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笔会|刘心武:同何莫邪聊丰子恺

发布时间:2025-08-09 21:38  浏览量:1

本文作者(左)和何莫邪1992年10月合影于挪威奥斯陆大学

1992年,我应邀访问瑞典、挪威、丹麦三国,第一站是挪威奥斯陆,邀请方安排我住在汉学家何莫邪家中。接机的年轻人开车送我去他家,一路上我好奇地朝车窗外张望,给我印象深刻的还不是市容,而是人行道上的男女,怎么绝大多数身材都那么高挑,难道是因为那地方接近北极,昼短夜长,所以人们都尽量伸展身躯以接近难得一见的太阳?到了何莫邪家,他笑眯眯迎接,还好,他似乎不那么高挑,很粗壮的身躯,几乎全白的头发,白色络腮胡,若不知底细,会以为是位老人,好在我事先做了功课,知道他1946年出生在德国哥廷根,比我还小四岁,那种白须白发,不是衰老所致而是天然颜色。他操一口流利的中国普通话,交流不仅绝无障碍,且可达到言谈极欢的境界。

何莫邪二十岁到牛津大学默顿学院攻读汉学,苦读七年后获硕士学位,完全是出于爱好,甚至可以说是痴迷。学生时代,其实前途是很迷茫的,汉学那时候远不是显学,属于非常偏僻的专业,毕业后工作难找,即使获得教职,也归于清贫一族。但我那年住进他家时,四十六岁的他已经术业有成,他1981年出版了《中国古典语法研究》,1988年撰成《中国传统语言与逻辑》(应英国李约瑟之邀构成《中国科学技术史》第7卷中重要部分),学术锋芒如剑闪寒光,同行服膺。他接待我时,已在奥斯陆大学东欧与东方研究系主席任上,他对中国先秦文化烂熟于心,堪称这方面的权威。我转访丹麦时,在哥本哈根大学走廊里遇到他,仪态庄严,目不旁骛,一群人簇拥着,是请他来监督关于韩非子博士论文答辩的,可见他的学术地位已达巅峰状态。

我赞何莫邪中文口语好,他笑着告诉我,他在家里说丹麦话,电话上是挪威话,跟瑞典联络说瑞典话,他的母语是德国话,写字用的是英语,做学问基本上用的是拉丁文、希腊文。他的别墅在法国,法语当然经常用,而他使用最自如的是俄语,中文是他掌握的第十种语言,因为从事汉学研究,所以中文在常用的语言中排第五。何莫邪的艺术修养极高,有天我回到他家,未进门,听到室内乐的妙音,以为是他在客厅放送黑胶唱片,及至进入,看到是他在演奏大提琴,女儿在演奏小提琴,夫人在钢琴伴奏,我轻轻坐到一旁,他们奏完一阕,我由衷地鼓掌赞叹。

何莫邪在学术场上是一个严肃、严谨、严格的大师,在日常生活中则是一个活络、活泼、活跃的大顽童。跟他略熟,我就忍不住跟他说:“你们汉学家取汉名,一般都是根据西语发音,从中国语汇里选取大体谐音又看上去很美的字眼,比如美国的费正清,荷兰的高罗佩,瑞典的马悦然……你这个汉名,谐音效果不错,可是,莫邪,显然是取自中国《搜神记》那类文献里,干将莫邪夫妇铸剑的典故,莫邪是女性啊,铸出的莫邪剑也是雌剑啊,你这么个大老爷们,让人们把你叫成莫邪,难道你不觉得别扭吗?”他呵呵笑:“早有北京老学究指出了这一点,你这不过是唾余!莫邪是把利剑,我喜欢!”我建议:“邪这个字,在中文里是多音多意的,一般中国人都会读成‘斜’,‘邪魔外道’的那个‘邪’,你不如让大家叫你‘何莫斜’,莫邪就成了劝诫大家不要中邪的意思。”不待他回应,我就自己笑着纠正:“可那就不谐你德文名字的发音了。”他不但笑,还扮了个鬼脸。

