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确诊的那一天,我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我为丈夫做好两菜一汤

发布时间:2025-08-08 20:55  浏览量:2

癌症确诊的那一天,按照医生的说法,我的生命或许只剩下 90 天。

我没有流泪,也没有大喊大叫,像往常一样,

为谢晚阳准备了两道菜和一碗汤,等他回家。

当晚九点一刻,他才回复我六点发的那个消息,说他不打算回家吃晚饭。

真是可笑,九点多了不吃晚饭,那算什么呢?

我把饭菜重新热了一遍,心里偷偷感叹,自己的手艺实在是棒极了。

第二天醒来,家里依旧只有我一个人,谢晚阳彻夜未归。

这种情况不是一天两天发生的,我也没有太在意,

只是感到有些可惜:在我生命的最后三个月里,他又错过了一天。

下午,谢晚阳发消息说今天会回家吃饭。

等他到家的时候已是晚上八点,看着空荡荡的餐桌,他问我:“饭呢?”

我抚着胃,胃疼得厉害,只能回他:“想吃你自己做的。”

他便又出门了。

其实厨房里还有剩下的饭菜,但当我闻到他身上那淡淡的香奈儿五号的香气时,

心里却突然不想再跟他说话。

而他也并没有进厨房。

我开车回到妈妈那儿,她一看到我,就紧紧握住我的手,说我瘦了,

脸色也憔悴了许多,还询问谢晚阳是不是没好好照顾我。

我揉了揉眼睛,轻声回答:“不是啦,最近太忙了!”

午后的阳光正好,妈妈让我帮她把花搬到小院子里晒,

她在花上修剪枝叶,温暖的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躺在摇椅里,轻轻摇晃着,心里却想着:我不想死。

我去看了医生,医生让我好好吃药。

我心里忍不住问:“吃这个药,能活得久一点吗?”

医生叹了口气,安慰我说放宽心、好好治疗,就会有希望。

可当我走到门口时,听见他无力而苍白的叹息,心里一沉。

今天谢晚阳难得早早回家,给我带来了我最爱吃的麻辣小龙虾。

他亲自给我剥了一只,想喂到我嘴边。

我没有张嘴,因为吃辣会让我胃更疼。

他把虾放在我的白米饭上,问我:“你前天去看妈妈了吧?”

果然是妈妈给他打电话了。

我点头应了一声。

他紧盯着我,捏着我纤细的手腕,低声说:“是瘦了不少,怎么在家待着还越来越瘦呢?”

我心中暗苦:不仅瘦了,生命还在迅速流逝。

原本他想在我的手指上轻轻一吻,却被手机铃声打断。

他看了一眼屏幕,稍一犹豫,还是选择挂断了。

“推销电话,别管他,我们来吃饭。”

可我清楚地看到屏幕上显示着“许晓然”三个字。

许晓然——我和谢晚阳共同创办的旗袍工作室的首席设计师之一,

也是那个喜欢喷香奈儿五号的女人。

说实话,谢晚阳希望我能好好休息,备孕的事情让我不得不暂时抽身工作。

于是,首席设计师的职位便落到了许晓然的手中。

有那么一瞬间,我暗自庆幸,我们之间没有孩子。

晚饭过后,谢晚阳主动起来洗碗。

我洗完澡,靠在床上看书,不久后,谢晚阳也从浴室走了出来。

他脱掉了睡袍,钻进我的被窝里,轻声说道:「皎皎,我想你了。」

我用被子将他隔开,侧身背对着他,冷静地说:「我累了,想睡觉。」

我当然明白谢晚阳的意图。

但我并不想,也不愿意勉强自己去迎合他。

我和谢晚阳同时醒来。

他从背后将我环抱,轻轻将下巴搁在我的颈窝,低声叫道:「皎皎。」

我挣脱了他的怀抱,直截了当地说:「我没兴致。」

接连的拒绝使得谢晚阳有些不快。

他默默吃完早餐,默默地出门,临走时一句话也没留下,更没有询问我为何没兴趣。

午饭后,我开车去了妈妈那儿。

妈妈正在整理家务,她翻出了不少我小时候的东西,其中还有几本是我中学时代的日记。

十六年前的高二笔记,几乎每一页都有「XWY」这三个字母——谢晚阳名字的首字母。

他是转校生,在我高二时转到我们班,被班主任安排坐在我后面。

我数不清多少次,在传试卷的时候,回头偷偷看着他。

那时候,我特别喜欢画画,日记本里还有我画的他的画像:

投篮时的他、考试时的他、上课时睡觉的他,以及轻轻拍我肩膀请教问题的他的样子。

本子里还夹着一张小纸条,经过十六年的时间,

纸张已经发黄,但字迹依然清晰:不喜欢吃鱼——这也是关于谢晚阳的故事。

有一次,我在食堂碰到他。

他的朋友提到一道鱼的菜很好吃,邀他一起打包,谢晚阳婉拒了,说自己不喜欢鱼。

回家的时候,我特意写下这件事,夹在了日记本里。

妈妈见我出神,便问我在想什么。

我把本子合上,告诉她:「我想回来住几天。」

妈妈担心地问我是不是和谢晚阳吵架了。

我连忙否认。

实际上,谢晚阳似乎都懒得和我争吵了。

妈妈的生活充实且富有活力。

早上六点多,她拉着我一起去菜市场,

挑选最新鲜的鱼、肉、果蔬,还买了两斤小龙虾,表示中午要做麻辣小龙虾给我吃。

早餐后,妈妈让我开车送她去舞蹈课。

我愣了一下,「啥意思?」

妈妈有些害羞地说:「怎么?就允许小孩子学跳舞,我这个老太太就不能?」

我赶紧安慰她,夸她依然年轻!

把妈妈送到舞蹈教室后,我问那位年轻的舞蹈老师可不可以旁听。

她笑着答应了。

妈妈换上了一身白色的舞蹈服,显得特别衬她的身姿和气质。

她和几个年纪相仿的阿姨在音乐中翩翩起舞,

轻快的脚步、优雅的身姿,以及她们脸上洋溢的笑容,让我竟有些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有多少年没认真关注过妈妈的生活了呢?

而妈妈,她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有兴趣在哪,并且过得非常好。

所谓「白发戴花君莫笑,岁月永不败美人」

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下课回到家,妈妈便忙着进厨房做饭,我给她帮忙。

我看着她把一捧鲜红的辣椒放入锅中和小龙虾一同炒,

辣椒的香气在整个屋子里飘散开来。

我按捺着隐隐作痛的胃,强忍着吃了几只。

妈妈问我谢晚阳在家吃饭习惯吗?

