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我和他私奔那日暴雨淹了半座城,他握着我的手说有情饮水饱
发布时间:2025-08-07 14:02 浏览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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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情饮水饱?
哈!
冰冷的恨意瞬间冲散了所有的惊悸和恍惚。
我掀开薄被,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几步冲到梳妆台前。
铜镜里映出一张年轻却惨白的脸。
我抓起梳妆匣旁那把剪绣线的银剪子,转身回到床边。
我打开楠木匣。
里面厚厚一叠薛涛笺,写着缠绵悱恻的诗句,字字句句都在诉说着他裴大公子的深情与不得已。
最上面放着一枚成色普通的青玉环佩,他说是家传之物,代表他一颗真心。
我抓起那叠诗笺,冰冷的银剪子毫不犹豫地落下。
「嚓——嚓——嚓——」
脆响一声接着一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惊心。
洁白的纸片混着墨黑的字迹,雪花般纷纷扬扬落在我脚边。
那枚青玉环佩,我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像毒蛇的信子。
我走到紧闭的支摘窗边,猛地推开半扇。
我扬起手,毫不犹豫地将那玉环朝着外面无边的黑暗和倾盆大雨扔了出去。
关窗,落栓。
我背靠着冰凉的雕花窗棂,长长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雨水的腥气,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头翻涌的暴戾和悲怆。
脚边是狼藉的碎纸屑,像一场盛大私奔的残骸。
我低头看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终于缓慢地弥漫开来。
结束了。
裴知行,这一世,你休想再拉我坠入泥潭。
2
次日清晨,雨势渐歇,只余下檐角滴答的水声。
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在湿润的青石板上投下几块斑驳的光影。
府里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的安静。
我坐在母亲房里,小口啜饮着温热的红枣莲子羹。甜丝丝的味道熨帖着冰冷的肠胃。
母亲坐在我对面,手里捏着一封烫金的帖子,眉头微蹙,欲言又止。
父亲坐在主位上,端着青瓷茶盏,目光却不时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探究的审视。
「令仪,」母亲终于放下帖子,声音放得格外柔和,
「昨夜……没睡好?脸色瞧着有些白。」
她的目光扫过我的眼下,那里大概还残留着未褪尽的青影。
「是有些。」我放下羹匙,迎上她的目光,神色平静无波,
「雨下得急,被惊雷扰了几次。无妨的,娘。」
父亲轻咳一声,放下茶盏,瓷底磕在紫檀木几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令仪,」他开口,声音是一贯的沉稳,
「今日叫你过来,是有一事。新科探花郎谢珩,你可知晓?」
谢珩?
这个名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激起一圈微澜,随即又平复下去。
我脑中迅速闪过零星片段——
琼林宴上惊鸿一瞥,清俊挺拔,气度沉稳,在一众或兴奋或矜持的新科进士中,显得格外内敛。
父亲与他同在翰林院,曾赞其「文采斐然,更难得持重端方」。
「女儿知晓。父亲曾在席间提及,谢探花才学人品俱佳。」我微微颔首,语气听不出波澜。
父亲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平静地接话,甚至还用了「俱佳」这样的评价。
他看了母亲一眼,母亲会意,接过话头,语气更添了几分小心:
「令仪,谢家……昨日托了可靠的冰人来探口风。谢探花有意求娶于你。你父亲与我,觉得……觉得此人堪为良配。」
她顿了顿,仔细观察着我的神色,
「你……意下如何?」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窗外麻雀在湿漉漉的枝头叽喳,衬得室内愈发安静。
前世,也是这样的场景。
那时我满心满眼都是裴知行,只觉得父母要将我推入火坑,哭闹着拒了,甚至以死相逼。
最终伤了父母的心,也为自己掘好了坟墓。
我抬起眼,目光从父亲隐含期许的脸,移到母亲带着忧虑的眸子上。
他们的鬓角,不知何时已添了霜色。
前世那场私奔带来的流言蜚语、家族蒙羞,不知又压弯了他们多少脊梁。
心口泛起细密的酸楚,但很快被一种更强大的、冰冷的清醒压了下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如同玉珠落盘,敲碎了室内的沉寂。
迎着他们陡然亮起的目光,我甚至微微弯起了唇角,绽出一个无可挑剔的、温顺得体的笑容,
「女儿全凭父亲母亲做主。」
那笑容里,没有新嫁娘的羞涩,没有对未来的憧憬。
只有一片澄澈见底的平静,像一泓深秋的寒潭,映不出任何暖意,却也搅不起半分波澜。
母亲明显松了一口气,眼中瞬间涌上泪光,忙用帕子按了按眼角:
「好孩子,好孩子!你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她激动地起身走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掌心温热而带着薄茧,
「谢家是清贵门第,谢探花前途无量,爹娘绝不会看错人!定不会委屈了我儿!」
