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热土|岩缝燃霞:攀枝花下的生命诗行
发布时间:2025-08-08 21:01 浏览量:1
下村途中,一行人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艰难攀爬,足足一个多小时后,才气喘吁吁地登上火嘎大水箐村对面的山峦。抬眼望去,眼前的山裸岩嶙峋,肆意袒露着沧桑——土壤像被岁月这把无情刻刀抽干了所有丰腴,只剩沙砾与碎石牢牢霸占着大地表层。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沟壑,仿若大地干涸后纵横的泪痕,无声铭刻着旱季的漫长与暴虐。山上稀稀拉拉长着一种叫小桐子树的植被,它们病恹恹地立在那儿,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头上所剩无几的毛发,在狂风中瑟瑟发抖。狂风裹挟着山间尘土,恶狠狠地抽打在山岩与植被上,植被被抽打得东倒西歪,发出阵阵凄厉的声响。
正为这一片片干渴荒芜的土地长叹时,不远处几抹耀眼夺目的红色冷不丁闯入眼帘。定睛细看,竟是几棵傲然挺立的攀枝花树!树干粗壮敦实,需数人合力才能环抱,深褐色的树皮宛如岁月精心锻造的坚韧铠甲,布满深深浅浅、错综复杂的裂纹,每一道裂纹仿佛都在幽幽诉说着与恶劣环境年复一年抗衡的传奇。枝桠旁逸斜出,向着天空的四面八方无畏探索,好似在向苍穹讨要一线生存的窄缝。叶片稀疏却硬朗刚强,呈长椭圆形,边缘带着锯齿状的锋利锋芒,表面覆着一层薄薄的蜡质,宛如给叶片披上防护轻纱,只为锁住来之不易的珍贵水分,顽强抵御烈日的无情侵袭。阳光穿透叶片,清晰可见的脉络恰似生命输送养分的隐秘通道,在艰苦卓绝中,丝丝缕缕维系着整棵树的蓬勃生机。
初识攀枝花,是2008年我刚参加工作时,在村完小附近。那时,我臆想中的攀枝花应生于温润水乡,袅袅婷婷、娇柔缱绻,如同养在深闺的柔弱佳人。直至在村小旁亲眼得见,才惊觉它与“柔弱”二字全然不沾边。攀枝花扎根之处,多是干热河谷那种被烈日炙烤、被狂风抽打的绝境。站在谷边极目远眺,连绵起伏的群山仿若大地袒露的嶙峋胸膛,岩石突兀,土壤沙砾遍布,浅薄而贫瘠,几乎留不住一丝水汽。可攀枝花树偏在这绝境中拔地而起,向着苍穹奋力伸展枝桠,那气势仿佛要将天空戳出几个窟窿,只为给这片荒芜之地引来一线生机。
当料峭春寒还在山间徘徊,攀枝花已在枝头悄然蓄势。起初是一个个紧实的花苞,形如锐利的尖锥,被一层轻柔绒毛悉心包裹,隐隐透着内里炽热的火红,恰似暗夜中隐匿的希望火种。不多时,花苞“噗”地炸裂,花瓣徐徐舒展,刹那间满树艳红,仿若燃烧的云霞栖落枝头,绚烂至极。花瓣硕大,呈倒卵形,质地厚实柔韧,红得夺目惊心,那鲜艳欲滴的色泽仿佛汇聚了峡谷间所有的热情与力量,似要将这死寂的山谷点燃。花蕊粗壮挺拔,金黄的花丝簇拥着深褐色的花药,在风中微微颤动,似在向世界宣告生命的不屈。繁花似锦,不见绿叶陪衬,纯粹而热烈,以近乎决绝的姿态点亮整个山谷,成为天地间最震撼人心的视觉盛宴。
村小的孩子们真诚又热情,如同一簇簇燃烧的小火苗。见刚来不久的我对着满树火红的花瓣目不转睛、满心好奇,两个虎头虎脑的男生相视一笑,二话不说,身手敏捷得像两只小猴子,“蹭蹭”几下就爬上了那棵粗壮的攀枝花树。他们在树上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朵朵花,用力朝树下扔来,花瓣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女生们则像一群欢快的小鸟,赶忙脱下外套,在树下蹦蹦跳跳地捡拾,用外套包裹起来。“老师,新鲜的攀枝花炒出来可好吃啦,您记得做了吃哦。”班里那个平日腼腆内向的女孩,涨红了脸,把捡来的一大包攀枝花轻轻放在我宿舍门口后,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飞快地跑开了。
可惜我厨艺不精,终究辜负了那包饱含孩子们心意的攀枝花,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在角落里渐渐枯萎,满心懊恼。直到那天去女孩家家访,我才终于吃上了攀枝花。按学校安排,赵老师带着我步行两个多小时,才辗转抵达女孩家。女孩成绩在班里属中上水平,母亲常年卧病在床,父亲常年外出打零工,靠微薄收入艰难维持生计。她还有个七岁多、天真烂漫的弟弟,因家境贫寒尚未上学,父亲被生活压弯了腰,竟动了让才读四年级的她休学回家照顾母亲的念头。