要不让他晚上来吃吧。

我回答不用,他出差去了。

我回妈妈这儿没告诉谢晚阳,他可能都不知道我今晚不在家。

妈妈和她的朋友们参加了一个舞蹈比赛,竟然荣获一等奖。

看着站在领奖台上的妈妈,我心中忽然涌起一个念头,想给她亲手缝制一件旗袍。

家中没有合适的布料,

我于是开车带妈妈去了我和谢晚阳共同创办的工作室——月色不晚。

他的名字是谢晚阳,我叫明月皎,工作室的名字既和我们两个的名字契合,

又应了那句经典的情话「今晚的月色真美,风也温柔」。

可如今,明月依旧在空中,我却不知谢晚阳是否还爱着我。

真是让人唏嘘。

我带着妈妈走进工作室。

前台的小姑娘神色有些不太好,表示要去通知谢总。

我说其实只是来取点东西,拿完就走,不必麻烦。

小姑娘似乎有些顾虑,我大概也理解其中的原因。

为了不让场面太尴尬,我就让妈妈在待客室等我。

果然,在衣料间里,许晓然正在让谢晚阳手把手教她如何把旗袍改得更加合身好看。

我的到来,一下子打破了那种原本有些浪漫的气氛。

谢晚阳局促地收回手,紧张地看着我,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没有给他好脸色,冷冷地说:「拿点东西。」

我找了一块半年前从江南带回来的上等布料,准备往外走。

许晓然拦住了我,扣下了布料,「这块布已经有客人订了,谢哥说让我设计。」

我瞥了谢晚阳一眼,他慌乱地避开了我的目光,不敢直视我。

真是可笑。

我冷哼一声,对许晓然说道:

「有些东西,你碰了也就碰了,但有些东西却是不容侵犯的。

看看我设计的旗袍,卖一个五位数的时候,你恐怕还在给老师傅打下手吧。」

「你!」

许晓然看向谢晚阳,愤怒地质问,「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她这样侮辱我?」

谢晚阳抿了抿唇,冷声回应:「给她。」

我拿到了想要的布料,但内心却一阵恶心。

谢晚阳回家后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回去。

妈妈也察觉到我们之间的裂痕,催我回去和谢晚阳好好谈谈。

出门前,她特意给我带上了昨天买的柿子,说谢晚阳喜欢吃这个。

她还把我高中和大学的几本日记本递给我,说:

「如果你们忘记了彼此的爱,就一起翻翻这些。我相信这些本子会替你们记住。」

我忍不住红了眼眶。

妈妈,不是我不爱谢晚阳,而是他已经不再爱我了。

而且,我的身体也变得更糟。

昨天我回家的时候,谢晚阳再次出门了,听说是许晓然有要紧的事找他。

傍晚,天空被火烧云染上了一层金色。

我坐在阳台上,翻开了余华的《兄弟》,书中提到:

这就是人世间的真相,有人走向死亡,却对晚霞映照下的生活无限眷恋;

而另外两个人寻欢作乐,却不知道落日的余晖有多么美丽。

我去看了医生。

他又给我开了一些药。

我问他:「如果我每天按时吃药,能活得久一点吗?哪怕多八九天也好。」

他给我的回应是十几秒的沉默。

接着我又问他:「您看过那么多生离死别,死亡究竟是什么样的?」

他想了想,回答道:「就像水消失在水中一样。」

我开始在纸上画起旗袍的设计图。

突然,我有了一个想法,想给妈妈找个老伴儿,

这样即使我走了,她也不会太孤单,运气好的话,两个人还能携手到老。

可我想到谢晚阳——现在已经是我癌症确诊的第13天,

我瘦了十斤,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

算了,与其给妈妈找个老伴,还不如用我的存款为她订一个条件不错的养老院。

我去看了十家养老院,最后选定了一家各方面都还满意的。

但我总觉得里面的老人看起来并不那么幸福,也许是缺少了家人的陪伴。

谢晚阳应该会在我们恋爱五年、结婚七年的情谊下,照顾我妈妈吧?

唉,还是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了。

养老院已经订好了,我又把我卡上的钱转到了一张新卡上,不多不少,共计八十五万。

这些钱足够支持妈妈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但如果她有一天生病该怎么办?

又或是突发状况需要用钱时又该怎么办呢?

我决定将心思投放在我们的工作室「月色不晚」上,寻找机会与谢晚阳谈谈。

我细心地完成了设计图,接着开始裁剪布料。

当胃痛发作时,我恨不得一次性吞下整瓶止疼药,

但也不想服用过多,只好找点其他事情来分散注意力。

于是,我翻开了我的日记本。

在高三那本里,我写下这样一句话: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这就是我对当时谢晚阳眼神的描绘。

谢晚阳的眉目深邃,鼻梁也高高的,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上眼睑那颗小痣,抬眼时若隐若现,闭上眼睛时却恍如无物。

当我们开始正式交往之后,我常常喜欢亲吻那颗小痣,

他还曾调侃我,说那是前世我留给他的印记。

每当他睁开眼睛,我就在他眼前,闭目时小痣便在脑海中化作我的身影。

胃痛让我无法入睡,夜风越来越冷,我真希望谢晚阳能够像以前那样,为我暖被窝。

看了一部名为《寻梦环游记》的电影,

电影中有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那么我这生命的终点又会在何时到来?

今天是立冬,我包了胡萝卜肉馅的饺子。

因为我有轻度夜盲症,以前曾因为看不清路而扭伤了脚,谢晚阳看到后心疼不已。

他总是想尽办法让我多吃胡萝卜,甚至鼓励我说吃胡萝卜对眼睛好。

于是他用尽各种方式做胡萝卜菜肴,为了让我多吃一口:

蒸胡萝卜、煮胡萝卜、炒胡萝卜丝、榨胡萝卜汁,还有胡萝卜馅的饺子。

只是我口味较挑,唯独胡萝卜汁和胡萝卜馅的饺子能让我多吃几口。

刚创业时,谢晚阳省吃俭用,特意买了一台榨汁机,

每天都给我新鲜的胡萝卜汁,每周一定要让我吃上一顿胡萝卜肉馅的饺子。

如今,榨汁机却积满了灰尘,胡萝卜肉馅的饺子也早已只有我一人品尝。

买了一本日历,医生的预计让我心头一沉,如果他判断准确,我将在腊月廿七那天离世。

若真如此,妈妈和谢晚阳的年如何过得下去?

我真希望能陪着妈妈一起欢欢喜喜地迎接新年。

我多想再多活几天。

胃疼得我恨不得撒手不管。

为了给自己一点小安慰,我点了个小蛋糕。

每当心情低落时,我总想吃甜品。

过去谢晚阳总是能敏锐地捕捉到我的情绪,可如今他似乎无从察觉。

外卖员小哥送餐时,我因为胃疼,整张脸白得像张白纸。

他关心地问我:“需不需要我帮你叫个120?”

我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连忙道谢,说不需要。

医院又不是万能的,很多病都没法治。

生死有命,也许我真的只能这样。

谢晚阳今天回家了。

听到他开门的声音时,我正在写日记,便迅速合上了本子。

他看上去不太精神,似乎略显疲惫。

我本想把从妈妈那儿带回来的柿子洗净给他吃,却发现柿子早已腐烂。

晚上,我几乎是用恳求的口气说:“能帮我榨一杯胡萝卜汁吗?”

可他却淡淡地回应:“我太累了,你不觉得吗?”

那么我很疼,你看不到吗?

我很疼,你就真的看不到吗?

这无声的呐喊在心中反复回响。

谢晚阳昨晚睡前忘记关窗,结果害我感冒了。

迷迷糊糊间,我感到他似乎贴了贴我的额头,关切地说:“怎么这么热?要不要去医院?”

我拒绝了,心里只想着小龙虾面,问他能不能煮一碗。

可当我再睁眼时,发现床边已经冷冷清清,身边再无他的影子。

一切原来都是梦啊,那我身体的不适又怎么解释?