父亲紧绷的肩线也松了下来,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连说了几个「好」字。
「如此甚好!为父这就去给谢家回话。令仪,你……懂事了许多。」
他看着我,那目光里除了欣慰,似乎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
我垂眸,掩去眼底所有的情绪,只任由母亲温热的手紧紧攥着我的手。
那温度,却暖不了我心底深处那个早已冰封的角落。
我知道,前路并非坦途,但至少,绝不会是裴知行那条通往地狱的死路。
3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婚仪六礼按部就班地走着,繁复而庄重。
太常寺卿府邸和新科探花郎的联姻,虽非顶级权贵,却也足够引人瞩目。
府里上下忙碌起来,处处张灯结彩,洋溢着一种与我内心截然相反的喜庆喧嚣。
我像一个最称职的戏子,配合着演完每一场。
试穿嫁衣时,看着镜中一身刺目鲜红的自己,那红色像血,刺得我眼仁发痛。
绣娘们啧啧称赞着凤冠霞帔的精美,我只觉得那金线织就的凤凰沉重冰冷,随时要压断我的脖颈。
母亲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说着为人新妇的规矩,我安静听着,一句句应下。
期间,并非没有波澜。
一次是弟弟苏文渊下学回来,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藏不住事的怒气。
他屏退左右,凑到我身边,压低了声音,语气愤愤不平:
「阿姐!今日在崇文馆外,那个裴知行,竟敢拦我的路!」
我正对着一盘棋局,指尖捻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闻言动作丝毫未顿,只淡淡「哦?」了一声。
苏文渊见我反应平淡,更急了:
「他……他竟问我阿姐近来可好!还说什么……说听闻阿姐即将出阁,他……他……」
少年脸皮薄,后面的话似乎难以启齿,只狠狠啐了一口,
「呸!装模作样!看着就让人生厌!被我几句话堵了回去,走了!阿姐,你莫要理会这种人!」
棋子轻轻落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嗒」。
「知道了。」我抬眼,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文渊做得对。以后见了他,只当不认识便是。莫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平白动气。」
我的语气平和得像在谈论天气。
苏文渊看着我,见我眉宇间一片澄净的淡漠,终究只是点了点头,嘀咕了一句:
「阿姐你……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便不再提。
另一次,是在出嫁前几日。
我去城外的慈恩寺为母亲祈福上香。
跪在佛前,檀香袅袅,梵音低唱。
我闭着眼,心中却是一片空茫,并无多少虔诚的祈求,只觉得这香烟缭绕,能暂时隔绝尘世的喧嚣也好。
起身,由丫鬟扶着步出大殿。
初夏的阳光有些刺眼,我微微眯起眼,刚踏上回廊,一个身影便突兀地挡在了前方。
青衫落拓,身形依旧挺拔,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郁,眼下一片青黑。
正是裴知行。他直勾勾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的染缸,有痛苦,有不解,还有一丝……不甘的怨愤?
「令仪……」他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像是许久未曾好好说话。
我身后的丫鬟春桃立刻警惕地上前半步,挡在我身前,声音带着不客气的冷硬:
「裴公子自重!我家小姐闺誉要紧,还请让路!」
我抬手,轻轻按了按春桃的肩,示意她退后。
目光平静地落在裴知行脸上,像是在看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那目光里,没有恨,没有怨,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只有一片彻底的、冰冷的漠然。
「裴公子。」我开口,声音清凌凌的,不带任何情绪,如同山涧里淌过的冰泉,
「你我素不相识,在此拦路,恐有不便。烦请借过。」
「素不相识?」
风穿过回廊,卷起他青衫的衣角,也拂过我鬓边簪着的一朵素白茉莉。
我微微侧过脸,避开了他灼人的、带着控诉的视线。
前世那个在暴雨中拉着我手说「有情饮水饱」的少年郎,
那个在破旧小院里为柴米油盐发愁的落魄公子,
那个在得知弟弟风光无限后摔碎药碗、咒骂我比不上公主尊贵的男人……
无数张破碎的面孔在我脑中飞快闪过,最终都归于一片死寂的灰烬。
心湖不起波澜。一丝涟漪也无。
「裴公子,」我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无波,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回廊里,
「你大约是认错人了。还请慎言,莫要平白污了彼此清名。」
说完,我不再看他一眼,径直从他身侧走过。
裙裾拂过廊下微湿的石阶,留下一缕极淡的茉莉冷香。
4
红。
铺天盖地的红。
龙凤喜烛高烧,跳跃的烛火将满室映照得如同白昼。
大红的锦帐,大红的被褥,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属于新房的甜腻熏香。
凤冠沉甸甸地压在头上,缀满珍珠和宝石的流苏垂在眼前,随着每一次呼吸微微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我端坐在宽大的拔步床边,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被精心妆点过的玉雕。