到女孩家时已近中午,她父亲外出务工不在家,她正一个人在昏暗的屋子里,忙忙碌碌地帮母亲倒尿。看见我们进来,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惊慌失措地把尿盆往身后藏,手忙脚乱间差点打翻。倒完尿,她又急急忙忙在杂乱的角落里找出两个小板凳,用衣袖擦了又擦,请我们坐下。看着满脸愧疚、虚弱憔悴的母亲,以及忙前忙后的女孩,我和赵老师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很不是滋味,没说几句话就打算留下身上带的钱离开。女孩一听说我们要走,眼眶瞬间红了,急得快哭出来:“老师,你们留下来吃完饭再走,好吗?我昨天刚摘了攀枝花呢。”
见我们答应,女孩原本黯淡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麻利地开始做饭。她像个熟练的小厨师,小心翼翼摘下攀枝花的花蕊,放入滚烫的开水中焯水,娴熟地褪去涩味,又从破旧的橱柜里切出几片油亮发黄的腊肉。她站在简陋的灶台前,点火、倒油,待油热得滋滋作响、油脂渗出后,迅速倒入处理好的攀枝花快速翻炒。一时间,厨房里热气腾腾,油烟弥漫,油脂浸润了花瓣,腊肉的焦香与攀枝花的清甜袅袅交织,香气扑鼻。
于是,在女孩家那简陋得近乎寒酸的厨房里,我第一次吃上了这美味的腊肉炒攀枝花。可看着女孩在灶台前忙碌穿梭的瘦弱身影,吃在嘴里的攀枝花仿佛裹了一层苦涩,只剩下满心的心酸。
此后我离开了小山村,与女孩彻底失去了联系。后来辗转听闻,她虽然最终只读完小学,却像一颗顽强的野草,从未放弃学习。白天在工厂辛苦劳作,夜晚就着昏黄的灯光,利用闲暇时间自学,还省吃俭用供弟弟读完了大学,凭借自己的坚韧改变了弟弟的命运。
自那次后,我再也没吃过攀枝花。直到这次,时隔十多年,又在火嘎吃上了攀枝花炒腊肉,味道的确一绝。新鲜采摘的攀枝花焯水褪去涩味后,花蕊依旧紧实饱满,花瓣柔韧有弹性。农家土法腌制的腊肉下锅,待油脂滋滋渗出,倒入攀枝花快速翻炒,油脂瞬间润了花瓣,腊肉的焦香与攀枝花的清甜完美交织,一口下去,既有春日繁花的清新馥郁,又有岁月沉淀的醇厚悠长。
除了炒腊肉,攀枝花还有很多吃法。比如凉拌攀枝花:用蒜末、生抽、香醋、辣椒油按比例精心调制酱料,再如天女散花般泼洒在焯好的花瓣上,酸辣开胃,咀嚼间能品出阳光与清风交织的味道,那是自然最慷慨的馈赠。又如攀枝花炒蛋,是农家主妇信手拈来的拿手美味:清晨采摘带着晶莹朝露的花瓣,花蕊鲜嫩欲滴,花瓣水灵灵的;轻轻洗净,切成小段,与土鸡蛋一同下锅,鸡蛋的嫩滑与花瓣的清甜瞬间交融,出锅时黄澄澄的炒蛋中点缀着丝丝艳红,入口既有蛋香的醇厚,又有花朵的清新,仿佛吞下了整个春天的蓬勃活力。还有攀枝花煮汤:将焯过水的花瓣放入土鸡汤中慢火炖煮,汤头瞬间染上淡淡的红晕,花瓣吸饱了鸡汤的鲜美,变得软糯可口;舀一勺汤,既有鸡肉的醇厚滋补,又有攀枝花的淡雅芬芳,暖身暖心,能在寒日里驱散周身疲惫。希望以后有机会将这些美味一一品尝。
吃完攀枝花炒腊肉,心里对攀枝花的喜爱愈发浓烈,仿若醇厚的美酒在心底发酵。攀枝花的一生,堪称一部与命运顽强搏击的壮丽史诗。它生于不毛之地,没有肥沃土壤的宠溺,没有和风细雨的轻抚,却凭着对生的炽热渴望,将根须如钢钉般深深扎入岩缝,在贫瘠中如饥似渴地汲取微薄养分,在狂风烈日下挺直脊梁,永不屈服。满树的攀枝花,在山野间独自傲放着完整而热烈的美。每一次绽放,都是对苦难的轻蔑;每一片花瓣的舒展,都是生命力量的高歌。就连坠落的花瓣,都能悄然融入烟火日常,成为当地人餐桌上的珍馐。
人生漫漫,学业的瓶颈、事业的低谷、生活的困境,每一步都如攀枝花的成长般布满艰辛——犹如那干渴的旱季、狂暴的山风,一次次试图磨灭我们的斗志。可只要像攀枝花一样,心中怀揣梦想,在贫瘠中深挖希望,在风雨中坚守初心,向着光明奋力伸展,终能绽放属于自己的璀璨光芒。再回首时,过往的苦难都已化作脚下坚实的基石,支撑我们站在更高处,俯瞰一路繁花,笑对人生风雨。
殷金红,女,彝族,云南永仁人,现任武定县环州乡党委副书记。工作之余,喜欢读书,在基层工作的过程中,积累了一些生活素材,由此喜欢用文字表达情绪、书写情感、释放压力。先后在《楚雄日报》《云南政协报》《散文诗世界》等期刊和公众号上发表了多篇散文。
文章仅用于“云南政协报”微信公众号,无稿费。
编辑:何健美
二审:张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