感冒加重,咳嗽得让我胃痛得更加厉害。

一个人输液,竟然在无意中睡着了,醒来时手背布满了青紫,稍微好些了。

走出诊所,我途经游乐场,买了一张跳楼机的票。

在那一瞬间,我多么希望安全带没有系好,这样我就可以解脱了。

但随即我又想起给妈妈缝制的旗袍,还未完成。

输完液,我整整忙了一天的旗袍工作,累得无力、疼得难忍,便开始翻看从前的日记本。

我从高二那年谢晚阳转学来的那天开始,就暗恋着他。

后来我们顺利考入同一所大学,度过了四年甜蜜的校园时光。

我们一起上课、下课、吃饭、看日落,几乎做过所有的事。

可最近,我们最大的共同点似乎就是无声相对。

医生说我的体质太差,别人仅需输液三天,他却非要我多坚持一天。

为什么别人输液有朋友陪伴,而我却孤零零的?

谢晚阳给我打电话,询问有莲花暗纹的那块布料放在哪里。

我答道:“你回家我就告诉你。”

他居然真的回来了。

我把已经缝好的旗袍扣子拿给他看:“就在这里。”

他半开玩笑地说我竟然用这么好的布料缝扣子。

我不以为然:“这是要给我妈做的。而且当初的料子钱是从我的私人账户出。”

他听后沉默了。

想到之前打算为妈妈争取更多的钱,我便开始了我的提议:“辞掉许晓然吧。”

他皱了皱眉头。

我继续道:“或者把工作室一半的价值给我,只要钱,不要股权。”

他困惑地问我在发什么疯。

我没有回答。

他似乎意识到我并不是开玩笑,认真地说:

“辞掉许晓然谁来设计旗袍?要给你一半的钱,工作室的资金周转会有问题。”

“晚阳,我相信你能找到解决办法。

辞掉许晓然你可以自己设计,也可以招聘新人,她也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设计师。”

他低下了头,我接着说,“或者直接给我钱。

如果你两个选择都不想做,我有我的办法逼迫你选择。

你该相信我,我言出必行,能力也在。”

这时,他终于问出了第一句:“皎皎,你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了?

当然是快要不行了!

谢晚阳了解我的能力和手段。

要不是胃痛得我没力气,可能在和他说这些话时,我就已经采取行动给他点警告了。

所以,他并不怀疑我会这样做。

谢晚阳可能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但他也不愿意辞退许晓然。

他着急得嘴角起了两个泡,许晓然为他买了败火药和柚子茶。

这是我去工作室挑选几颗珍珠做扣子时得知的。

许晓然气呼呼地问我:“这是他的工作室,也是你的工作室,你这么逼他干什么?”

我露出了讽刺的笑容:“握不住了,想摧毁。

我毁掉自己的东西,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用如同看疯子般的目光看着我。

反正我注定不久于人世,疯就疯吧。

旗袍快要完成了。

我找出了毕业后的日记本,上面有一页写着:

我们一定会把“月色不晚”经营得红红火火,最好全国都有我们的分店。

那一页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外出买东西时,看到有人在街边摊上卖小乌龟,想买一只养着。

但转瞬之间,我又若无其事地离开了:我死了,谁来照顾它?

整理这些年的设计图,汇编成册。

挑了一幅我认为相当不错的设计,拨通了大学时期师兄的电话。

他也在制作旗袍,并且正在和谢晚阳展开竞技。

我约他在一家咖啡馆见面,满怀诚意递上了那张设计图。

他知道我身为谢晚阳的妻子,还是“月色不晚”的另一位老板。

“你想要什么条件?”

我搅动着咖啡,带着笑意问他:

“三天后的旗袍设计展,会赢过许晓然,以这张图为筹码。”

“如果不喜欢的设计师辞职就好,你这样做最终还是会伤害‘月色不晚’。”

“但谢晚阳舍不得她。”

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师兄终于点了点头:“我可真没看出来你是个心软的人。”

楼下的小花园里,几个孩子正在快乐地玩滑梯。

我换了身衣服,走下楼,坐在一旁,静静听着他们的笑声。

有个小女孩和我并肩坐在石凳上。

我从口袋里拿出两颗方方的糖果,分给了她一颗。

小姑娘谢过我,然后将糖果放进嘴里,小脸肉嘟嘟的,鼓鼓的,十分可爱。

微凉的风吹来,我待了一会儿准备回家。

正要离开时,小姑娘突然叫住了我,她让我伸开手,

然后把一只用糖纸折成的千纸鹤放入我手心,随后她便朝那边跑开了。

我把这枚千纸鹤小心翼翼地夹在了日记本里。

今天去看了医生,医生告诫我不能再太费心思。

今天就是旗袍设计图展的日子。

师兄发来微信说:“一切顺利。”

许晓然却在朋友圈发了条状态:共克时艰。

这个“艰”指的难道是我吗?

昨天深夜十一点多,谢晚阳给我打了好几通电话,却因为疼痛让我冷汗直流,我没有接。

他今天回家时,看到我脸色苍白,

并没有跟我争吵,只轻声说道:“不舒服就早点去医院看看。”

我去过了呀!

可这个病碍事,根本没有治疗的办法!

谢晚阳离开时,带走了很多衣服。

我心里揣测,他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了。

也好,这样就少了争吵的麻烦。

临走前,谢晚阳说:“钱我会想办法筹集的,皎皎别闹得太过分。”

我真的过分吗?

我真的过分吗?

我真的过分吗?

坐在阳台上,迎着阳光,重读了《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海伦·凯勒曾说:世上最美好的东西,难以看见也难以触摸,唯有心灵才能感知。

我问我的心,它告诉我:最美的东西也会一点点消逝,

那如同这一刻的晚霞,还有我与谢晚阳之间的爱。

好消息是:旗袍终于做好了!

坏消息是:我的生命仅剩50天左右。

再次吐血。

这次血迹留在了我高中的日记本上,怎么擦都擦不掉,就像我与谢晚阳的关系,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的样子。

我扑簌簌地哭了出来。

自从确诊为晚期胃癌,今天是我第一次这样放声痛哭。

我原本打算把亲手做好的旗袍送给妈妈,希望能看到她穿上那件衣服,跳一支美丽的舞蹈。

但我又害怕她会在看到我这个样子时心痛不已。

我想跟妈妈说我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但转念一想,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在这个世间,白发人送黑发人,总让人心如刀绞。

我想写两封遗书,一封给妈妈,另一封给谢晚阳。

拿起纸和笔的时候,突然感到无从下手。

算了,时间还多,有 47 天,慢慢想吧。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见我和谢晚阳一起在创业,梦见我穿着婚纱准备嫁给他。

还有一个场景,正当我说出「我愿意」之前,妈妈却突然站了起来,强烈反对。

她泪流满面地说,她不相信这个人会对我好。

雪下得很大。

我窝在阳台的躺椅上,玩着手机。

许晓然发来了她从工作室窗户俯瞰雪景的照片。

我放大画面,却发现窗户玻璃上映出两个身影。

疼得我恨不得立刻死去。

我突然想起,以前我不小心摔倒,轻微受伤都会忍不住掉泪。

如今我已经没有力气再流泪了。

90 天好漫长。

医生给我开了新的止痛药,增加了剂量。

他说这样或许能让我稍微舒服一些。

果然,我的感觉好了一点。

我给自己煮了一锅白粥,分了三顿吃。

我去电影院看了一场恐怖片,场内只剩下我和一对情侣。

女孩对男孩说:「我真的好害怕!」

男孩笑着安慰她:「人菜瘾大。」

然后温柔地用手遮住了她的眼睛,而女孩透过指缝去看那些恐怖的场面。

我真想告诉他们,在《咒怨》里面,遮眼睛可是一种能遇鬼的办法哦!