手指藏在宽大的袖袍下,指尖冰凉,下意识地蜷缩着,绞紧了衣料。
外面宾客的喧闹声隔着厚重的门板,隐隐约约地传来,更衬得这洞房之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吱呀——」
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流苏的缝隙里,我看到一双簇新的、绣着云纹的玄色官靴停在了我面前。
空气里那股甜腻的熏香中,混入了一丝极淡的、清冽的松柏气息。
他没有立刻动作。时间仿佛凝滞了片刻。
我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终于,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动作异常轻柔地,挑开了我眼前晃动的珠帘流苏。
视野骤然开阔。
烛光有些刺眼,我下意识地微微眯了眯眼,才看清站在面前的人。
谢珩。我的夫君,新科探花郎。
他穿着一身大红的吉服,衬得肤色愈发白皙,眉目清朗,如远山含黛。
鼻梁挺直,唇色偏淡,此刻紧抿着,透着一股与年纪不符的沉稳。
他的眼神很静,像深秋的潭水,此刻正清晰地映出我戴着沉重凤冠、妆容精致的脸。
那目光里没有新婚的旖旎,没有急切的欲望,只有一种深沉的、带着探究的平静。
「夫人。」
他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如同上好的古琴拨动,在寂静的新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这凤冠沉重,戴久了恐伤脖颈。」
说着,他的手再次抬起,这一次,是伸向我的发髻,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开始解那繁复的凤冠搭扣。
他的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擦过我的鬓发或耳廓,带来一点点微凉的、陌生的触感。
我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指节在袖中攥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他没有看我紧绷的神色,只是专注着手上的动作,动作轻缓而谨慎,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沉重的凤冠终于被取下,搁在一旁的紫檀木托盘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压在头顶的重量骤然消失,脖颈一阵轻松,却也带来一阵莫名的眩晕和虚空感。
他退开一步,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
烛光跳跃,在他清俊的眉眼间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那双沉静的眸子显得越发深邃。
他沉默了片刻,那短暂的几息,却仿佛被拉得无限长。
新房里的红烛噼啪爆出一个灯花。
终于,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平静,清晰地送入我耳中:
「夫人若心中不愿,觉得勉强……」
他微微侧身,目光扫过新房角落那张铺设着锦褥的宽大贵妃榻,
「今夜,我可宿于榻上。」
这句话,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终于在我死水般的心境里,激起了一圈意外的涟漪。
我倏然抬眼,毫无遮拦地撞进他的视线里。
那双眼睛,深潭依旧,却不见丝毫轻慢、试探或是不满。
只有一种坦然的、近乎疏离的尊重。
心口那堵冰冷的墙,似乎被凿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暖意,悄然渗入。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被父亲赞为「持重端方」的探花郎。
他站在满室刺目的红光里,一身吉服,却像一株独立于喧嚣之外的青松。
紧绷的肩颈线条,悄然松缓了一分。
我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掩去了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只有红烛燃烧的细微声响。
「夫君,」我开口,声音有些低哑,却清晰地打破了沉寂,
「夜深了。」
我没有说「愿意」,也没有说「不愿意」。
只说了这三个字。
谢珩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极快的东西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随即,他轻轻颔首,神色依旧平静无波。
「好。」
他只应了一个字。
他没有走向那张贵妃榻,而是转身,走向了放着合卺酒的红木桌案。
他执起那对精巧的玉杯,倒上澄澈的酒液,然后端着其中一杯,缓步走回我面前。
「合卺之礼,不可废。」
他将酒杯递向我,语气是陈述,而非要求。
我看着他手中的玉杯,又抬眸看他。
烛光在他眼中跳跃,映出一点温和的光。
我伸出手,指尖微凉,接过了那杯酒。
冰凉的杯壁触到掌心。
他执起另一杯,手臂绕过我的手臂。
距离骤然拉近,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松柏气息瞬间将我包围,陌生,却并不令人反感。
手臂相交,玉杯凑近唇边。
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带着灼烧感。