在奥斯陆,其间有一天何莫邪带我去奥斯陆大学他那个系,跟能听懂我讲话的研究生交流,其余每天由年轻的中国留学生陪着我四处参观,一般总得晚上才回到他家,他就兴致勃勃地跟我聊天,问我看到了什么,观感如何。有一天我参观了蒙克美术馆,爱德华·蒙克(1863—1944)是挪威表现主义画家,他最著名的画作是《呐喊》,用粗犷的笔触,画一个在桥上的秃头男子,虽然他身后有人在悠闲地看风景,他却捧着变形的脸,瞪大眼睛,嘴张到极致,你似乎可以听到他的嘶吼甚至哭泣。参观时我在那幅名画前伫立很久,何莫邪问我感觉如何,我坦率地告诉他:“当然很震撼。不过不喜欢。”他问:“为什么?”我告诉他:“我懂得这幅画在美术史上的地位。可是我觉得看了气闷,不舒服。”他再问:“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画?”我就告诉他:“中国有个用毛笔画漫画的画家,丰子恺,我喜欢他的画,温馨,舒心。”他大笑:“原来我们喜欢的画家和画作一样!我也喜欢丰子恺,特别喜欢!”这倒让我吃了一惊。我原来只知道何莫邪的汉学研究重点在先秦,他此前跟我闲聊时说过,他对先秦典籍如数家珍,对汉、晋文化也熟悉,隋唐以后就无暇细研了,至于中国现当代文学,他涉猎甚少,而丰子恺属于中国现当代作家、画家,他何以“万绿丛中”,独钟情于此“一点红”?他承认中国现当代作家艺术家中,只激赏这一位,通读了他的文章和画作,在1979年就写出了相关论文,1985年奥斯陆斯堪的纳维亚大学出版社正式出版,原书名为《社会主义与佛教徒的相遇:漫画家丰子恺》。本世纪中国出了好几个中译本,我最近才看到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年的中译本(下图),但书名用大字印出的就只“丰子恺”三个字,封面和扉页用很小的字体印出书的副题:一个有菩萨心肠的现实主义者。虽然何莫邪的专著已经问世四十年了,直到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对丰子恺漫画的推介评述,在西方汉学界仍属独一份,可谓空谷足音、旷野幽兰。

翻阅了何莫邪关于丰子恺的专著,我觉得很不过瘾,而且,他在那书问世后,对丰子恺漫画的一些评价,显然有了新思路、新补充、新发挥。我就想起来,三十三年前我曾在他家同他聊丰子恺的听闻,不可任其湮灭,应努力回忆,加以披露。

在他家的最后几天,我们聊天的内容,几乎全与丰子恺漫画有关。有时在他家客厅里聊,他那客厅的墙上,大镜框里有溥杰的题匾“化度西域”,这四个字有中国文化优于西方文化的含义,何莫邪显然是欣然接受,愿作一个以中国文化优越因素充实西方文化的使徒。两旁挂着引自佛教经典《华严经·净行品》的竹刻对联:至法彼岸 长佛善根。上联的意思是:达到佛法真理所指向的解脱和觉悟之境。下联的意思是:通过不断修行和培养,使内心的善根得以增长和壮大。我现在找出一张当年在他客厅的合影,细看照片左侧,有大提琴在焉,整个是西中文化交融的氛围。有时他把我请到书房里聊,他书桌上有两台电脑,给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台电脑的监视器是故意竖放的,大概是有时候他需要更充分方便地观看竖向的图像,他复制粘贴收藏的一些丰子恺的竖向构图作品,应该就可以随时调出欣赏。