妈妈打电话叫我去她那里吃饭,我却以出差为借口拒绝了。

我梦见了一岁时爸爸送我的小狼狗,牠在我们家待到了我十二岁。

如今转眼我三十二岁了,竟已然不记得牠的模样。

二十年后,五十二岁的谢晚阳会不会也忘记我的容颜呢?

想到这里,我打开手机相机,想给自己拍一张照片。

可当我看到屏幕里那副瘦骨嶙峋的模样时,心情又变得暗淡,立刻关掉了相机。

算了,忘记就忘记吧。

我想吃麻辣小龙虾,可是胃却在抗议:你是不是想立即痛苦不堪?

我停下了准备点外卖的手。

我想活着度过新年啊!

于是我列了个遗愿清单:

(1)看妈妈穿上我做的新旗袍。

(2)养一只猫。

(3)吃冰淇淋、麻辣小龙虾!

(4)跟谢晚阳庆祝七周年结婚纪念日。

(5)每天早上醒来,胃就不再痛苦!

写完这些后,我默默地划掉了后四条。

除了第一条,其余的都不会实现。

没有食欲的时候,我找回了曾经爱看的下饭剧《武林外传》。

秀才曾说过:“无双的确完美,但有一点,她不是芙妹。”

这让我想起了大三时,一个小学妹对谢晚阳的疯狂追求。

尽管谢晚阳拒绝了她很多次,但她依然毫不气馁,

眼泪汪汪地问谢晚阳,她究竟哪里比不上我。

谢晚阳牵着我的手,说:“你很优秀,但你不是皎皎。”

如今,谢晚阳又牵起了谁的手呢?

我翻出了自己和谢晚阳的结婚照,共有七套。

婚前拍了一套,之后每年的结婚纪念日都拍一套。

转眼间快到第七年了,不知道还能否拍到第八套。

心情有些低落。

窗外绽放了一小阵烟花,我抓拍下了一张。

心中突然涌起了想给谢晚阳发条消息的冲动,可最终还是把打了许久的字一个个删掉。

给一个不那么爱的人的发消息,往往需要赌上整整一天的好心情。

谢晚阳转给我一百万,说是工作室一半的价值。

看着这笔转账,我心中充满了难过,差点落泪。

能否把我这十六年也一并还给我呢?

谢晚阳已经不再爱明月皎了。

耳边响起了陈奕迅的《好久不见》,

“你会不会突然的出现,

在街角的咖啡店,

我会带着笑脸,

挥手寒喧和你坐着聊聊天,

我多么想和你见一面,

看看你最近改变,

不再去说从前,

只是寒喧,

对你说一句,

只是说一句好久不见。”

勉强支撑着画笔,我画了一幅画,描绘着我七十岁的样子。

心中却多么希望在旁边画上七十岁的谢晚阳,然而我却无力再继续下去了。

死亡像一枚沉重而干净的果实,我们咀嚼它,使许多活着的苦痛得以治愈。

——这是余秀华在《我们爱过又忘记》中写的。

我想告诉妈妈我生病了,也想对谢晚阳说我病了,

渴望他们能陪我一起走过手术的日子,陪伴我重获新生。

然而,当检测结果出来时,已是四期,医生说不再需要手术了。

谢晚阳发了信息,询问我今年的婚纱照什么时候拍。

我对着镜中的自己,看到脸颊已明显凹陷,面色也显得苍白,眼中没有了昔日的神采。

算了吧,这样拍照也没有意义。

不如不拍,这看起来更像是一张遗照。

谢晚阳则回复我:“爱拍就拍,不想拍就算了。”

我的大一日记本也记载着这样的时光:

腊月初八,我渴望冰淇淋,但谢晚阳说我胃不好,不许我吃。

我一边撒娇一边调侃地叫了他一声“哥哥”,他立刻转身去了超市。

我望着他的背影,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对谢晚阳来说,遇到事情叫他“哥哥”简直是个法宝。

“哥哥,我想吃冰激凌了。”

腊月初八,我煮了罐热腾腾的八宝粥,算是吃了腊八粥。

在给妈妈写完遗书后,我又写了一份遗嘱,并且做了公证,遗产继承人是妈妈。

我快要忘记谢晚阳对我微笑的样子了。

妈妈打来电话让我回家吃饭,我却说:“不啦。”

她嘟囔着说:“你怎么这么忙啊!”

那撒娇的语气,是多么可爱啊!

我在思索一个问题:人真的有来生吗?

如果有,我希望来世能做妈妈的妈妈,替她遮风挡雨。

梦见了爸爸和我的大狼狗。

爸爸责备我:“你怎么不早点去体检呢?为什么不去医院?为什么不幸福?”

我又梦到了爸爸,这回我跟他诉说了我不幸福的原因。

他回应道:“谢晚阳对你不好,你为何不离婚呢?

纠缠在他身上做什么?

他和那个女人的关系那么模糊,你该清理财产、收集证据,让他净身出户!

然后你拿着钱和你妈妈过上快乐的日子,等缘分来了,

再遇一个愿意把你放在心上的人,开始新的幸福生活!”

我满眼都是谢晚阳,心中却倍感迷茫。

突然,我冒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想要毁掉我们的“月色不晚”。

难得谢晚阳给我打电话,告诉我“月色不晚”的经营出了问题,让我借他点钱。

我挂断了电话。

没有了皓月明亮的“月色不晚”,就不是“月色不晚”了。

一天只吃了一碗粥。

快要醒来的时候,又梦见了爸爸。

他对我说:“平安。”

但随着我即将醒来,梦境逐渐崩塌,

我搞不清楚,是他在祝我平安,还是让我自己去平安。

晚饭后发现药没了。

外面下雪了,真冷啊!

什么药还得我亲自去取!

冷死我了冷死我了冷死我了!

初雪刚过,腊月廿三,小年。

我自己包了顿饺子。

其实,以前我最喜欢的鲅鱼馅饺子也很好吃。

我在考虑跟谢晚阳离婚。

我不想,自己死后,墓碑上刻着他的名字。

倒计时三天。

如果今后再见不到你,那我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腊月廿七,我快要死了,谢晚阳并不知道。

腊月廿八,我仍然活着,还跟阎王爷争了一天!

让我活到正月初六吧,那是我和谢晚阳领结婚证的日子!

结婚的第二年,正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七年,我们因为工作室的事情激烈争吵了一场。

吵架之后,我含着泪水问谢晚阳:「难道我们真的要闯不过七年之痒吗?」

他突然拉紧了我的怀抱,和我一起哭泣,「皎皎,别难过,咱们不再吵了。」

如今,转眼就到了我们婚姻的第七个年头,谢晚阳,我们到底能否走出这七年的危机呢?

腊月廿九,我再次和阎王爷争了一天,嘿嘿!

我早已将旗袍快递给了妈妈,并发了微信告诉她:你家皎皎今年和老公一起去旅游过年啦,不用挂念哦!

记得穿上旗袍,给我发张照片看看哦!

妈妈给我回了个「偷笑」表情,还叮嘱道:玩得开心!

旗袍年三十换,到时候给你发!

我回复她:好耶!

可我能不能坚持到明天呢?

唉……我努力一下吧!

腊月三十,疼得难以忍受!

跟阎王爷争时间真是折磨啊,幸好我还赢了,嘿嘿!