我闭上眼,饮尽。
再睁开时,他已退开一步,手臂自然地收回。
耳根处,在跳跃的烛光下,似乎泛起了一抹极淡、极淡的红晕,快得像是错觉。
「安置吧,夫人。」
他语气寻常,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这一夜,红烛燃尽。
贵妃榻上,锦被整齐,无人动过。
5
日子如同太液池的水,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自有其流动的方向。
我成了谢夫人。探花郎谢珩的夫人。
谢府不大,清雅幽静。
仆役不多,规矩却极严,各司其职,井井有条。
谢珩待我,如同他那个人一般,始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和尊重。
他公务繁忙,常在翰林院或宫闱值房待到深夜方归。
晨起上朝时,若我起身相送,他会在门口微微颔首,道一声「夫人留步」。
晚间归来,若见我在正厅看书或理账,他会问一句「可用过膳了?」。
我们同桌而食,同室而眠,却鲜少交谈。
他从不询问我的喜好,不干涉我的行事,同样,我也从不探听他的公务,不涉足他的书房。
我们像两个被命运放在同一屋檐下的、最熟悉的陌生人,恪守着各自的边界,维持着一种相敬如宾的冰冷秩序。
母亲曾派人来问过几次,旁敲侧击地打听我在谢府是否安好,与夫君是否和睦。
我每次都让春桃回话:
「请母亲安心,女儿一切安好,夫君待女儿……甚为礼重。」
「礼重」二字,道尽一切。
母亲起初忧心,后来见谢府上下对我确实恭敬有加,也渐渐放下心来,只当是女婿性子清冷。
我乐得清闲。
每日料理府中不多的庶务,看看书,偶尔回太常寺卿府看看父母和越发长进的弟弟文渊。
日子平淡得像一杯白水,无滋无味,却胜在安稳。
比起前世在破落小院里为了一文钱与人争执、为了裴知行一句无端的斥责而彻夜难眠的日子,已是天上人间。
心,也一日日地在那片冰冷的秩序里,沉静下去。
直到那日午后。
初夏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书房的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坐在窗下的紫檀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谢府近半年的总账册。
府中用度简单,账目清晰,我核对起来并不费力。
指尖划过墨字,计算着几处田庄的秋粮预收。
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我未抬头。
脚步声沉稳,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是谢珩。
他今日似乎下值早了些。
「夫人。」他在书案前几步远处停下。
「夫君。」我放下笔,抬起头。阳光落在他半边脸上,勾勒出清俊的轮廓。
他手中拿着一本薄薄的蓝皮册子。
「这是城外西郊那两处田庄今年的契书副本,」
他将册子放在书案一角,声音平稳无波,
「还有东市那两间铺面新续的租约。」
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我面前摊开的账册,
「夫人若核对账目,或可用得上。」
我微微一怔。
他竟主动将产业契书副本交予我?
这并非寻常之举。
即便在表面和谐的世家大族中,产业命脉也多由男子牢牢掌控,鲜少让新妇过手。
一丝极淡的疑惑掠过心头。
我伸手拿起那本蓝皮册子,触手微凉。
翻开,里面是誊写工整的田亩四至、租户姓名、年租数额,以及铺面的位置、租期、租金,条分缕析,清清楚楚。
「多谢夫君。」我合上册子,抬眼看他,目光坦荡,
「府中用度清晰,并无不妥。这些契书……妾身会妥善收好。」
谢珩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仿佛只是递过来一本无关紧要的书。
「夫人持家有度,我自是放心。」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
那目光沉静依旧,却似乎比平日多了一分难以言喻的专注。
「夫人面色似有些倦怠,可是府中琐事烦扰?」
「并无烦扰。」我垂下眼睫,避开他的视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账册上冰冷的墨字,
「只是……或许是春日困乏。」
「嗯。」他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书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他并未立刻离开。
沉默在阳光和尘埃里弥漫。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依旧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无声的、温和的审视。
终于,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缓了些,带着一种近乎闲聊的随意,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前日休沐,路过东街的『珍味斋』,听闻他家的蜜渍梅子和山楂糕做得极好,酸甜开胃,京中女眷多有喜爱。」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扫过我手边那杯只饮了一半的清茶,
「夫人若得闲,或可让下人去采买些尝尝。」
蜜渍梅子?山楂糕?
我握着账册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一股极其陌生的酸意毫无预兆地、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直冲喉头!
