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解读人生一种姿态》(二):作家的境界、情怀和人格
发布时间:2025-08-07 14:00 浏览量:2
No.319
解读一种人生姿态
陈忠实
三
在散文随笔集《种豆南山》的阅读中,我的欣赏兴趣和既得启示后的兴奋点渐渐集中到一点:索解一种境界、一种情怀、一种人格、一种思想和这种思想发出的一种声音。正是这些形成作家邢小利独秉的人生姿态。
人的一生依着年龄划分出几个大的年轮区段。其中的三十、四十、五十岁当是最重要的三个区段。即使最寻常的男女,也会在这些重要关隘上发生自己的人生体验,敏感的作家就不用说了。小利在《四十感怀》里,整个是一派透亮的境界。这篇文章十分动人。作家奔到四十岁时关于世界关于生活关于事业,尤其是关于自己本身的理解和体验,进入一种哲理的睿智境界。因为真实,因为真诚,因为坦率式的直白,读来令我感动。我也读过一些包括政要在内的许多公众名人的此类述怀文章,参差不齐,无可厚非。但有一个基本的尺码就是真诚。如果一个人到了需要郑重宣示重要年龄区段上的感怀时,还说假话,还矫揉造作,我还能指望他什么时候真诚与人相对呢!小利的《四十感怀》,不单是真诚,难得的是使自己的生命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新的境界:
到了四十,只有两个感受:一是思想上顽固了,排斥的东西多了;二是心淡了,很多事也看淡了。当然看淡之后,对有些东西却更看重了。许多过去看轻的今天却觉得无比重要,许多过去看重的今天看来却不值一提。
我读到这里便久久徘徊在这段文字之中。我并不急于探究文字里面“顽固”着什么“看重”着什么“不值一提”的又是什么。我确凿感知到在四十岁这个最重要的年轮到来时,小利完成了一次意义非凡的生命价值的择向,完成了一次从心理到精神的剥离,进入一种全新的人生境界了。进入这个境界的作家,才敢提出做一个简单的人,才敢说良心,才敢审视知识分子的变节和守节,才敢鉴示历史的、现代的和正在运动着的现实生活中的知识分子灵魂操守上的种种。
在这样的人生境界里所展示的人生情怀,既是清丽沉静的,又是美丽动人的。清丽的情怀决定着作家生命的敏感和敏锐,对纷繁的生活事象,对气象万千的大自然,都会发生独有的体验,然后展示给读者一篇美好的文章。我很惊异小利在乡间读书的感觉。“在乡间读古人的著作觉得特别相宜,心能静下去,而读西人的书和今人的书,总觉得与情境更与心境不那么相宜,看不进去。”可以想象,在鸡鸣牛哞声中,在左邻右舍从墙头上弥漫过来的柴烟里,在深夜无边无际的静谧里,一位年富力强的青年作家在阅读中国古典的情景,浮躁和喧哗无染,自然使我想到“拥书自雄”的喻说。
在《乡居致友人》散文中,有一节关于雨的描绘——夜里听风雨声,那真是很美的。若是柔风细雨,那就像是一个害羞的小女子欲来不来的样子,偷偷地藏在门外,躲躲闪闪的,招招手忽儿来了,迎上去忽儿又走了。若是大风大雨,那就像是旷野里万马奔腾,真有排山倒海之势。此时披衣坐起,静听万马奔腾之声,心中忽地生出一腔豪迈之情,思绪飘得很远……
这是我读过的文学作品中关于夜雨描写的最动人的篇章之一。这样的文字读过是不会轻易忘记的,可堪反复品味的。这样的文字是经过乡村细雨的滋润和滂沱大雨的拍击之后发出的心灵的颤音,属生命与自然交融的独特体验,只有纯净清丽的情怀才能敏感发生,不是凭想象凭文字功夫所能得到的。
