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阿娘从梦中惊坐起来,尖叫喊,自那后,她待我不似从前

发布时间:2025-08-08 05:08  浏览量:1

我的阿娘是罪奴,发卖到永安侯府后,被醉酒的侯爷强占怀上了我。

待我一出生,就连同阿娘一起被送到庄子上养着。

阿娘却按照世家小姐的标准培养我。

只因主母生不出孩子,她幻想着有一日能送我回府过上好日子。

直到一日深夜,阿娘惨叫着醒来。

她颤抖地抱住我,眼中尽是庆幸。

从那以后阿娘砸碎了琴、掰断了箫、烧毁了笔墨纸砚,不准我再碰那些东西。

将我养的,比乡下女子还要粗糙。

1

“我的月儿!”

我因白日偷吃了块桂花糕,被罚跪在院中。

听见阿娘唤我,原已昏昏欲睡的身子猛地挺直。

梦里那只烧鸡刚要入口,又飞了。

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原以为又要挨竹条打手心了。

细听,阿娘的声音却不似往常那般恼怒。

反倒透着一丝惊慌。

我顾不得多想,爬起身就往屋里跑。

“阿娘?”

推开门,见阿娘披散着头发坐在床沿。

屋里烛火已灭,月光从门缝淌进来。

照在她脸上,惨白如纸。

她眼神空茫,嘴里念着“月儿”,手忙脚乱地四处摸索。

“阿娘……”

我再唤一声。

她这才瞧见我。

往日看我,总是怨恨与失望。

今夜,却多出几分惧色。

不等我细看,她已扑过来搂住我。

“我的月儿……”

她急得连鞋都未穿,赤脚踩在冰凉的地上。

我瞧着心疼。

阿娘那双缎面鞋早卖了,给我换笔墨纸砚。

如今穿的粗布鞋,脚上冻疮累累。

这般赤足,该多冷啊。

她抱得太紧,我几乎喘不过气。

在她怀里动了动,艰难抬起手拍她后背。

白日被打的手心还肿着,蹭在她粗布衣上,又疼又痒。

“阿娘,我不偷吃了,明日定乖乖的。”

“我好好练琴,好好写字。”

阿娘身子一抖,眼泪落得更急。

湿热的泪滴顺着她脸颊滑进我衣领。

我知道,她又哭了。

也不知哭了多久,才松开我。

她红着眼盯我,像在看稀世珍宝。

半晌,才颤声问:“月儿……你今年几岁了?”

我更糊涂了。

“八……八岁了。”

前日才过生辰。

庄上嬷嬷心疼我,悄悄煮了碗长寿面。

面里卧着个油亮大鸡腿。

我才咬一口,就被阿娘撞见。

她边打边哭,我吓得也没心思吃面了。

阿娘又落泪,轻轻摩挲我手心,低声念:“来得及……还来得及……”

她将我抱上床,鼻音浓重地哼着童谣哄我。

迷迷糊糊间,我睡着了。

这一夜,是我睡得最安稳的一回。

2

次日醒来,阿娘已不在房中。

我瞧了瞧天色,心知不妙。

这个时辰,按理说我应当在练萧。

阿娘常说清晨气息清新,务必练满两个时辰方能停下。

我急急忙忙地奔出房门,只盼阿娘尚未察觉。

低头疾走间,不慎撞上了一个人。

抬头一看,竟是阿娘。

心头一惊,不由自主地跪下,伸出手掌心。

“阿娘恕罪,今日是月儿睡过头了……”

想象中的责罚并未到来。

阿娘愣了片刻,眼眶微红。

她缓缓蹲下身,扶起我。

“快来看看,阿娘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那是两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

还加了甜酒醪糟,香气扑鼻。

平日里,我的早餐仅有一个水煮蛋。

且去掉了蛋黄,只能吃蛋白。

中午的饭菜稍微好些,能沾点油星,但荤腥绝不敢碰,连米面也是少得可怜。

虽然在这庄子里,常年也难得见到荤腥。

阿娘将府上送来的月例银子,全花在为我请师傅上了。

晚上,只能吃些白水焯过的青菜,连盐也不放。

因此,我身形消瘦。

嬷嬷的小孙子才五岁,看起来都比我高大。

“月儿你记住,女子应如燕般轻盈才美。没有哪家的小姐是膀阔腰圆的。你是永安侯府的小姐,万万不可贪嘴,只有腰肢纤细,主母才会喜欢你。”

阿娘如此教导我。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嬷嬷看着我脸色蜡黄,眼里满是无奈。

“发什么呆?阿娘特意为你做的,快吃吧!”