「唔……」我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嘴,眉头紧紧蹙起,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前倾。
那股反胃的感觉来得凶猛又突然,搅得我瞬间脸色发白。
「夫人?」谢珩的声音陡然一紧,方才那点刻意的随意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关切。
他几乎是立刻上前一步,伸出手,似乎想扶,又因礼数而停在半空,只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可是哪里不适?」
那阵强烈的恶心感来得快,去得也快。
我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喉间的不适,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无妨……」我放下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勉强挤出一点笑意,
「许是……许是午膳用得有些急了。」
谢珩的眉头却蹙了起来。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那沉静的目光在我苍白的面容上停留了许久,带着一种深思的锐利。
他没有再提蜜渍梅子,也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转身,快步走到书房门口,对着外面沉声吩咐:
「来人!去请回春堂的李大夫过府!要快!」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穿透了午后宁静的空气。
我坐在书案后,看着他挺拔而略显紧绷的背影,感受着胃里残余的、若有似无的翻搅,一种极其荒谬又带着强烈不安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了心头。
6
李大夫那花白的胡子随着他凝神诊脉的动作,一翘一翘。
他枯瘦的手指搭在我的腕脉上,闭着眼,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
谢珩就站在一旁。
他没有像寻常丈夫那样焦躁地踱步,只是负手而立,身姿笔直如松。
可那目光,却沉沉地落在我盖着薄毯的手腕上,仿佛要穿透那层丝帕,看清脉搏每一次细微的跳动。
书房里静得能听到窗外风摇竹影的沙沙声,和他平稳却略显凝重的呼吸。
时间一点点流逝。
那股熟悉的、令人烦躁的酸意又在胃里隐隐冒头。
终于,李大夫缓缓睁开了眼,收回了手指。
他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对着谢珩,也对着我,拱了拱手。
「恭喜谢大人,恭喜夫人!」
老大夫的声音带着喜气,
「夫人这脉象,往来流利,如珠走盘,是喜脉无疑!依老夫看,约莫已有月余了!」
「喜脉」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我耳边。
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前世那个冰冷雨夜,身下粘稠的血腥,裴知行怨毒的脸……
无数破碎的画面疯狂地涌上来,撞击着、撕扯着我刚刚筑起的心防。
我下意识地抓紧了薄毯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前世流产那晚更冷。
「夫人?」李大夫见我脸色煞白,神情惊惶,全无喜色,不由得一愣,疑惑地看向谢珩。
谢珩的反应却快得出奇。
他一步上前,宽大的身影瞬间挡住了李大夫探究的视线,也隔绝了窗外大部分的光线。
他微微俯身,一只温热而有力的大手,稳稳地、不容抗拒地覆在了我死死攥着薄毯、冰冷僵硬的手背上。
那掌心传来的温度,滚烫得惊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烫了我一下,却也奇异地、强行地压制住了我身体本能的颤抖。
「有劳李大夫。」
谢珩的声音响起,语调沉稳,听不出丝毫异样,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初为人父的喜悦,瞬间冲散了方才因我失态而起的凝滞气氛,
「内子初次有孕,难免心绪不宁,惊扰大夫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用那只覆在我手背上的手,轻轻拍了拍,动作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道。
李大夫恍然大悟,捋着胡子笑道:
「原来如此!夫人切莫忧思过重,此乃天大的喜事!待老夫开几副安胎宁神的方子,夫人安心静养便是。」
他又絮絮叨叨交代了许多孕期需注意的事项。
谢珩一直静静地听着,偶尔颔首,那只手始终稳稳地覆在我的手背上,源源不断地传递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力量像一道坚固的堤坝,暂时挡住了我心中汹涌的、名为恐惧的洪流。
送走李大夫,书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他那只手才缓缓移开。
那滚烫的触感消失了,手背上却仿佛还残留着灼热的印记。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依旧紧攥着薄毯、指节发白的手,身体依旧僵硬得如同石头。
他没有立刻说话。
高大的身影立在我面前,沉默着,带来一种无声的压迫感。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低垂的头顶,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解。
终于,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这孩子,」他顿了顿,语气是陈述,而非疑问,「你不想要?」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破了我竭力维持的平静假象。
我猛地抬起头。
撞进他深潭般的眼眸里。
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片沉凝如水的平静。
那平静之下,却仿佛蕴含着能洞穿一切的力量。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我听到「喜脉」时瞬间的惊骇和抗拒,看到了我下意识流露出的、对这个突如其来生命的恐惧和……排斥。
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前世的冰冷和绝望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再次颤抖起来,比刚才更加剧烈。
谢珩没有再追问。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和深不见底的恐惧。
那目光,沉静得可怕。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时间已经凝固。
他才缓缓抬起手。
这一次,没有落在我冰冷的手上,而是轻轻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落在了我依旧平坦的小腹上。
隔着初夏薄薄的衣衫,他掌心的温度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肌肤上。
那温度不再滚烫,而是变成了一种恒定的、温厚的暖意。
「苏令仪,」他叫了我的全名,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灵魂的力量,
「这是你的骨血。」
他的手掌稳稳地覆在那里,如同守护着一方城池的将领。
「亦是,」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牢牢锁住我惊惶失措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宣告,
「我谢珩的骨血。」
「只要我谢珩在一日,」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如同金石坠地,重重砸在我的心上,
「便无人可动他分毫。」
「无人。」
7
生产那日,惊雷滚滚,暴雨如注。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屋顶的青瓦上,噼啪作响,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
产房里门窗紧闭,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烈酒和草药的气息,几乎令人窒息。
稳婆和丫鬟们急促的脚步声、压抑的喘息声、偶尔一声短促的指令,在耳边嗡嗡作响,却又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
剧痛如同汹涌的海潮,一波强过一波,狠狠撕扯着身体,要将我彻底吞噬。
每一次阵痛袭来,眼前都阵阵发黑,意识在尖锐的痛苦边缘摇摇欲坠。
汗水浸透了头发和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夫人!用力!再用力!看到头了!」
稳婆嘶哑的声音穿透剧痛的迷雾,带着一种近乎狂喜的尖利。
我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指甲深深掐进身下早已湿透的软垫,指节因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那一刻,孤注一掷地向下推挤!
