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行不端终成泡影

发布时间:2025-08-10 09:46  浏览量:1

柳三眼在“聚仙楼”那方寸大小的戏台上轻轻拂过粗陶茶碗边沿,碗中原本澄澈的水霎时凝成了晶莹剔透的翡翠,水光在碗壁边缘微微晃动,惹得围观的茶客们纷纷惊呼起来,啧啧称奇声此起彼伏。柳三眼那三只眼似的额头皱纹得意地舒展开来,手指却下意识地抚过胸前——隔着粗布衣衫,那块祖传的青灰色幻玉紧贴着皮肤,温润中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凉,如同某种隐秘的蛊虫,无声无息汲取着血肉的温度。他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角落那张愁苦的脸上,那是张老汉,一个连目光都带着贫瘠气息的老实人。柳三眼心中哂笑:今日的“点石成金”,便是专为你备下的饵。

三天后,柳三眼踏入了张老汉那间徒有四壁的泥屋。屋内昏暗如夜,连呼吸都似乎沾染了尘埃的重量。柳三眼指尖在老汉视若珍宝的一方旧石砚上缓缓划过,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召唤什么。就在张老汉浑浊的眼睛越睁越大之际,那方其貌不扬的石砚竟在柳三眼手下氤氲出柔和而尊贵的金光,转瞬化作了一尊沉甸甸的金砚!张老汉枯树皮般的手颤抖着伸过去,指尖触到那冰凉而坚实的金属,仿佛被烫到般猛地缩回,喉头哽咽着,几乎无法呼吸。他眼中瞬间点燃了近乎狂热的希冀之火,那火苗灼烧着他苍老的脸颊。

“老哥哥啊,”柳三眼叹息般开口,声音低沉如同蛊惑,“此乃秘术,不可轻传。”他故意顿了顿,眼神带着几分悲悯掠过老汉身上褴褛的衣衫和那双因长年劳作而皲裂变形的手,“念你心诚,又这般困顿……”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针,“需一件与你血脉相连的旧物为引,方可替你种下这‘点金’的根苗。”

老汉闻言,毫不犹豫地转身钻进了屋角那片更深的黑暗里。窸窸窣窣的摸索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良久,他捧着一个用褪色旧布层层包裹的物件出来,动作珍重得如同捧着初生的婴儿。他抖索着层层剥开那旧布,露出一柄色泽沉黯、形制古朴的青铜短剑。剑身虽无耀眼光华,却隐隐透着一股历经岁月磨洗的、沉静而内敛的锋芒。

“祖上传下的……说是护家宅的。”老汉声音嘶哑,手指眷恋地摩挲着冰凉的剑脊,每一道纹路都刻着祖辈的手泽与时光的印记。他最终一咬牙,将短剑向前递出,如同亲手奉上了支撑自己一生的脊梁骨:“柳先生,换!”

柳三眼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强压住立刻夺过那青铜剑的冲动。他装模作样地掐指推算,半晌才凝重地点头:“此物确与你有宿缘,堪为大用!”他郑重其事地将青铜剑接过,纳入怀中。随即,他煞有介事地伸出二指,指尖凝聚着微弱而诡谲的光晕,轻轻点向老汉枯瘦的眉心。指尖触及皮肤的刹那,老汉浑身剧震,仿佛有股微弱电流窜过四肢百骸。

“成了!”柳三眼收回手,脸上带着一种大功告成的疲惫,“心念至诚,金石为开。切记,心诚则灵!”他叮嘱几句,便迅速告辞,身影很快消失在村口弥漫的尘土里。张老汉呆立原地,久久回不过神,仿佛还在消化那眉心一点带来的奇异震颤。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向墙边一块灰扑扑的石头,满怀虔诚地闭上眼睛,心中默念着那点石成金的咒语。然而,石头依旧是石头,冰冷而坚硬,硌着他的掌心。他惶惑地睁开眼,脸上血色褪尽。门外,一个倚墙而坐、蓬头垢面的老乞丐,目睹了柳三眼消失的方向,浑浊的老眼里掠过一丝洞悉世情的悲悯,喃喃自语,声音低得被风吹散:“唉,水中捞月……镜里拈花……贪念一起,便是泡影浮生喽。”

三年光阴流转。又是一个喧闹的市集日,一辆装饰得过分富丽堂皇的马车,在四匹油光水滑的高头大马牵引下,辚辚驶入了柳三眼当初离开的小镇。车帘被一只戴着硕大翡翠扳指的手掀开,露出柳三眼那张容光焕发的脸。锦缎华服包裹着他微微发福的身躯,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志得意满。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走江湖卖艺的柳三眼了,如今他是腰缠万贯的柳大官人!他包下了整个“醉仙楼”,流水席从楼内一直摆到街心,觥筹交错,笑语喧天,连空气里都弥漫着酒肉与奉承的甜腻气息。

酒至酣处,柳三眼被众人簇拥着,满面红光地站起身来。他享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艳羡目光,那种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快意让他有些醺醺然。他清了清嗓子,带着三分炫耀七分得意,声音洪亮地响彻整个喧闹的大堂:“诸位高邻抬爱!柳某能有今日,全赖祖宗庇佑,加上一点小小的……”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卖着关子,手却已探入怀中那个沉甸甸的锦绣钱袋,“……点石成金的微末本事!”话音未落,他已从袋中抓出几锭黄澄澄、光灿灿的金元宝,高高举起,要让满堂宾客看个真切,让那诱人的金光灼痛所有人的眼睛。