阿娘的催促声拉回了我的思绪。

在她期待的目光下,我低下头,却纹丝不动。

我不敢。

我害怕听到阿娘撕心裂肺的哭声。

也害怕看到她失望的眼神。

阿娘没说什么,只是摸了摸我的头便离开了。

不多时,她又折返回来。

几趟下来,小小的偏房里摆满了物件。

阿娘平静地看着我。

“月儿,放心吃吧,这些东西,以后都不用再学了。”

“从今往后,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她砸碎的那架琴,是变卖了自己的朱钗买来的。

那些笔墨纸砚,让她耗尽了从府上带来的衣裳鞋袜。

那支箫最为珍贵,是她当掉了祖父留下的玉佩才购得。

如今,她在我面前将它们一一砸毁。

仿佛在释放某种劫后余生的愤怒。

我终于明白过来。

想要上前抱住她。

她却温柔地牵着我,跨过满地碎片,重新端起碗。

一口一口地喂我吃下去。

我吃得有些撑。

因为从未吃过这么饱,积食了。

不仅上吐下泻,还发起高烧。

阿娘抱着我,手足无措。

嬷嬷叹了口气,接过照顾我的责任。

病愈后,嬷嬷负责我的一日三餐。

她是府里的老人了。

当初我们母女被送到庄子时,她自愿跟随而来。

在这个庄子里,她是唯一对我们好的人。

3

阿娘正在厨房里和嬷嬷学做我最爱吃的鸡蛋面。

我在外面闲逛,百无聊赖。

两个庄子里的下人瞥见我,冷言冷语地嘲讽道:

“你那丑娘终于想通了?本来就是低贱的命,还非要装什么大小姐,这不是自取其辱么!”

“老爷给的月例原本也有我们的份,以前都被她糟蹋着请些无用的师傅,非学那些富贵人家的东西!这山鸡就是山鸡,还想变凤凰?”

除了嬷嬷,庄子上的人从未将我和阿娘放在眼里。

平日里的冷言冷语早已习惯,但今日,我有些生气。

以往他们最多是阴阳怪气地讽刺我笨,再好的师傅也教不会我小姐的仪态。

但当面侮辱阿娘,这还是头一回。

诚然,阿娘的容貌确实有损。

我的祖父曾是城中富商,被人诬陷勾结倭寇,全家入狱。

十六岁的阿娘脸上被烙下了深深的“囚”字。

她本就生得极美,皮肤白皙,这个暗红色的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爬在她的玉面上,显得尤为可怖。

后来虽遇大赦,阿娘家的人却已死于狱中,只有她一人带着罪奴印记活着。

被卖到永安侯府后,在我爹醉酒时被强占。

听说第二日,爹看到她的面容吓得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生下我后,我们母女差点被溺死,幸亏主母出面保住了我们,并把我们送到了庄子上。

在我心里,阿娘永远是最美的女子。

她脸上的伤疤不是她的错。

该被囚禁的,从来都不是她。

我想扑上去撕烂他们的嘴,但我没敢。

阿娘说过,没有一个嫡女会做出不端的行为。

如果我言行无状,主母绝不会喜欢我。

纵然气得浑身发抖,我也只能看着那两人肆意侮辱我的娘亲。

“嘁,像个傻子一样,别人骂都不会还嘴。”

其中一人翻了个白眼,拉着同伴转身离开。

“站住。”

不知何时,阿娘已站在了我的身后。

那两人虽然不屑,但还是停下了脚步。

阿娘微笑着踱步上前。

“当初,大夫人送我们来,便是将这庄子交给了我,无论身份多么低贱,在这里,我是你们的主子。”

“月儿的身份毋庸置疑,不论有没有名分,她都是侯爷的孩子。”

阿娘的声音温柔,眼神却凌厉起来。

她抬手,狠狠扇了一巴掌。

“是谁给你们胆子,在她面前如此放肆?”

阿娘对待旁人从未发过脾气,更难听的话她也听过。

我惊讶于她的转变。

那两人的脸上终于浮现恐惧,战战兢兢地跪下认错。

阿娘转身,面色沉沉地看着我。

“江竹月!”