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在除夕夜没能吃到饺子,连包饺子的力气都没有。

电视里的小品一点儿也没有以前看得那么好笑,以前谢晚阳和我一起看时刚好乐得不行。

那时,赵本山还在春晚的舞台上,春晚也不是一味地宣传主旋律。

晚饭期间,谢晚阳发了条信息告诉我,年夜饭不回家吃了。

我说好。

正好我也没准备。

妈妈发给我她穿旗袍的照片,漂亮得让我有些泪目。

对不起,妈妈,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向你告别。

正月初一,和阎王爷拼时间的第四天,我又赢了,嘿嘿。

我给谢晚阳写好了遗书,只有一句话:等初六过了,我们就离婚吧。

正月初二,跟阎王爷争时间的第五天,我又获胜了,嘿嘿。

以往每年初二谢晚阳都会陪我回娘家。

今年,我对妈妈说我和谢晚阳要去旅游过年;同时跟谢晚阳说我去妈妈那儿过年!

正月初三,竟然连赢了六天!

我还认真回复了朋友们发来的拜年短信,

尤其喜欢以前工作室里一位实习生发送的祝福:平安顺遂,天天开心!

正月初四,我心里总觉得这次我可能无法再战胜阎王爷了。

我做了一个漫长无比的梦,梦见妈妈在埋怨我为什么不告诉她我得了病。

然后,我回到了起点,时间只剩下三个月。

这一回,陪伴我去医院的,有妈妈和谢晚阳。

当妈妈得知我胃癌已经到了四期,她内心悲痛,却还是忍着泪水,

笑着问我:「皎皎,你想吃什么呀?小龙虾面可以吗?不过我可不惯着你放辣椒哦!」

而谢晚阳也没有和许晓然暧昧不清,他把工作的事情全部推掉,

陪我北上广深去看名医,但医生们却都是无奈地叹息。

谢晚阳握着医生的手,几乎想要跪下去,恳求他给我开药。

医生却说:“太晚了,已经没用了。”

我不愿接受这个回答,最终在医生征得我的同意后,他无奈地开了化疗药物。

看着谢晚阳兴奋地拨打我妈妈的电话:“妈,医生给皎皎开药了!她有救了!”

我默默忍受着化疗带来的痛苦。

化疗的确让人难以承受,日复一日地掉头发,还伴随着干呕与咯血的折磨。

谢晚阳小心翼翼地为我梳理头发,他生怕扯掉一根。

梳妥发丝后,我坐在阳光洒落的地方,

掰着手指默默数日子:“还有六十天,我想为妈妈做一件旗袍。”

谢晚阳偷偷拭去了脸上的泪水,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微笑:“我的皎皎,长命百岁。”

他并没有让我动手做旗袍,说医生不允许我操心劳累。

但我心里总觉得,妈妈似乎缺少一件深红色的旗袍。

于是,给妈妈做旗袍的愿望搁置了。

接着,谢晚阳递给我一支笔和一张白纸:“我们每个人在上面写五个愿望吧!”

我忍着胃痛,郑重地点了点头:“好呀!”

我认真地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双手合十,虔诚许下愿望,才动笔写下:

(1)想给妈妈做一件旗袍。

(2)想养一只猫。

(3)想吃冰激凌、麻辣小龙虾!

(4)想和谢晚阳再拍一次婚纱照。

(5)希望我离开后,妈妈和谢晚阳能够好好生活。

谢晚阳也同样认真地写下五个愿望,仿佛是在重温那天婚礼上的誓言。

主持人问他:“无论是富贵还是贫穷,无论健康还是疾病,

无论顺境还是逆境,在对方最需要的时候,你能否不离不弃、终生相守直到永远?”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能。”

而他写下的五条愿望,却都是:希望皎皎赶快好起来!

这让我悲泣不已。

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谢晚阳以为我已入睡,他轻轻将我的手贴在他的脸上,

低声啜泣:“皎皎,我多希望得病的人不是你,而是我。”

可你知道吗,谢晚阳,我同样期盼着你能像我那样健康长寿。

三个月过去了三分之二,医生劝谢晚阳:“放弃吧,别再折磨她了。”

他红着眼睛反驳:“怎么可能是折磨?求你救救她吧,我只就这一个皎皎。”

医生无奈地对我表示歉意,我却微笑着对谢晚阳说:“哥哥,我们回家吧。”

谢晚阳稍显错愕,紧紧握住我的手:“好。”

哥哥带我回家。

」妈妈换上了一身喜庆的旗袍,那是谢晚阳特意为她定做的,布料是我从江南带回来的那一块。

然而,经过这两个月的磨难,我的妈妈显得老了许多。

曾经好看得无可挑剔的她,变得憔悴了。

一进屋,我就听见小奶猫喵喵的叫声,妈妈轻声叫了一声「岁岁」,小奶猫便从沙发后面探出了脑袋。

妈妈接着说:「你叫平安,它叫岁岁。」

我几乎快忘记了这些,爸爸在世时,他们都叫我「平安」,那是我小时候的小名。

但后来,妈妈每次喊「平安」时,都会伴随着一声轻叹,六岁的我严肃认真地对她说:「妈妈,我叫皎皎。」

于是,妈妈便开始叫我皎皎。

妈妈是如此温柔,老天怎能让她接连失去丈夫和女儿呢!

我感到不快乐。

谢晚阳在厨房里端出一盆诱人的小龙虾,还有一个新鲜制作的冰激凌。

他说:「皎皎,我把冰激凌机买回来了!」

可我已经不能吃了,哥哥。

饭后,谢晚阳给我戴上一顶漂亮的假发,用他那双画设计图的手为我化了个好看的妆,挡住了我的憔悴。

他说:「皎皎,我们去拍婚纱照吧。我已经预约好了。」

如今我心中只剩下一个未曾实现的愿望。

人总是不擅长告别。

就像妈妈和谢晚阳明明都悲痛欲绝,却还在我面前强颜欢笑。

在生命的最后三天,谢晚阳似乎预见到结局,轻轻抱着我,

柔声在我耳畔说道:「谢晚阳会永远记住皎皎。皎皎是不会死去的。」

我明白,他已经看到了我日记本里的那些话——传闻人这一生有三次死亡。

第一次是心脏停止跳动,呼吸消散,被生物学上宣布为死亡。

第二次是当你下葬,大家穿上黑色的衣服出席你的葬礼,宣称你在这个社会中不复存在,你安静离去。

第三次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将你遗忘。

于是,你才真正死去,整个宇宙都不再与你相关。

这是我在《生命的清单》中摘抄的一句话,而谢晚阳看到了。

死亡,终究还是来了。

我看到妈妈泣不成声。

我的妈妈,既坚强又温柔,这三个月的眼泪,流得比她一生加起来还要多。

谢晚阳怀抱着我的小骨灰盒,一边哭泣一边微笑。

我凑近过去,才听清他低声说道:「皎皎不痛了吧?哥哥带你回家。」

原来,我咬牙忍耐着的疼痛,他全都知道。

现在醒来的我,身心俱疲,忍受着病痛的折磨,

不禁想起梦中的那幅画面,仿佛一切都在我的手中变得一团糟。

正月初五,努力加油啊!

明月皎与谢晚阳的七周年结婚纪念日还剩:一天!

明月皎与谢晚阳的离婚倒计时:两天!