然而,就在他举起金锭的刹那,大堂里鼎沸的人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扼住,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方才还喧嚣热闹的空气凝固了。所有仰起的脸上,那些谄媚的笑容、好奇的神情,如同被寒潮席卷,瞬间冻结、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见了鬼似的惊骇欲绝。一双双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柳三眼高举的手,瞳孔里映出的,不再是诱人的黄金,而是某种令人头皮发麻的东西。

柳三眼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僵硬地、一寸寸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掌心。哪里还有什么金锭?那沉甸甸握在手里的,分明是几块棱角粗糙、灰扑扑的顽石!冰冷、粗粝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舔舐遍他的全身。

“啊——!”一声凄厉得不像人声的惨嚎撕裂了死寂。柳三眼如同被滚油泼中,猛地甩开手里的石头,发疯似的将整个钱袋里的东西都倾倒出来。哗啦啦一阵乱响,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块砸落在油腻的杯盘碗盏间,滚落在铺着红毯的地上,发出沉闷而刺耳的撞击声。哪里还有半点黄金的影子?只有一堆冰冷、丑陋、嘲笑着他所有富贵幻梦的碎石!

“妖……妖术啊!”不知是谁失声尖叫起来。

柳三眼脑中轰然作响,一片空白。他只觉得无数道目光像烧红的针一样刺在他身上,那些目光里有惊骇,有恐惧,更多的是瞬间醒悟后的鄙夷和愤怒。他像一头被剥光了毛皮的困兽,在满堂的惊叫与混乱中,撞开桌椅,撞开人群,失魂落魄地冲出醉仙楼,朝着镇外那座早已荒废、阴森破败的山神庙狂奔而去。身后,那堆狼藉的碎石和破碎的富贵梦,在满堂惊愕的目光中无声地嘲笑着。

破庙里蛛网密结,神像早已坍塌,只余下断壁残垣在凄冷的月光下投下狰狞的暗影。柳三眼蜷缩在冰冷的香案底下,背靠着腐朽的木柱,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他死死攥着那个如今空空如也的锦袋,如同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一遍遍摸向胸口——那块温养多年的幻玉呢?指尖触到的只有空荡荡的衣襟!冷汗瞬间浸透了他昂贵的锦缎内衫。

“假的……都是假的……”他神经质地喃喃自语,眼神涣散地扫过庙内坑洼的地面。可就在他目光掠过地面的刹那,那些散乱的碎石、土块,竟在他眼中诡异地蠕动、膨胀,再次化作了满地金光闪闪、堆积如山的金元宝!它们诱惑地闪烁,几乎要灼伤他的眼睛。他狂喜地扑过去,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想要将那滚烫的金子紧紧抱入怀中。

然而,指尖传来的,依旧是粗砺冰冷的石块触感!沉重的石块几乎压断了他的指骨。可眼中的幻象却依旧执着地存在着,金灿灿,明晃晃,刺得他双目流泪。他疯狂地刨挖,指甲在碎石和泥土上翻卷、折断,留下道道血痕。他扑向另一堆“金山”,结果依旧是冰冷的石块;再扑向另一处……一次次狂喜的攫取,换来一次次更深的、刺入骨髓的绝望。饥饿像无数把钝刀,反复刮擦着他的胃壁,发出空洞而痛苦的鸣响。他抓起地上的泥土和碎石就往嘴里塞,牙齿被硌得咯咯作响,混着血腥味和土腥味的泥浆堵在喉咙里,窒息般难受。可眼中所见,塞进嘴里的分明是松软香甜的金屑!这极致的错乱撕扯着他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柳三眼枯槁的身体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像一截彻底朽烂的木头,沉重地栽倒在冰冷的地上,倒在那片他亲手“点化”出来的、遍布破庙的碎石堆里。他的眼睛依旧瞪得极大,死死地盯着庙顶那处巨大的破洞。月光,那曾见证他无数幻术成功的清冷月光,此刻如同无情的寒水,静静流淌进来,照亮了他空洞的瞳孔和那早已僵硬扭曲、却依然呈现出疯狂抓攫姿势的手指——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和细碎的石砾。

几天后,几个胆大的镇民举着火把,循着隐约的腐臭气息,终于找到了这座破庙。火把噼啪作响,跳跃的光焰驱散了角落的黑暗,也照亮了地上那具蜷缩的、不成人形的枯槁尸体。有人眼尖,踢开了尸体手边几块沾着黑褐色污迹的碎石,惊呼出声。众人目光随之落下,只见那冰冷的地面上,歪歪扭扭地刻着几个深深陷入泥地的字,仿佛是用尽了生命最后一点力气,用折断的指甲抠挖出来的,每一个笔画都浸透着无边的惊惧和最终的醒悟:泡影终碎,饿眼空睁。

火焰摇曳,映照着满地冰冷的碎石,也映照着地上那几个绝望刻下的字迹。一切曾闪耀的金光、曾拥有的富贵、曾玩弄人心的幻术,终究如烟散去,比月光还要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