自从那晚后,阿娘好久没有叫过我的全名了。

每次这样叫我时,通常是因为某个师傅告诉她,我在某方面毫无天赋,继续学下去只是浪费银子。

阿娘认为是我不够努力。

她唤我全名,意味着她非常生气。

刚放松几天的我,又开始心惊胆战。

但这次阿娘没有让我跪下,也没有拿出竹棍。

她只是认真地看着我,语气严肃。

“这是阿娘要教你的新东西。”

“遇到欺善怕恶的小人,就要反击!没有人可以欺辱你,不要再为了所谓的小姐仪态而谦让伤害你的人。只有不退让,才能保护好自己。”

“阿娘不要你费尽心思去讨主母欢心,也不要你回侯府做什么大小姐。我只要你平平稳稳过完这一生。”

看着与往日判若两人的阿娘,我愣住了。

“听清楚没有!”

我被她吼得浑身一震。

阿娘的疤痕在阳光下愈发深沉,旁人看了会害怕,我却只感到满满的安全感。

可此时我说不出任何话,只能重重地点点头。

4

我悄悄溜进厨房,抓了一把糯米。

蹑手蹑脚跟在阿娘身后,趁她不备,一把撒在她肩上。

阿娘愣住,随即哭笑不得。

“傻孩子,你这是做什么?”

我吓得往后缩了缩。

又鼓起勇气往前一步,大声喊道:

“我不管你是谁!快从我阿娘身上下来!”

“把我的阿娘还给我!”

这法子是嬷嬷的小孙子教我的。

说是他们乡下治附身的土方子。

虽然眼前的阿娘待我很好。

可我还是更想见我原来的阿娘。

哪怕那时我总挨饿,还要练舞到深夜。

可那是我的亲阿娘。

阿娘怔了怔,蹲下身抱住我。

“如今的阿娘,你不喜欢吗?”

我皱着脸,点点头,又摇摇头。

“喜欢的。”

“可我的阿娘,总盼着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她还说,主母不能有亲生子女,等我回侯府,便是主母的嗣女。”

“可我只想做阿娘的孩子。”

“阿娘只有看到我回府才高兴,我不想让她失望。”

阿娘没说话,只是把我搂得更紧。

“往后,你不必做谁的嗣女。”

“只做我的孩子,可好?”

我心头一松。

阿娘向来爱哭,眼前这个定是没错的。

当夜,阿娘抱着我,讲了个故事。

“从前有个娘亲,带着女儿被赶出府门。”

“她把女儿教得才貌双全,腰肢纤细,舞姿动人。”

“后来大夫人接女儿回府,娘亲欢喜极了。”

“女儿成了京中贵女,帮大夫人挣足了脸面。”

“将军府的嫡子看中她,娶她过门。”

“大婚那日,娘亲未被请去。”

“自那以后,她再没见过女儿。”

“她心想,女儿如今是嫡女,自己去了只会让她难堪。”

“只要女儿过得好,不必再受苦,便足够了。”

“可后来,她见到了女儿的尸身。”

“女儿腹大如鼓,早已没了气息。”

“她教女儿温顺恭谦,女儿便忍下夫君荒唐。”

“她教女儿孝敬长辈,女儿便任由婆母折磨。”

“最终,活活被磋磨致死。”

“你说,这娘亲可傻?”

我靠在阿娘怀里,昏昏欲睡。

年纪尚小,听不懂其中深意。

只觉得,把亲生女儿送给别人养,实在愚笨。

“是啊……自己的骨肉,怎能拱手让人……”

“这娘亲该多伤心,女儿也定是苦极了。”

“富贵荣华,怎比得上陪在娘亲身边?”

阿娘垂眸不语,似在出神。

我强撑着问:“后来呢?故事可有结局?”