就在意识即将被那无边的黑暗和剧痛彻底淹没的瞬间——
「哇——!」
一声极其嘹亮、带着初生怒意的啼哭,如同劈开混沌的惊雷,骤然划破了产房内所有压抑的声响,也穿透了窗外那震天的雨幕。
那哭声如此清晰,如此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鲜活的生命力。
紧跟着是稳婆狂喜到变了调的呼喊:
「生了!生了!是个哥儿!恭喜夫人!是个壮实的小少爷!」
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断裂。
身体里那股支撑着我与死神角力的力量瞬间抽空。
我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软泥,重重地瘫软下去,眼前彻底被黑暗覆盖。
最后的意识里,只残留着那响亮的啼哭,像一道光,劈开了前世今生所有阴冷的雨夜和粘稠的血色。
真亮啊……真好听……
再醒来时,雨声已歇。
只有檐角残留的积水,滴答,滴答,落在窗下的青石板上,声音清晰而规律。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艾草和安神香的气息,驱散了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纱,在床前投下温暖柔和的光斑。
身上盖着柔软干燥的锦被,被汗水浸透的衣物早已换过。
身体的每一处骨头缝都叫嚣着酸痛和疲惫,但小腹那令人恐惧的坠胀和撕扯感已经消失了。
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的平静笼罩着我。
「夫人!您醒了!」
守在床边的春桃立刻凑上前,眼圈红红的,脸上却满是如释重负的喜色,
「您可算醒了!吓死奴婢了!小少爷好着呢,奶娘刚喂过,睡得可香了!」
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我,在我背后垫上软枕。
动作轻柔得仿佛我是易碎的琉璃。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床边。
那里放着一个精致的、铺着柔软锦缎的摇床。
一个小小的襁褓躺在里面。
那么小,那么软。
露在襁褓外的小脸粉粉嫩嫩,还有些皱巴巴的,像一枚刚剥了壳的果子。
眼睛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排小小的阴影。
小嘴无意识地微微嘟着,随着呼吸,小小的胸膛一起一伏。
一种极其陌生、极其汹涌的情绪,毫无预兆地、瞬间冲垮了心防。
我的孩子……
前世那个未能睁眼看一看这世界的孩子……那个被冰冷的血水带走的孩子……
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滚烫的液体瞬间模糊了视线。
喉咙里堵得厉害,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我伸出手,指尖抖得不成样子,想要碰碰他粉嫩的小脸,却又怕自己冰冷的指尖惊扰了他的安睡。
春桃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失态惊住了,手足无措:
「夫人?夫人您别哭啊!月子里不能哭的!仔细伤了眼睛!您看小少爷多好……」
就在这时,内室的珠帘被轻轻挑起。
谢珩走了进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绯色的官袍,风尘仆仆,显然是刚从衙门赶回。
清晨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清瘦的轮廓。
他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看到摇床里那个小小襁褓的瞬间,骤然亮了起来,像投入了星辰。
那光芒,柔和得不可思议。
他脚步放得极轻,几乎是无声地走到摇床边。
他微微俯下身,目光专注地落在那个酣睡的小脸上,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柔软和专注,仿佛在凝视着世间最珍贵的瑰宝。
他伸出手指,动作轻缓得如同触碰朝露,极其小心地用指腹,极其轻柔地蹭了蹭婴儿柔嫩的脸颊。
「昭儿……」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美梦,带着一种初为人父的、笨拙又无比珍重的温柔。
谢昭。
这是他早早定下的名字。
昭昭如日月。
我的心,被这从未见过的、属于谢珩的温柔狠狠撞了一下。
泪眼朦胧中,看着他专注凝视孩子的侧脸,看着他指尖那份小心翼翼到极致的触碰。
前世裴知行那张在得知弟弟风光后写满怨毒的脸,又一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形成最刺目、最残忍的对比。
谢珩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他直起身,目光转向我。