毕竟是三十三年前的事了,我们聊丰子恺的具体对谈,已无法复原。我们就是有一搭无一搭地即兴交谈,他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检索梳理记忆,我们对丰子恺都激赏,但审美感受却很不一样。他认为丰子恺漫画里充盈着笑意。我知道他专门研究过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笑,他说先秦文献里,比如孔夫子那时,关于笑的表述,还只有莞尔、笑、大笑三种,后来渐渐丰富,到明末达到约600种,他细心搜集,最后从中文里搜集到780种笑的表达。其实我研究《红楼梦》,也曾检索琢磨过曹雪芹对人物之笑的用词,仅前六回,就有说说笑笑、憨笑、陪笑、嘻笑自若、取笑、泣笑、顽笑、含笑、魇笑、颦笑、冷笑、笑呼、调笑、含羞笑、笑嘻嘻、眉开眼笑、笑而不睬、满面堆笑……诸多刻画,单写“笑道”之处更满篇皆是,书里的贵族之间常常“微笑战斗”,“笑”字虽常见,通读下来却深感“悲凉之雾,遍被华林”(鲁迅语)。我觉得丰子恺其实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含笑悲悯”的基因,他有一类画是画儿童,寥寥几笔,画出童真、童趣、童心,比如《锣鼓响》,画面上是小童拉拽奶奶或姥姥朝锣鼓声响处奔去。这个题材他画过多次,有黑白的,有着色的,有的画面上老妇绘出五官,有的体现出他那“丰子恺画画不要脸”的妙招,“此时无脸胜有脸”,我更钟情后一种画法。何莫邪大赞丰子恺的童趣画,说他常常看得开怀大笑,我呢,比如赏《锣鼓响》这幅,就不但不会大笑,反倒会陷于淡淡的哀愁,就是童年不再,那种对锣鼓演出的纯真向往早已被成长的烦恼、生存的艰辛磨灭。于我而言,那不是笑的艺术,而是惆怅的艺术。我觉得丰子恺深得《红楼梦》壸奥,你看《红楼梦》第二十三回里大观园众女儿暮春祭饯花神的描写,一幅幅美轮美奂活泼欢乐的画面令读者目不暇接,但掩卷闭目细思极恐,青春一去不复返,“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丰子恺有幅漫画《三年前的花瓣》,画的是婚后坐在书桌旁哺育婴儿的母亲,翻开书本,对着书中夹着的三年前的花瓣出神,看这些画,我都笑不出来,悲怆旋于心臆,甚至忍不住想哭。

丰子恺的生命镶嵌在上世纪中国的巨大变化中,正所谓“佛教徒遇上了社会主义”,他那幅《炸弹作花瓶 万世乐太平》,体现出他对社会主义的理解与拥抱;他有一幅《协力》,画的是几个儿童以叠罗汉的方式完成白墙上的一幅“抗美援朝”的标语,我以为他对现实政治的认同是真诚的,此画绝非敷衍之作,但他的“画眼”,仍是活泼的童趣,标语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童年伙伴叠罗汉做成一件事时的欢悦。丰子恺画作的主体,在我看来,其实是表现社会里中间人物,过去被称为小资产阶级,他们的小悲欢,小情趣,小喟叹,小感悟,比如《贫女如花只镜知》《满眼儿孙身外事 闲梳白发对斜阳》《不宠无惊过一生》《新阿大 旧阿二 破阿三 补阿四》《小桌呼朋三面坐 留将一面与桃花》……他有大量根据古诗词创作的画幅,有的没有人物,比如《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2023年北京三联书店出版我的散文集《也曾隔窗窥新月》就用这幅画作为封面。

丰子恺晚年,在极度困苦的处境下,坚持不懈完成了自1929年由其恩师弘一法师授命启动、后由另几位长辈题写文字的《护生画集》,何莫邪对这组作品赞赏有加。丰子恺将佛教的慈悲心怀贯穿于少年后的一生,后半生与社会主义相遇,残年抱病完成《护生画集》,坚持弘扬慈悲大德,可歌可泣。《护生画集》6册全璧于上世纪末才正式在中国内地出版,本世纪有多种版本。我与何莫邪聊丰子恺时,他已看到过早期出版的前三集,以及由新加坡刊行的后三集,我那时是完全没有看到过,后来才看了全集。实话实说,佩服他对信仰的执著与绘制的心力,却没有很多的审美愉悦,说教有余诗意不足。