我没能在最后一刻见到皎皎。

得知她去世的那天,我正驱车赶往她的身边,

却与一辆卡车发生了碰撞,之后我被送入重症监护室。

等我醒来时,她已经安葬了。

听说,岳母穿着皎皎亲手缝制的那件深红色旗袍,主持了她的葬礼。

皎皎的墓碑上,刻着的是「母:陈秀英」。

从重症监护中苏醒之后,我叫护工推着轮椅带我来到墓地。

在墓地外,我犹豫了很久,不确定我的小姑娘是否还愿意见我。

日暮时分,护工才将我推入墓地,岳母将她安葬在岳父的身边。

两块石碑紧紧相依,我想伸手去触碰那冰冷的石碑,却不慎从轮椅上摔了下来。

护工急忙过来扶我:「先生……」

我摆了摆手,选择与皎皎的碑并肩而坐。

「麻烦你退远一点,我想单独和皎皎聊一会儿。」

护工慢慢退开,我颤抖着掏出一根烟,

拼命用我残缺的手指按下打火机,烟雾灌入肺中,呛得我泪流满面。

皎皎啊,你怎么不说句话呢?

皎皎去世的第一个月,我出院了,坐在轮椅上,带着已经受伤的手指走出医院。

一场车祸,夺去了我的双腿,也毁掉了那双我用来创作的手指。

回到家的第一天,岳母来找我。

她让我跟皎皎离婚。

其实,伴侣一方去世后,婚姻本应自动终止。

但她递给我一份手写的协议,要求我签字,称这是皎皎的遗愿。

皎皎给我留下了一封遗书,只有一句话:过完初六,我们就离婚吧。

但她死于初五的深夜。

我问岳母:「妈,皎皎还有没有其他的话。」

岳母抿嘴,擦干眼中的泪水,「别叫我妈。」

岳母,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人。

如果哪一天她变得不温柔,那一定是我做得太过分了。

而我,正是那个过分的人。

「签吧,我会把它烧给皎皎。」

我静默了许久,最后还是一笔一画地在协议上签了字,

手指却因为失去力气,写出的字歪歪扭扭。

皎皎已经不再是我的妻子了。

岳母小心地将这份协议折好,然后问我:“许晓然呢?”

我微微一愣。

岳母又说道:“辞了她。”

皎皎曾跟我提起要辞去许晓然的事,我当时是怎么回应的呢?

“你发什么疯?”

皎皎并不是疯了,而是她敏锐的直觉察觉到了我与许晓然之间的不寻常。

许晓然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和年轻人的俏皮,

而跟了我十二年的皎皎早已被生活磨砺得少了些许朝气。

当我和许晓然聊起“唐画之祖”展子虔时,我竟然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对面。

可我忘了,皎皎的毕业论文正是关于展子虔的。

谈起来,自然是皎皎对这个话题更加了解。

而我,被年轻的灵魂和索然无味的婚姻冲昏了头。

我最终辞掉了许晓然,她问我:“为什么?”

我无力地笑了笑,回答:“因为我们走错了路。”

许晓然不愿意离开。

她每天都到工作室来,声称要陪我一起走出人生的低谷。

我看着皎皎的遗像,以及那双已经不再灵活的手和残废的腿,还是让我在谷底吧。

我联系了我们大学的一个师兄,他拿着皎皎的设计图赢过许晓然。

“你给估个价吧,合适的话我就卖了,合同我已经带来了。”

我说道。

师兄搅拌着咖啡,“你们俩,办事时可真都是心狠手辣。”

他沉思片刻,在合同上写了一个很低的价格,我皱起眉头,不想签字。

他说:“没有皎皎的月色,就不值钱。”

我默默签了字。

我把卖了“月色不晚”的钱,转给了岳母。

岳母拒绝了,她说:“你这些钱能买来什么?

能买回皎皎的命吗?那我双倍给你,你能把皎皎和她十六年的青春还给我?”

皎皎有记日记的习惯,她总说那叫手帐。

每年都会买新的本子,还有漂亮的贴纸和胶带,用来记录一些事情。

她曾说过:“记忆模糊的东西,本子会替我记得。”

所以,我苦苦求岳母能不能把皎皎的日记本给我。

岳母却说:“做梦。”

皎皎去世的第三个月,我夜夜辗转反侧,去看了心理医生。

我对医生说,在我们的那个小房子里,我随处都能看到皎皎。

在阳台躺椅上看书的她,在投影前看电影的她,盘腿坐在书桌前画设计图的她,在厨房里洗手做饭的她。

但当我靠近时,我的皎皎却消失不见了。

「她一定是太失望了,所以才不想理我。您说我若去诚恳地道个歉,她会不会心软呢?」

医生对此没有作声。

「她那么一个爱哭又怕疼的小姑娘,癌症那么疼,怎可能忍住不说呢。」

医生给我开了一些安眠药,并不算多。

我攒了好几周,总算凑了一大把,打算一下子吃掉,去向我的皎皎道歉。

然而,我并没有死成。

临出发前,我给我的护工一笔不小的酬金,感谢他对我三个月的照顾,又将剩余的钱打到了岳母的账户上。

他离开后,我便吞下了那些药。

可他把包落在了我们的家中,回来取包时敲不开门,最后报警了。

我被送去洗胃,手术室出来后,眼神空洞地躺在病床上。

岳母来看我,她的面容真是苍老了许多。

「你这是干什么?」

岳母问我。

我无力地回应:「我想见皎皎,跟她道歉。」

岳母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你让皎皎安息吧。」

她就像我第一次去她家做客时那样,给我削了一个苹果,讲述了皎皎日记里记录的一个梦——皎皎也曾梦到过,我们陪着她去医院检查,结果查出了胃癌四期。

在梦中,我们每天在她面前微笑着给她加油,背后却默默流泪。

我们都在掩饰,她在掩饰着自己并没有那么疼再次对抗着痛苦,而我们在伪装着一定能有千万分之一的治愈机会。

「她爸爸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无法走出来。

那个时候,我叫她的小名‘平安’,她爸爸给她起这个名字时说过,

‘做父母的最大的心愿无非就是孩子平安,人生能平安顺遂实属难得。’

每次叫她小名,我都会想起她爸爸。

后来皎皎也察觉到了我的情绪不对劲,

但那时候她年纪实在太小,不知道怎么安慰我,只是有一天执拗地说要叫皎皎。

也许是因为我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显得太脆弱,

所以皎皎也不知道如何直面这个可怕的事。’

岳母深深叹息一声,找来一只小碗,将苹果削成小块,

「你也不用考虑寻死觅活,我也不会因为你选择和她一起死就原谅你。」

「逝去的深情,谁又会在意呢。」

她丢掉了果核,用湿纸巾擦干净了手,「但我无法替皎皎做出决定。

我之所以来看你,是因为皎皎的日记上写道,她希望你和她一样,也能长命百岁。」

我曾经总以为,只要我足够温柔和坚强,就能照顾好我的皎皎。

然而,我却忽视了她从小就缺失父爱的事实,

她不仅要照顾我的情绪,自己还要承受巨大的压力。

这个懂事的女孩,假装坚强,实际上却在藏着自己的脆弱。

她就是害怕我难过,才会选择总是报喜不报忧。

谢晚阳,有时我也觉得自己和你一样无能。

“妈……”

我满含泪水地叫道。

“别这么叫我。”

岳母打断了我,叹了口气,

“我倒是希望皎皎在处理感情问题时,可以像对待工作那样果断、干脆。”

岳母走后,我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心中空荡荡的,

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却又不敢选择死亡。

皎皎去世的第七个月,中元节那天,我去给她扫墓,遇见了一个陌生的女孩。

她告诉我,她曾在我们的工作室实习过,

皎皎对她照顾有加,曾在工作和生活上给予了很多帮助。

我努力回忆,却记不清这个女孩何时来到工作室,甚至不记得她工作了多久。

她说,在除夕夜时,她给皎皎发过一条短信,没想到不久后,皎皎就去世了。

我问她:“能让我看看吗?”