看到我满脸泪痕、颤抖失态的模样,他眼底的柔和瞬间被一丝清晰的惊痛取代。
他快步走到床边,没有犹豫,在我身旁坐下。
他没有问「为何哭」,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
只是伸出双臂,用一种异常坚定又无比温柔的力道,将我颤抖的身体连同那个小小的襁褓,一起轻轻地、稳稳地拥入了怀中。
他身上的松柏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墨香和风尘的味道,瞬间将我包围。
那怀抱并不炽热,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安稳和力量。
他的一只手环住我的肩背,另一只手则小心翼翼地护着我和他之间那个小小的、温热的生命。
我的脸颊贴在他微凉的官袍衣襟上,泪水无声地浸湿了那绯色的锦缎。
他胸口的震动清晰地传递过来,沉稳而有力。
「都过去了,令仪。」
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抚平惊涛骇浪的笃定。
怀里的襁褓动了动,发出一声细微的、满足的哼唧。
那小小的温热透过薄薄的锦被,熨帖着我冰凉的胸口。
窗外的阳光,金灿灿的,彻底驱散了昨夜暴雨的阴霾。
8
日子在谢昭响亮的啼哭、细碎的哼唧和一天天舒展的小身体中,飞快地流淌过去。
谢珩依旧忙碌,但下值归家的时辰明显早了许多。
他回府的第一件事,往往是先净了手,换下官袍,然后便径直走向奶娘或我怀里那个咿咿呀呀的小团子。
他抱孩子的姿势从一开始的僵硬笨拙,到逐渐变得娴熟自然。
有时他会将谢昭抱在臂弯里,在书房踱步,一边低声对着什么都不懂的小婴儿说着什么,一边翻看公文。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地抱着,看着怀里那张越来越像他、也隐约有我轮廓的小脸,眼神专注而柔和,唇角会不自觉地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那笑意,如同冰雪初融后的第一缕暖阳,虽淡,却足以照亮整个清冷的谢府。
我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看着这一幕,手里慢慢缝着一件小小的、柔软的棉布肚兜。
阳光透过窗棂,暖融融地洒在身上。指尖的针线穿梭,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的暖意。
心口那块盘踞了太久太久的坚冰,在那孩子的啼哭、咿呀和谢珩偶尔投来的、带着暖意的目光里,无声地消融着。
府里渐渐多了些不一样的声音。
不再是刻板的规矩和疏离的安静,而是婴孩的啼哭、奶娘的轻哄、丫鬟们小声的逗弄,甚至偶尔还有谢珩低沉温和的、对着婴儿的说话声。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琐碎的烟火气,却也奇异地编织出一种名为「家」的温暖。
谢珩待我,依旧持礼。
只是那层无形的、冰冷的隔膜,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稀薄。
他不再仅仅询问「可用过膳」,有时会特意带回一两样京中新出的、据说女眷喜欢的精致点心,放在我手边。
目光相接时,他眼中那片深潭,似乎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暖流。
日子平静得像一首舒缓的摇篮曲。
直到那日午后。
谢昭吃饱喝足,在我怀里沉沉睡去,小嘴无意识地吮吸着。
我将他轻轻放进摇床,盖上薄被。春桃轻手轻脚地进来收拾东西。
「夫人,」她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如同分享秘密般的兴奋,凑近我耳边,
「奴婢方才去前院取东西,听门房老张头在跟人嚼舌根呢,说是……裴家出大事了!」
裴家?
我拿起摇床边放着的一只拨浪鼓,轻轻摇了摇,发出清脆的「咚咚」声,看着摇床里熟睡的小脸,神色未动。
「哦?何事?」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在问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
春桃见我反应平淡,那股兴奋劲儿也消了些,但八卦的本能还是让她压低了声音继续说下去:
「说是那位裴大将军……就是裴知威,前些日子在西北吃了败仗!损兵折将!陛下震怒,当场就摘了他的帅印,押解回京问罪了!裴家……怕是要倒大霉了!」
裴知威败了?
还被押解回京?
指尖捏着拨浪鼓的柄,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前世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被御口亲封为大将军尚了公主。
成为裴知行心中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山、也间接害死了我孩子的裴知威竟然败了?还被问罪?