何莫邪前几年在中国对采访他的记者说:“读丰子恺的画,是一种修身的方法,而不是一种审美的方法。他不那么美,有一些很美,但大部分不是美的问题,有意境,有神韵,我觉得是养生的方法。所以,我对丰子恺的兴趣是一种养生哲学的兴趣,我觉得,你多看丰子恺的画,真的是可以变成一个好玩的人。爱丰子恺的画的人,真的是好汉。”这样的意思,在三十三年前我同他聊天时,听他表达过,不过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好玩”,总体而言,他的人生观似乎就是要活得好玩,修身养性,就是要像丰子恺的漫画那样修出趣味养成笑意。我爱丰子恺的画,按说符合何莫邪“真的是好汉”的标准,但我面对丰子恺的漫画,比如《不宠无惊过一生》, 就不是莞尔而是鼻酸。何莫邪一定觉得我这人太闷。不过我跟何莫邪对丰子恺都激赏而又并不怎么共情,乃至在审美上还有所龃龉,这似乎可作为一个比较文化的研究课题,从中或可探究出一些有意义的内涵。

1994年我与何莫邪又见过一面。他来北京住在挪威驻华使馆,给我打来电话,我约他到安定门东河沿我家做客,聊完我送他一兜北京远郊平谷特产大久保离核鲜桃,那桃子个头特别大,泛出香气,何莫邪拿一个在手上掂量,笑说:“是王母娘娘吃的那种吧?”

但是那以后至今,我们三十余年再无交集。君子之交淡如水。相忘于江湖。其实那以后何莫邪学术声望愈加高扬。他频繁来到中国,作为挪威皇家科学院院士,1996年起,在复旦大学任顾问教授;1997年起,在上海师范大学任顾问教授,又在北京大学中文系任终身客座教授;1998年起,在北京大学语言研究中心任终身研究员……2023年4月18日下午,何莫邪应清华大学王国维学术讲座做了题为“读中国古代奇书的心得:谈学术的率真”的精彩讲座,据报道,他强调中国古典文献语言中的幽默感和漫画式的表达,他认为韩非子是中国最早收集笑话的作家,《韩非子》是一部关于漫画的奇书。此外,《公孙龙子》《论语》《战国策》中的笑料,《左传》中的“俏皮话”,司马迁的好奇心和《史记》中对滑稽材料的收录,《吕氏春秋》和《庄子》夸张式的表达,都代表了中国古代著作的幽默精神。根据讲题他没有提到丰子恺,但我看到报道,耳边就不禁响起在奥斯陆他家,他跟我聊丰子恺时,一再强调的“好玩”“好笑”。从网上看到他最新动态,是上个月初,在译国译民公司与西安文理学院共同组织下,由外国语学院师生陪同,先后探访了西安碑林博物馆和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

找出当年在何莫邪家客厅的合影(上图),我不忍将自己现在八十三岁的模样与五十岁那时的形象对比,判若两人啊!但从网上搜出何莫邪七十九岁近影,与那时四十六岁的他,差别不大啊,就是发福了而已。我不知道何莫邪是不是还记得我,还记不记得我们聊丰子恺的情形。我要实话实说,也许是因为我们所遨游的江湖相通而不相同,他是大学问家,我只会写点小说散文,虽说也搞点建筑评论,也涉猎《金瓶梅》《红楼梦》研究,但侧重还只是对古典文学的普及推广,我在自己所处的江湖中已经懒于社交,更不再旁骛其他江湖,所以很长时间把他忘怀了。近日想起他来,也不是因为丰子恺,而是我在平谷结识的一位果农,联系我说大久保快下果了,邀请我过些时去采摘,才蓦地想起了掂量大久保的何莫邪,连带想起我们关于丰子恺的闲聊来。

2025年7月11日 绿叶居

来源|文汇笔会

编辑|王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