“结局啊,那娘亲疯了,随女儿去了黄泉。”

“再睁眼时,竟回到了女儿幼时……”

我的眼皮越来越沉。

“世上哪有这样的奇事……”

阿娘将我搂得更紧。

“是啊,正因稀罕,才知珍贵。”

我还想再问,阿娘轻抚我的眼。

“好了,故事讲完了,睡吧。”

我安心睡去。

从前阿娘从不许我同她共眠。

她总板着脸说:“日后你是主母的嗣女,莫要养成依赖我的习性。”

那时她似在刻意斩断与我的亲缘。

次日醒来,阿娘照常为我备了早饭。

我终于确信,她就是我的亲阿娘。

5

阿娘辞了所有教习,只留了个教我识字的先生。

其余的,琴棋书画,一概不学。

她常对我说:“学那些虚礼作甚?会读会写,才最要紧。”

“女子立世,不靠依附,不靠婚嫁。”

“书读多了,才知道这天地宽广,不止一条路可走。”

说这话时,她眼底总浮着一层薄雾似的愁。

我不懂那愁从何来,却记在了心里。

自此,我日日跟着先生读书,字字句句,不敢懈怠。

其余时候,却再无人拘着我。

下学后,我便与村里的孩子一道,在田埂上疯跑。

从前不许我晒太阳的阿娘,如今竟由着我顶着日头在地里忙活。

我采的瓜果,她总细细洗了,亲手端来。

她还跟着嬷嬷学做我喜欢的吃食,侯府每月送来的月例,也尽数用在了衣食上。

庄子里的下人,待我们也越发恭敬。

我身子也渐渐长开了,皮肤晒成健康的麦色,个子拔高,眉眼清亮,与从前判若两人。

只是随了阿娘的身量,再怎么吃,也圆润不起来。

我无忧无虑,一晃便到了十三岁。

若能一直这般,多好。

十四岁生辰那日,主母来了。

阿娘早早备了一桌好菜,油荤俱全,香气扑鼻。

主母一进门,眉头便皱了起来:“这满桌荤腥,成何体统?”

她目光一转,落在我身上,语气更冷:“阿照,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阿照,是阿娘的闺名。

我自小在这庄上长大,从未见过主母。

她一来,便带着满身威压,昂着头,眼神扫过之处,仿佛皆不入眼。

她肌肤雪白,发髻一丝不苟,连身后的婆子,都与我们庄上的不同。

她盯着我,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阿娘立刻上前,将我挡在身后。

她声音微颤:“是你先背了诺,我才不肯再信你。”

“你答应护我女儿周全,可你做了什么?”

主母冷笑:“你莫不是在庄上住久了,脑子糊涂了?”

“十四年前我只见过这孩子一面,何时从你手里接过她?”

阿娘抬手抹了抹眼角:“她是我亲生的骨肉,我断不会交给任何人。”

“她日后如何养大,由我做主。”

主母轻叹:“阿照,这由不得你了。”

“你怕侯爷再有子嗣,女儿无依。”

“如今他摔伤了身子,再不能有孩子。”

“江竹月,是永安侯府唯一的血脉。”

阿娘身子一僵,将我搂得更紧。

“侯府旁支众多,过继一个便是,何须强要一个女儿?”

主母摇头:“侯爷看重亲生子女,不论男女,都要接回去。”

她眼神一动,身旁小厮立刻上前,将我围住。

阿娘脸上闪过慌乱。

我却已不是从前那个怯懦的小丫头。

阿娘教过我,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我纵身一躲,两个小厮扑了个空。

他们又扑上来,我反手一推,将一人搡倒在地,转身躲到阿娘身后。

主母气得发抖,头上朱钗乱颤:“阿照!你说要还我一个知书达理的嫡女!”

“这就是你教出来的野丫头?简直荒唐!”

阿娘咬牙:“她野,也是我教的。”

“我虽曾为罪奴,可早已赦免。她不是罪奴之女,更不该背这污名过一生!”

主母冷笑:“你以为赦免就真能洗净出身?”

“你如今这模样,能给她什么前程?”

我心一紧,抬头看阿娘。

她却挺直了脊背,一字一句道:

“我不求她飞黄腾达,只愿她活得自在。”

“她日后走哪条路,由她自己选。”

说罢,她将我拉到身前。

我望着主母,声音清亮:

“我不想回府,我要留在阿娘身边。”

主母愣住,脸色铁青。

连道三声“好”,挥手命人强押我走。

嬷嬷扑上来护我,被人狠狠推开,跌坐在地。

我被拖到主母跟前,阿娘也被按住动弹不得。

就在我被拽出门槛时,阿娘忽然撕心裂肺喊出一句:

“阿婉——你我儿时结拜的情分,真的一点都不剩了么?”