在作家总体的人生姿态里,境界、情怀、人格三者是怎样一种相辅相成又互相制动的关系,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话题。是情怀、境界奠基着作家的人格,还是人格决定着情怀和境界,恐怕很难条分缕析纲目排列。我在小利的书稿阅读中,看见了一种境界、一种情怀,更透见一种令人肃然的人格精神。“在强权面前,有人被打折了腰,有人被按着跪倒,有人战抖着趴在地上,却也有这些节操高尚、宁死不屈的文化人,正是他们挺起了知识分子的脊梁,维护了知识分子的信念与价值。”作者所列举的这些形形色色的事象,任何一个知识分子甚至普通人都不会陌生,在诸如封建专制异国侵略以及极“左”政治这些强权面前,知识分子的种种表现,无论怎样五花八门形形色色,核心就是投降与否。而决定投降与坚守的关键便是前文已涉及的良心。
作为人的生理上的音质的软硬,小有差异,而决定知识分子骨质软硬的东西说到底是良心。小利论述这个作为知识分子安身立命的大课题的时候,就凸显出自己的价值取向,一种披阅古今剖皮见核的追问,自我人生选择的坐标就标示出来了。
如果说对已经沉寂的历史人物品格的坚守与投降的辨析,可以看出小利冷峻的犀利,那么,对当代知识分子人格操守的剖析,就复杂得多也费力得多。我读他评论长篇小说《沧浪之水》的长文时,已在此之前强烈地感受到这个问题,即当代知识分子的投降与操守。优秀的小说提供了一个可以让评论家说话的文本,但作为评论家出场的邢小利的理性的透彻,同样显示出自己在当代生活中的人格形态。
人格对于作家是至关重大的。人格限定着境界和情怀。保持着心灵绿地的蓬蓬生机,保持着对纷繁生活世相敏锐的透视和审美,包括对大自然的景象即如乡间的一场雨水都会发出敏感和奇思。设想一个既想写作又要投机权力和物欲的作家,如若一次投机得手,似乎可以窃自得意,然而致命的损失同时也就发生了,必然是良心的毁丧,必然是人格的萎缩和软弱,必然是对历史和现实生活的感受的迟钝和乏力,必然是心灵绿地的污秽而失去敏感。许多天才也只能徒唤奈何。
邢小利的随笔中多处涉及知识分子的品格和人格,可能是他鉴于古今的太多的教训,对当代人的一个切中主脉又正在被忽视的提醒。
人格对作家的特殊意义,还在于关涉作家思想的形成和发展。尽管米兰·昆德拉引用过“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的欧洲民间谚语,然而我理解的昆德拉,正是人类一位深刻超人的思考者。关于人类合理生存的思想,几乎贯穿在他的所有小说创作之中,甚至某些地方露出艺术形式载不动深重的思想的纰漏。作家必是思想家,这是不需辩证的常理。尤其是创作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作家,在实现新的突破完成新的创造时,促成或制约的诸多因素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思想的穿透力。这个话题近年间已被文坛重新发现,重新论说。现在我要说的只是思想和人格的关系。
作家穿透生活迷雾和历史烟云的思想力量的形成,有学识有生活体验有资料的掌握,然而还有一个无形的又是首要的因素,就是人格。强大的人格是作家独立思想形成的最具影响力的杠杆。这几乎也是不需辩证的一个常规性的话题。不可能指望一个丧失良心人格卑下投机政治的人,会对生活进行深沉的独立性的思考。自然不可能有独自的发现和独到的生命体验了,学识、素材乃至天赋的聪明都凑不上劲来,浪费了。
小利的文学评论、散文和随笔,除了学识,除了艺术眼光这些大家都可以得到的优长之外,便是思想的力度。上述关于知识分子精神操守的话题,如果从作家创作发展的个人角度说,都是至关重大的关键所在。我正是在这一点上感知到一个外温而内刚的邢小利,一个熟识而又陌生的令人钦佩的年轻作家。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