏的锣鼓就要响了!

他不止要把自己毁了,他要拉着我一起毁灭,连带着五庆班一起毁了!

就为了个勾栏瓦舍的薄幸女!

他简直,简直就是梨园行的叛徒!

我恍恍惚惚,跌跌撞撞走出那个脏地儿,坐在那里,一时间,天塌地陷……

注定是要毁灭的一天。

这还不算完,该来的还得来。

那个傻子掏鸟窝似的,掏出一把精巧的玩具似的小手枪,嘭地一声,这位在京城横着走的刘八爷,应声倒地,血静悄悄流了一地。

戏院雅雀无声。

只有恐惧在肆意蔓延。

戏台上,锣钹齐鸣。

三通锣鼓如催命符,要将我送上这断头台。

而这鼓点,曾经激荡我的每一根神经,成为我每一次亮相的完美序曲,幕布一掀开,我就会被满堂喝彩声淹没。

这个碰头彩,是台下无数个寒岁的积淀和台下观众日复一日的惺惺相惜。

这份默契值得我用性命相托。

锣鼓一响,天大的事都要放下了。

就算七叔(候班主)不跪我,我也得演呀。

哪怕再嫌弃台上那位半吊子的棒槌,把戏唱成了唐山落子,我也得上啊……只是辱没了台下的衣食父母,辱没了祖宗这门行当。

我想,我唱好我的虞姬就好,其余得就当心肓眼瞎,好歹熬过这一关。

可就那棒槌唱的不是玩意儿,那傻子还真共了情了,把自己当楚霸王了,怎么就过不了河呢?怎么就死了呢?我当时这么难,我就过来了呢?

戏得改啊!项羽不能死哇!

戏还在唱着呢,他就这么喊着,要项羽过江,让刘邦去上吊,他哪是改戏呀,他是要把自己写进戏里,让黎民百姓为他唱颂歌。

他是真傻还是假傻呢?!

我们又一次跪在他的枪杆子下。

老祖宗的那点风骨,真的要保不住了。

我不清楚台后的假霸王,如何换成了真霸王。

当那句“力拔-山兮-气盖势——”穿云击石般响起,我瞬间就认出了他,我的三哥,那个威名赫赫的金霸王又回来了!

只有他能唱出楚霸王在四面楚歌中泣山河,动天地的那一声悲怆!

楚霸王自刎,守得是那份宁死也不苟活的精神。这十万英灵的重量,他背不起了,有何颜面再回江东,再去背负江东无辜百姓的沉重的信任。

一句天要亡我,他守住了一个贵族一个英雄该有的体面。

一个字都不改,金啸天在戏台上也守住了京剧的尊严和伶人的气节。

让我们还可以堂堂正正站在这方戏台上。

一声炮火后,傻子落荒而逃,连同他浮游般的皇帝梦,一起倒台。

炮火声中,五庆班的好戏才刚刚开始……

傻子就是傻子,江山无主,风月无边,这个道理他死也不会懂的。

正如老百姓说的,这仗都打了一百多年了,这戏啊,该唱还得唱———

可总有唱不下去的时候。

洪大帅逃了,蓝大帅来了。

我的恶梦也来了。

那看上去算个懂戏的主。背底里还是男盗女娼,还分不清公母。

这晚的《霸王别姬》唱得比任何时候都好。

三哥更是元气淋漓,王者归来。

蓝大帅坐在台下,一声一声地叫好,票友们看这是个懂戏的主,也不忌惮了,完全把自个儿交给了戏台,演出尤其成功。

下了戏,我仍沉浸在氛围中,坐在妆镜前左右端详,镜中忽然出现一张酒色狰狞的脸,一把将我按到镜子里去……

那个时候,我还穿着最美的那身虞姬行头,勒好的头面那么精致,那么美……

我本不足惜,虞姬可是尔等禽兽可以亵渎!

我死了。

虞姬就永远活在戏台上。

凤老板就活在戏台上

这京戏就活在戏台上了。

我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