主母脚步一顿。

6

阿娘被带进了内室,门扉紧闭,不许我入内。

我只好坐在屋檐下,仰头望着天边那轮明月,心绪难安。

嬷嬷悄然坐到我身旁,轻轻用帕子擦拭我脸上的尘灰。

这时我才听她低声说起往事。

原来阿娘与主母,早年竟是闺中密友。

主母出身尚书府,乃正经的嫡小姐,阿娘的父亲与我的祖父曾是至交。

她俩自幼一处玩耍,穿一条裤子都嫌肥,情分比亲姐妹还深。

后来祖父家遭难,家道中落,两家便渐渐断了来往。

多年后,主母在新进的奴婢中一眼认出毁了容的阿娘,当场惊得说不出话。

可她只顿了顿,便淡淡道:“留下吧。”

本意是给阿娘一条活路。

虽为下人,好歹有个安身之处,不至于流落街头。

留在府中,她也能暗中照应几分。

若非我那名义上的爹贪杯好色,惹出祸事,阿娘这一生,或许也就这样安稳度过了。

“既如此,她为何还要夺走我?”我低声问。

嬷嬷轻叹:“你自小在庄子长大,不知京城这些弯弯绕绕。眼下府中无子,主母膝下空虚,侯爷又极重血脉。你既是嫡出血脉,迟早要接回去。”

“世人总说男丁兴旺,可你不知,一个女儿在权贵之家,有时比儿子还管用。”

“主母心中,早有盘算。”

我听着,心头一颤,忽然明白了那故事里狠心母亲的苦衷。

可我仍坚信,我的阿娘绝不会如此待我。

夜风微凉,我靠着嬷嬷的膝盖,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门才吱呀一声打开。

主母走了出来,恢复了平日端庄模样。

她抬手,将一支赤金点翠朱钗,轻轻簪进我的发间。

我下意识想拔下来,却被阿娘轻轻按住手。

“还不快谢过主母?”她低声提醒。

我只得敛衽行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谢过主母。”

她扶我起身,语气温和:“论理,你该唤我一声母亲。”

我张了张嘴,那声“母亲”却卡在喉头,怎么也叫不出。

她见状,也不强求,只道:“罢了,日后再说。”

主母竟在庄子上住了下来。

那一夜,她与阿娘在灯下密谈良久。

临走前,她留下一句话:

“若她能在一月之内,自愿随我回府。”

“你便再无权阻拦。”

阿娘沉默良久,终是点头。

7

阿娘待我如往昔,除了读书之外,其他事情一概由着我。

倒是主母,对我管束颇多。

我虽有些厌烦,但总念及她与母亲自小交好,不敢过于忤逆。

然而,她的约束,终究拦不住我。

一日,当我正要与庄子里的下人一同前往田间时,主母唤住了我。

“月儿,你可曾向往过京城的风光?”

我老实摇头,“未曾。”毕竟,我对城中的繁华一无所知。

主母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试图说服我。“京中有你从未见过的美食,更有比这儿更好的府邸,那里的繁华远非此地可比。”

“我和你父亲能给你最好的生活,让你衣食无忧,并为你寻觅一位如意郎君。”

“难道你不愿随母亲回去吗?”

不自觉间,我对主母描绘的未知世界产生了一丝向往。

就在我愣神之际,一阵熟悉的香气钻进我的鼻腔——那是阿娘烤昨日我带回来的红薯的味道。

刹那间,我的心变得清明起来。

我转向主母,笑着说:“您见过傍晚的落日吗?”

“劳作一天后,大家倚靠在田埂上,吃着从家里带来的糕点,看着太阳缓缓落下。”

“只是嬷嬷总是煞风景地提醒我明天先生会考的问题,害得我连糕点都来不及吃完,生怕功课做不好被阿娘责备。”

这次轮到主母困惑地摇头了。

是啊,在四四方方的庭院里,谁会有闲情逸致去欣赏落日呢?

