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用风水论化解两地主争端 迷信也是驭人的手段
发布时间:2025-08-10 12:03 浏览量:1
初夏时节,太皇河如一条温驯的银龙,蜿蜒流过千里沃野。河水丰沛,滋养得两岸麦浪翻滚,绿意盎然。王家庄的庄头王宝田,顶着日头,沿着自家田垄巡视。他身形精壮,脸庞刻着风吹日晒的痕迹,眼神里却有种近乎执拗的专注,仿佛这王家的每一寸田土,都已融进他的骨血里。
他停在一处地势略高的田埂上,目光越过一片片绿油油的庄稼,投向远处那隐约闪着波光的太皇河。眉头拧成了疙瘩。眼前这二百亩上好的田地,离河太远了!春旱秋涝,全指着老天爷赏脸。现有的那条引水沟渠,窄得像条羊肠小道,水量小得可怜,遇到旱年,真是杯水车薪,眼看着庄稼蔫头耷脑,王宝田的心也跟着揪成一团。
“不成!”他粗糙的手掌猛地拍在大腿上,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得把那条老渠挖开!挖宽,挖深,让它变成一条小河道!把太皇河的水,痛痛快快地引过来!”这念头像火苗一样在他心里越烧越旺。农闲时节,正是动工的好时候!他盘算着人手、工具,仿佛已经看到清亮亮的河水哗啦啦流进干渴的田地。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过田埂,落进了李家庄头李大宝的耳朵里。李大宝一听“挖渠”,脸都白了半截,火急火燎地奔回李家大院。
“东家!不好了!”李大宝喘着粗气冲进堂屋,对着正在慢条斯理拨弄算盘珠子的李守仁急道,“王家庄那王宝田,吃了熊心豹子胆,要动那条老水渠!说是要挖成小河!”
李守仁的手指猛地停在算盘上,他那张保养得宜、略显富态的脸上,瞬间没了血色,眉头拧得比王宝田田埂上的疙瘩还要紧。他家那片紧挨着太皇河的上等水田,正正好好就在那老渠的边上!
那渠要是挖宽挖深成了河,平日里或许不打紧,可到了雨季,太皇河一涨水……那汹涌的河水顺着新挖的河道冲下来,首当其冲就是他李守仁家这最肥美的田地!那河岸土质松软,哪里经得起冲刷?堤岸崩垮,良田变泽国,就是转眼间的事!
“这……这莽夫!”李守仁气得手都有些抖,“他那二百亩地缺水,就要挖渠放水冲我的田?岂有此理!”
可这怒骂刚出口,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又立刻压了下来,让他胸中憋闷。王世昌!这三个字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心头。王家是本地数得着的大财主,家底殷实,势力盘根错节。李守仁虽是老牌地主,根基深厚,可早些年,因为王世昌改粮种桑,两家也曾撕破脸皮,闹得不可开交,官司都打到了县衙。
好不容易这两年,在里正李宗林的调停下,借着同船去县衙纳粮的机会,两人才勉强说了几句话,面上算是恢复了和气。为了一条水渠,再去撩拨王家这头睡狮?李守仁只觉得后脖颈子一阵发凉。硬碰硬,风险太大;忍气吞声,眼看着自家根基要被动摇?这口气,憋得他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
他在堂屋里焦躁地踱着步子,像一头困兽。算盘珠子冰冷地躺在桌上,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束手无策。猛地,他停下脚步,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一点微光:“快!去请李先生来!”
李先生,便是李守仁家延请的掌塾先生,李修文。这位秀才,瘦高个,穿着半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灰布长衫,面容清瘦,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眼神温润平和,透着读书人特有的从容气度。他很快就被请到了李家的书房。
书房里飘着淡淡的墨香。李守仁急得额角冒汗,竹筒倒豆子般将王宝田要挖渠、自家田地的危险、以及王家势大难惹的顾虑一股脑说了出来。他搓着手,眼巴巴地望着李修文:“李先生,您是我家的智囊,这……这可如何是好啊?硬拦,怕是不成;不拦,这地……”
李修文静静地听着,手指习惯性地捻着颌下的长须,目光沉静如水。窗外,初夏的暖风拂过庭院里的芭蕉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待李守仁说完,李修文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那光芒并非锐利,而是洞悉世情后的澄澈。
“东翁所虑极是!”李修文的声音平和舒缓,“王世昌老爷如今正在江南打理他那船队的买卖,尚未归家。此事,依学生看,恐怕是王宝田庄头一人的主张,并非王家老爷的本意!”
李守仁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对对对!王世昌人不在家!”
“既如此,”李修文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笃定,“学生倒有一拙计,或可一试!”