女孩掏出手机,打开了与皎皎的聊天记录。

最后一条是她在跨年夜发给皎皎的祝福:“祝你事事顺利。”

而皎皎的回复是:“祝你也是,天天开心。”

在新的一年钟声敲响时,她再次对皎皎说:“祝你平安顺利,天天开心。”

皎皎也在最后写道:“祝你也是!”

皎皎总是喜欢祝别人天天开心。

无论是生日还是新年,她总会加上“天天开心”。

有时我还调侃过她,认为这种祝福显得很没文化。

“天天开心可是最好的祝福之一好吗!”

皎皎总是这样反驳我。

“谢总,皎皎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她真的有开心过吗?”

女孩突然问我。

我沉默了一会儿,答道:“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

“甚至,我不知道她生病了。”

啪——女孩用力地给了我一巴掌,那一瞬间,我的脸颊火辣辣地疼。

“你是她的丈夫,连她生病都不知道,你怎敢来见皎皎?”

皎皎去世的第一年,岳母搬入了皎皎为她提前定好的养老院。

我去看过几次,岳母始终没有见我。

我常常在养老院门口从日上三竿坐到日落,

有老人从我身边经过,问我:“小伙子,你在这儿等谁吗?”

我回应他:“我来看我的岳母。”

他夸我孝顺,认为如今许多人都会把老人送到养老院,

几个月甚至一整年都不来探望,而像我这样隔三差五前来关心的女婿却实在是少之又少。

我听着,脸颊不禁泛起一阵热意。

如果我早些发现皎皎的病情,或许在她被诊断为四期的时候,

岳母现在该是在家中享受天伦之乐,看到皎皎在她面前撒娇。

第十一次造访养老院时,岳母看到我,直接问我:「你就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吗?

为什么要一直站在我面前,反复提醒我,我女儿已经不在了?」

皎皎去世的第二年清明,我去给她送行。

我申请了去偏远地区支教的机会。

原本去年就该出发,但在申请时,对方担心我的身体状况,怕我承受不了,拒绝了我。

直到我学会用义肢走路、凭借残指写出好字,他们才终于同意。

那天我出发的时候,许晓然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堵在我家门口,问我:「你为何要这样自残呢?」

我把她想要扶我的手拂开,独自拖着行李走进电梯:「这不是自残,是赎罪。」

许晓然用手抵住电梯的门,「你们一个个的都是中了明月皎的毒吗?

她是因为癌症去世的!这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既然你觉得这无关他人,那你为什么还要多管闲事?

许晓然,我这一辈子最悔恨的事情,

第一是皎皎的离去,

第二是因为你我之间的问题,让她走的时候都无法安宁。」

在乘坐前往支教地点的高铁时,我才通过朋友圈得知,皎皎的师兄,

无疑是收购了我们工作室的那位,花了整整一年多的时间织下了一张巨大的网,

使得许晓然声名狼藉,再也无法在设计圈立足。

师兄给我发了一条信息:还喜欢我送给你的离别礼物吗?

我按灭了手机。

山村的生活条件确实艰苦,但这里的夜晚,总是能够看到一轮高悬的明月,我常常渴望着能见到明月,累的时候就抬头仰望。

有一天,一同支教的林老师在给孩子们讲解对联。

他看着坐在最后排给孩子们批改作业的我,在黑板上写下「谢晚阳」三个字,问道:「谁能把谢老师的名字融入一句下联中?」

孩子们讨论了片刻,一个女孩举手。

林老师把粉笔递给她,女孩在黑板上认真写下:明月皎皎谢晚阳。

我心中一紧,早已被压抑的情感又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女孩有些羞涩地小声解释道:「『谢』在古汉语中有『替代』的意思。

明月疲惫地首先升起,夕阳尚未完全落下,

东方和西方之间,遥远的呼应与互道告别交织在一起。

林老师带头为女孩鼓掌,我的眼泪模糊了视线。

皎皎离开的第十五年恰是我支教的第十三年,

村里的老支书在我家门口等着,执意要为我介绍相亲对象。

他说:“你这么单着实在不太好,生活还是两个人一起过才能热闹啊。”

我无奈地告诉他我已经有了妻子。

老支书哈哈大笑:“有老婆,她怎么可能让你在外待十五年呢?谢老师,你别骗我了。”

“我这不是骗你。”

我从本子里拿出夹着的皎皎的结婚照片,给他看。

“这是我老婆,我是她去世后才来这里支教的。”

老支书递给我一根烟,我则从包里拿出一瓶老白干,

他炒了一些花生米,我们聊到了凌晨。

我跟他讲述了与皎皎相识的年轻时光,如何彼此倾心,携手创业,最终走入婚姻的殿堂。

同时我也坦白了与许晓然那段让我羞愧不已的婚外情,

还提起皎皎生病时我竟然没有察觉,直到她最后一面我都没能见到。

那一夜,我们一同抽了两包烟。

天还没完全亮的时候,老支书拍了拍我的肩膀:“谢老师,生活是要向前看的。

就像我们种田,每天关心的应该是眼前这块土地,谁会整天盯着自己脚后跟的事呢?”

我苦涩一笑,对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为了她,我心里总是感到愧疚与痛苦。”

冬至那天,我收到岳母寄来的信。

信中她说想见我,将一些东西交给我。

我向学校请了假,匆忙搭上了火车。

十五年过去,养老院里的老人几乎全换了一批。

之前夸我孝顺的那位大叔,前两年就已去世。

岳母的头发已再次泛白,面色也显得不大好。

她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我坐下。

“我最近感觉身上无力,经常在梦中见到皎皎和她的父亲,他们两个似乎在牵挂我。”

岳母的眼角透着一丝柔和的笑意,仿佛期待着与亲人的再度重逢。

“妈,您别这样说。如果您愿意,我会照顾您的。”

我安慰道。

岳母轻轻摆手,依然如往日般:“别叫我妈,你和皎皎早已离婚了。”

我沉默应了一声,而她慈爱地问我:“在村里住得习惯吗?”

她微微颔首,眼中透着深情,慢慢从抽屉里抽出一本已然磨损的日记本:

“这是皎皎生病时写的,你现在还想看看吗?”

“想。”

她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犹豫,“其实我不太想给你看,”

岳母轻轻抚摸着那本书,“但我不想在我离开后,皎皎的故事就这样被遗忘。”

我轻轻一吻那本日记,郑重其事地接过,除了岁月留下的痕迹,它还记录着被无数次翻阅的痕迹。

我清楚,岳母一定是珍视过这本日记。

“谢晚阳,你会怨恨皎皎没有告诉我们她的病吗?”