命运,果然从不按常理出牌。
「还有呢?」我淡淡地问,目光依旧落在谢昭熟睡的小脸上。
「还有就是……」春桃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鄙夷,
「那位裴大公子,裴知行!听说他媳妇,就是那个尚书家的钟小姐,脾气火爆得很,因为裴家获罪,娘家也受了牵连,正闹着要和离呢!把裴知行骂得狗血淋头,说他是个没用的窝囊 废,连累妻族!闹得整个裴府鸡犬不宁!」
钟灵秀……闹和离?
眼前仿佛闪过那个名字灵秀、性子却如烈火般的女子。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将拨浪鼓放在谢昭枕边。
孩子睡得很沉,小嘴微微张着,发出均匀细微的呼吸声。
窗外的阳光暖融融的,透过窗纱,在他粉嫩的小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裴知行如何,裴家如何,那些前尘旧事,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爱与恨、痛与悔,此刻听来,竟遥远得如同隔世。
心湖平静无波。一丝涟漪也无。
9
暮春的风,带着暖意和花草的芬芳,轻轻拂过庭院。
谢珩休沐。
他难得没有去书房,而是在庭院那株开得正盛的海棠树下,铺了一张厚厚的绒毯。
他将已经能自己坐稳、咿咿呀呀挥舞着小手的谢昭放在毯子上,周围堆满了各色柔软的布偶和叮当作响的玩具。
谢昭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小袄,像一颗饱满的、鲜嫩的果子。
他好奇地抓起一个色彩鲜艳的布老虎,塞进嘴里啃咬,口水糊了一脸,发出满足的「嗯嗯」声。
谢珩就盘膝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带着温和的笑意,专注地看着那个自得其乐的小人儿。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海棠花瓣,洒下细碎的金斑,落在他清俊的侧脸和绯色的常服上,也落在那小小一团、充满生机的小身体上。
我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手里捧着一杯温热的牛乳茶。
风拂过,几片粉白的花瓣打着旋儿飘落,落在我的裙裾上,落在谢珩的发间,也落在谢昭毛茸茸的小脑袋上。
岁月静好,莫过如此。
就在这时,府中的管事脚步匆匆地穿过月洞门,脸上带着一丝凝重,径直走到谢珩身边,俯身低声禀报了几句。
谢珩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敛去,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抬眼,目光穿过飘落的花瓣,遥遥向我望来。
我放下手中的茶盏,平静地回望着他。
管事的声音虽低,但在寂静的庭院里,还是隐约飘进了我的耳中。
「……裴府递来的消息……裴大公子裴知行……昨夜在城外……坠马……伤重……恐……恐不行了……想请夫人……念在旧日情分……或许……或许能……」
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
坠马?不行了?
裴知行?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这一次,连最细微的涟漪都未曾激起。
廊下的阴影里,我静静坐着。
阳光被美人靠的顶棚切割,一半落在我的身上,暖意融融,另一半则隐在暗处。
我看着庭院中那沐浴在金色光晕里的一大一小。
谢珩依旧看着我,似乎在等待我的反应。
我微微侧过脸,目光重新落回毯子上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人儿身上。
谢昭正努力地用胖乎乎的小手去抓一片飘落的海棠花瓣,小脸憋得通红,嘴里发出「啊啊」的、充满干劲的声音。
那稚嫩而充满生命力的声音,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外界所有的喧嚣、所有的过往,都隔绝开来。
我端起手边温热的牛乳茶,轻轻啜饮了一口。
香醇微甜的暖流滑入喉咙,熨帖着四肢百骸。
「夫君,」我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飘飞的花瓣,落入谢珩耳中,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今日风暖,昭儿玩得开心,莫让他着了凉。」
谢珩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
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最后一丝疑虑和担忧如冰雪消融,只剩下纯粹的、了然于心的平静。
他微微颔首,不再看我,也没有再看管事,只重新低下头,目光柔和地落回那个正和花瓣较劲的小人儿身上。
「知道了。」他应道,声音寻常,仿佛刚才那阵小小的波澜从未发生。
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用指尖,轻轻拂去落在谢昭小脑袋上的那片粉白花瓣。
风过庭院,卷起更多的花瓣,纷纷扬扬。阳光正好,暖意融融。
前尘往事,恩怨情仇,如同那些被风吹散的落花,终究归于尘土。
我放下茶盏,指尖残留着杯壁的温热。
目光所及,是海棠树下,父子二人沐浴在春光里的身影。
一大一小,血脉相连。
心口那片曾被冰封的角落,此刻被阳光彻底照亮,温暖而踏实。
这便是我重活一世,挣来的昭昭日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