“你阿娘还为你请了先生?”我兴奋地点点头,抓住主母的手臂说:“今日您跟我一起去看看吧,落日真的很美。”

主母不由自主地被我拉着出门。刚到门口,我又停了下来。

“为何停下?”她问。

我打量了一下主母的装束,为难地说:“您这身打扮不太合适。”

于是找来一件阿娘的衣服给主母换上。尽管有些不习惯,但她还是随我去了。

她没有参与我们的劳作,只是静静地坐在田埂上观看。

当我举起手中的红薯向她挥手时,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举手回应了我。

隐约中,我看到她的眼眶微微泛红。

傍晚,我把阿娘给我准备的糕点分给主母一块。递过去时,看到自己脏兮兮的手,又缩了回去。

但主母还是接过了糕点,吃得津津有味,似乎比这几日在庄子上的饭菜都要香。

阿娘站在门口等我们回去,看到主母的装扮愣了一下。“没想到,你也会有这样的时刻。”

主母不好意思地转过头,没有说话。

一个月匆匆而过,我最终选择了留在阿娘身边。

主母这次没有强求,带着随从回去了。

临别时,主母第一次将我搂入怀中。“若有困难,随时来找我。”

我迟疑片刻,轻声回答:“好的,母亲。”

主母和阿娘一样,都是爱哭鬼。

8

原以为,侯府那边不会再有动静。

谁知这次登门的,竟是我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

他立在院中,目光越过我,直直落在阿娘身上。

“你凭何拦着我女儿,去享那人人称羡的富贵日子?”

他说话时,仍不敢正眼看阿娘。

我未等阿娘开口,便抢上前一步。

“主母已应允我留下,陪在阿娘身边。你如今来搅什么局?”

我爹仰头大笑,笑声里满是轻蔑。

“妇人之言,也当真?”

他眼神一冷,透出几分狠意。

“我女儿不回侯府,难道还想在这破屋安享太平?做梦!”

阿娘一直低着头,此刻猛地抬起了脸。

“你……把她怎样了?”

我爹冷笑一声,得意道:“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再说,你也别想再赖在这儿。当初留你性命,不过是看在她父亲面上。如今老东西死了,我还怕你作甚?”

我心头一紧,手脚发凉。

这人果然不讲情面,怕是要动粗。

可我万万没料到,阿娘竟未挣扎。

她缓缓走出一步,声音平静。

“月儿可随你回去。”

“但我要同去。”

我惊愕地望向她。

她继续道:“我不争名分,不认母女。只求亲眼看着她长大,平安顺遂。”

“你大可当我是个下人,不碍你侯府体面。”

我爹眯起眼,打量着她。

“你真甘心做个下人?”

阿娘点头:“只要她好,我什么都肯。”

我爹沉吟片刻,冷哼一声。

“好,便依你。”

“不过若生事端,莫怪我不讲情面。”

我扑过去抱住阿娘,声音发颤。

“阿娘,我不走!你要留下,我就留下!”

阿娘轻轻抚我的发。

“听话,先随他走。”

“我既同去,便不会让你受苦。”

我爹不耐烦地催促:“快些收拾,即刻启程。”

临行前,我回头望了望这小院。

阿娘却低声对我说:“回京路上,得先去瞧瞧主母近况。”

我心头一震,未及细问,已被拉上了马车。

9

主母的状况看起来非常糟糕。

她仿佛遭受了极大的折磨,我见到她的那一刻,发现她的脸色比阿娘那晚还要苍白。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阿娘轻轻推了我一下。

我鼓起勇气上前握住主母的手。

“母亲……您为何变成这样?”

她苦笑着摇摇头,并未回答我的问题。

你啊,就不该回来的。

我轻柔地整理着她额前散乱的发丝。

“是阿娘说的,我们应该回来看看您。”

阿娘别扭地咳嗽了一声,补充道:

“来看看您是否还活着。”

主母的目光中透露出深深的忧虑。

“侯爷可不是像我这般容易对付的人,阿照,你糊涂啊。”

阿娘走上前,细心地为她掖好被子。

依然是一脸冷漠的模样。

“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阿娘现在是永安侯府的一名侍女。

而我,则摇身一变成了这府里的嫡女。

然而,我并不觉得快乐。

主母描述的那些从未见过的美食,在我看来远不及阿娘在庄子里烤的红薯香甜。

京城夜晚的月亮,也不如田埂上的明亮。

父亲带着我频繁参加宴会。

我感到身心俱疲,于是找到了正在洗衣的阿娘。

这里的生活似乎还不如在庄子里自在。

她脸上的伤痕愈发显得淤黑。“可在我眼中,这些痕迹却显得格外亲切。”

“阿娘,我真的好累。”

“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父亲总是带我去见一些奇怪的人,那些小姐们总嘲笑我粗俗。今天,他甚至带我见了一个将军府的公子,那人看我的眼神让我害怕极了。”

曾经跟着嬷嬷去过山间游玩时的那种轻松自在的感觉荡然无存。

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猎人盯着猎物一般。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我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

“带着主母一起走不行吗?”