岳母这句话一出颇为突兀,但我明白她说的是皎皎生病的事。

“我没有资格去怪她。”

岳母的语气透露出久违的倾诉欲,她渐渐向我倾诉了许多往事。

从皎皎的童年谈到她高中时期,以及我的高中生活。

我六岁时父母离世,被叔叔抚养。

到了十六岁,叔叔为了方便工作,也为了更好地照顾我,调整了我的学校,把我转到了皎皎所在的班级。

她坐在我前面,那个瘦小的女孩,清纯且可爱。

课堂上,她总喜欢转动手中的笔,做不出题时也会这样玩弄。

但她真的是个学霸,几乎没有题目能够难倒她。

皎皎热爱绘画,我也是。

高中的最后一节美术课,老师布置了一个名为《心心念念》的作画任务。

有人画了一张高校的录取通知书,有人画了一沓钞票,而我则画了一个我每日都能见到的背影。

年轻的美术老师在我身边停下,目光投向我远方的画纸,轻轻一笑。

放学前,老师朝我告别,轻声说:

“我希望大家都能好好珍惜这幅画,请记住,这就是你们在十六岁时的心心念念。”

后来,叔叔也注意到了我的变化。

他发现我对学习更加用心,每天上学都比以往早了许多。

我没有隐瞒,告诉他我暗恋了一个名叫明月皎的女孩,她非常出色。

叔叔鼓励我,要向优秀的人看齐,绝不能让皎皎下了云端,来适应我的生活。

在高三那一年,我拼尽全力地学习。

皎皎非常乐意解答我的问题,几乎每个课间,她都会留在教室里,给我机会向她请教问题。

那一年,我的成绩突飞猛进。

高考成绩公布的那天,我问皎皎打算报考哪所学校。

她提到了一个国内顶尖的设计专业学校,那个学校的录取分数并不那么高。

最终,我们一起考入了同一所大学,专业也是我们都热爱的那个。

我们的感情也自然而然地升温,走到了一起。

然而,时间的流逝带走了许多,叔叔也离开了这个世界。

皎皎告诉我,她依然会陪伴着我,只要她在,我就不会感到孤单。

我们历经了创业的艰辛,经历了生活中的琐事,然而,我还是把那颗16岁时的心意弄丢了。

我真的让她下了云端,接受了一个低于她的生活。

从养老院出来后,我坐上了回家的地铁,心中满是思绪,翻开日记本。

第一页——在确诊癌症的那天,医生告诉我,我的生命可能只剩下90天。

我没有哭泣,也没有发怒,像往常一样为谢晚阳准备了两道菜和一碗汤,等他回家。

等到晚上九点一刻,他才回了我六点拨打的电话,告诉我他不打算回家吃晚饭。

真是讽刺。

晚上九点,如果没有晚饭,那就只能叫夜宵了。

我把饭菜加热了一遍,狼吞虎咽,感慨自己的厨艺真是相当不错!

第二页——当我醒来的时候,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谢晚阳没有醒来,我也习惯了这样的孤独。

反正这样的日子也不是第一天,心中只觉得有些可惜:人生的最后三个月,他又错过了一天。

下午,谢晚阳发了条信息过来,告诉我今晚回家吃饭。

他到家时已经晚上八点了,看着那张毫无食物的桌子,他不解地问我:“今晚怎么没饭?”

我捂着胃,疼得额头都有点冷汗:“想吃你做的。”

他又走出了门。

实际上,厨房里还剩下些吃的,但当我闻到他身上那股尚未散去的香奈儿五号香水味时,心里不禁泛起不快,不想再和他说话。

他也没有踏进厨房一步。

我下意识想抽烟,但地铁里恰巧传来消息叫住了我。

低头看着一天天过去的生活,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可笑。

岳母一见到皎皎,立刻就注意到她消瘦和憔悴,

而作为皎皎的丈夫,我却对她的变化视而不见,只在享受她的关爱。

从养老院回家的路上,我把整本日记看完了,泣不成声。

我可怜的皎皎啊,怎么连一声埋怨都不会说呢。

皎皎去世的第十六年,岳母也离开了这个世界,她没能熬过那个寒冷的冬天。

在岳母去世前,她不停呼唤皎皎的小名平安,当她意识模糊时,她紧握着我的手,

提起在皎皎出嫁前对我说过的话:“谢晚阳,请你一定要好好照顾我的皎皎。”

我把岳母安葬在她和皎皎的身边,墓碑上写的是“女:明月皎”。

皎皎生前根本不想让我名字出现在她的墓碑上,也肯定不希望我留名于岳母的墓碑之上。

皎皎去世的第二十年里,我在想象她五十二岁样子时,

画了一幅她的画像,竟是一张婚纱照。

这是她离开后,我第一次拿起画笔。

不过,我没敢将自己画在她的身旁。

我担心自己会玷污这轮明皎的月光。

五十二岁,对于我来说,已然不再年轻。

车祸的后遗症伴随着岁月的流逝愈加明显,每逢阴雨天气,疼痛从四肢蔓延至全身,

令我痛苦得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唯有靠止痛药和安眠药维持那短暂的安宁。

前几天,一对即将走入婚姻殿堂的情侣上门,

希望我能为女孩设计一件在婚礼摄影当天穿的旗袍。

我展示给她我的残缺手指:“我已经无法画出,也做不出这样的作品了。”

女孩依然不肯放弃,她找出一张图片:“我无意中看到您制作的这件旗袍,真的好喜欢。”

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件旗袍。

那是我为皎皎设计的第一件旗袍,我将我的心血融入了荷叶领的绣纹中。

那时我查阅了大量古籍和经典画作,复原了部分六朝时期的忍冬纹样。

忍冬,一般被称作鸳鸯藤,一枝上开着两朵花,

盛开时,仿佛两只交颈的鸳鸯,象征着彼此的扶持与携手到老。

我去看医生。

女孩双手合十,向我致以歉意,没再强求。

无论是过去的二十个年头,还是未来的无数岁月。

只要我面对着自己残缺的腿和手指,只要我被疼痛折磨,

只要我无法握笔作画,都是在提醒我:这是我在去见皎皎的最后一面时所留下的印记。

皎皎去世的四十年后,我七十二岁,已是白发苍苍。

两年前,我搬进了皎皎为岳母选择的那家养老院。

最近一段时间内,我总是梦见我的皎皎。

她总是背对着我,与他人嬉笑。

我一靠近,她就变得沉默不语。

唉。

回首我这一生,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中年的每一步却都走错了,无数次的错误导致我如今活在悔恨和病痛的折磨之中。

人生中最珍贵的有两件事:一是遇到了皎皎,

与她结为夫妻;二是成功将158名孩子带出大山,走向更广阔的世界。

在即将走到人生尽头之际,我与师兄约在咖啡厅见面,

我把皎皎整理出来的设计图纸交给了他。

他好奇地问我:“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我回答道:“皎皎的日记本里曾写过,‘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这些设计图如果留在我这里,只会被岁月所淹没;

而交给你,就能够让皎皎的记忆永远留存。”

师兄接过图纸,微微一笑,说道:“没了这些,我也不会让她被遗忘。”

他指了指马路对面的一家婚纱店,那家店名叫“月色”。

刚才路过时我竟没注意到。

百平米的小店从外面看去,华丽的装潢显得格外吸引人。

店名旁边挂着一个logo,正是一轮明亮的皎月。

“月色”是全国连锁品牌,既经营旗袍又卖婚纱,

不管在哪家店,镇店之宝都是皎皎为阿姨设计的那件旗袍图纸。

我与他相视而笑,沉默片刻,有些情感无需言明。

“谢谢你。”

我郑重地说。

我的皎皎,没过多久我们就要相见了。

如果我真诚地对你道歉,你会原谅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