阿娘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但她迅速掩饰住了这种情绪,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

“快了。”

当晚,当我路过主母的房间时,听到了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他已经带月儿去见过那个畜生了,你到底打算何时行动!”

“阿照!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种事情怎能轻易决定?你考虑过后果吗!”

“为了我的月儿,我才不在乎什么后果!倒是你,如今落得这般田地,还在留恋永安侯府大夫人这个虚名吗?”

“我和你说不清楚!当初我没有强行带走月儿,就是想给你们自由,现在你又带着孩子回来,反倒怪起我来了!”

“行,是我错了,我想回来看看你的生死,这就够了吧!”

房间里吵得不可开交。

但我怎么也听不懂她们究竟在争执些什么。

阿娘和主母,她们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10

还未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我爹便急匆匆找上了我。

“月儿啊,将军府可是有军功在身的!你嫁进去,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莫要学那糊涂主母,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与为父作对。”

他这话听起来像是劝慰,实则暗藏杀机。

然而,我对那将军府的嫡子毫无好感。

明明出身武将世家,却生得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

尚未迎娶正妻,身边已有了数不清的通房妾室。

更有甚者,曾有两位名门闺秀入府做妾,竟无端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闹得沸反盈天。

初次见面,心中便只有厌恶。

“我不愿嫁,只想同阿娘回庄上过日子。”

话音刚落,方才还和颜悦色的父亲突然变脸。

他狞笑着逼近,眼中满是贪婪。“既为永安侯府的嫡女,就该听从我的安排。这婚事,不论你愿不愿意,都非嫁不可!”

望着他的神情,一股不忿涌上心头。

见我要离开,他立刻唤来家丁将我围住。

“从今日起,大小姐禁足于房中,直至大婚之日。”

凭什么?

他嫌弃阿娘,伤害主母,如今无其他子嗣可依,想用我的婚姻满足私欲,简直荒唐!

阿娘曾言,唯有不退让,方能自保。

待我回神之时,名义上的父亲已倒在了面前。

那支主母亲手为我戴上的朱钗,此刻正插在他的胸前。

身旁的小厮们愣住了,其中一个似乎想要呼救,此时主母出现了。

她褪去了往日的病容,恢复了昔日当家主母的威严。

只是一眼扫过,在场之人皆跪倒在地。

“侯爷突发急症去世,你们都是见证。”

众人齐声应诺。

阿娘上前,轻轻擦拭我手上的血迹,忍不住点了点我的额头。

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庄子里一个小厮闯入了我的房间,阿娘出手结果了他的性命。

那时我笑嘻嘻地靠在阿娘肩上,“这不是跟您学的吗?”

主母撇了我们一眼,没好气地说:“你教的好女儿,真是出息得很!”

11

当晚,侯爷因急病去世的消息迅速传开。

永安侯府上下沉浸在悲痛中,直到侯爷下葬。

府里几个家丁突然染上了传染病,随后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阿娘眼神复杂地看着主母,似乎有话要说却又欲言又止。

主母依然保持沉默,只是淡淡地说:“还不是得我去收拾这些烂摊子。”

过了大约半年,主母变卖了所有财产,和我们一起回到了庄子里。

我问母亲:“当初,主母想带你走,你不怨她吗?”

母亲微笑着,开始讲述那段往事的结局。

原来当年女儿出嫁时,大夫人并不知道对方的真实情况,完全被老爷蒙在鼓里。

女儿离世后,大夫人一生吃斋念佛,只为赎罪。

“所以你看,在这个故事里,其实没有人是错的。唯一有错的,就是那个欺骗我们的老爷,不是吗?”

我点了点头。

这时,后方传来嬷嬷的声音,提醒我稻田里的麦子熟了。

我应了一声,朝嬷嬷的方向跑去。

“慢点儿!”

主母和阿娘同时在我身后喊道。

我回头看了看她们,笑得非常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