他略略倾身,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却字字清晰:“东翁只需寻一位可靠的风水先生,寻个恰当的时机,让他在王宝田面前‘偶遇’那即将动土的水渠。先生只须如此这般……”
他低声将心中计策细细道出。核心便是一个“拖”字诀,借风水五行生克之说,点明此时动土乃“土克水”之凶相,恐伤及正行水路、在外经商的王世昌。需待家主安然归家,方可动土。
李守仁听完,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眼中忧色被希望取代。他抚掌道:“妙!此计甚妙!不伤和气,又合情合理!我这就去安排!”
两日后,天气晴好。太皇河畔,王宝田带着几个管事的佃农,正沿着那条蜿蜒的老渠仔细踏勘,手里拿着粗绳和木桩,比比划划,商议着拓宽加深的起点和走向。他黝黑的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指点江山,仿佛已经看到清流滚滚的景象。
“庄头,您看,从这拐弯处开始挖,最省力……”一个佃农指着一段较为平直的渠岸。
王宝田正要点头,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清咳。他回头望去,只见一个陌生的老者,身着半旧的靛蓝道袍,须发花白,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正捋着胡须,眯着眼,对着渠岸这边若有所思。老者身边,还跟着个背着褡裢的小童,手里捧着一个擦得锃亮的罗盘。
老者正是李守仁暗中安排好的风水先生,人称“张半仙”。
王宝田见对方气度不凡,又拿着罗盘,显然是仙道中人,便客气地拱了拱手:“这位老仙,可是看地?”
张半仙捋须还礼,目光却依旧凝重地扫视着渠岸和远处的太皇河,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沉缓:“正是!路过此地,观此地形水势,隐约有地脉牵动之象,不觉驻足!”他抬手指了指王宝田他们刚才比划的地方,“尊管可是有意在此动土?”
王宝田一听“动土”,又见对方神色凝重,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忙道:“是,庄里想把这老渠挖宽些,引水灌田。老仙莫非看出什么不妥?”
张半仙没有立刻回答。他示意小童将罗盘端近,自己则微闭双目,手指在罗盘天池上虚虚划过,嘴唇无声翕动,仿佛在感应天地气机。罗盘上的磁针微微颤动。王宝田和他身后的几个佃农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
片刻,张半仙睁开眼,眉头拧得更紧,长长叹了口气:“唉……尊管啊,恕贫道直言,此地……此时……动土,大大的不妥啊!”
“啊?为何?”王宝田的心猛地悬了起来。
“你看,”张半仙指着渠岸的泥土,又指向太皇河流动的河水,“土为坤,主静,主承载;水为坎,主动,主流通。如今正值初夏,土气正旺。此时在此动土,破开地脉,是强土之势。而你家老爷……”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着王宝田,“若贫道所观气运不差,府上主人,此刻应正行舟于水上?”
王宝田连连点头:“是是是!我家老爷带着船队,在江南那边跑买卖呢!走的就是水路!”
张半仙一拍大腿,神色更加肃然:“这就对了!土旺克水!你在此破土,引动旺盛土气,正克着家主所行的水路!此乃五行冲克之凶兆!轻则船行阻滞,货物受损;重则……”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但脸上的忧虑已说明一切。
王宝田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他虽是个实心眼的庄稼把式,但对风水之说,尤其关乎家主吉凶的预言,却是深信不疑。联想到东家王世昌此刻真就在千里之外的水上飘着,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方才还火热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老……老神仙!”王宝田的声音都带上了颤音,一把抓住张半仙的衣袖,急切地问,“那……那可如何是好?这渠,不挖不成啊!”
张半仙不动声色地抽出衣袖,依旧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莫急,莫急。天道有常,亦有解法。此土克水之煞,并非不可化解,只需避开这个‘时’字。”
他再次指向渠岸:“此地脉走向,引水灌溉本是顺天应人之举,并非不可为。只是眼下时机大凶!需待你家老爷安然归家,脚踏实地,土气归于本位,不再克水。那时再动土兴工,便是土生金,金生水,水润万物,大吉大利!不仅工程顺利,水流通畅,更可保家主财运亨通,庄田兴旺!”
王宝田听得一愣一愣,只觉得这老神仙句句在理,字字珠玑。尤其是那句“家主安然归家”、“脚踏实地”,简直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猛地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对对对!老神仙说得太对了!等!得等我家老爷回来!平平安安到家了,再动这土!现在动,万一冲撞了老爷在水上的运道,我王宝田万死难辞其咎啊!”
他转过身,对着那几个还拿着木桩绳子的佃农,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地吼道:“停!都停下!这渠,先不挖了!把东西收起来!等老爷回来再说!”
佃农们面面相觑,但看着庄头那不容置疑的脸色和煞白的脸,谁也不敢多问,纷纷收起工具。王宝田又对着张半仙千恩万谢,塞了几个铜钱,这才忧心忡忡又满怀敬畏地带着人离开了渠岸。那热火朝天的挖渠大计,被风水先生几句话,便如釜底抽薪般,生生按了下去。
一个多月后,江南的梅雨渐渐收住了脚。王世昌处理完生意,带着仆从,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太皇河畔的王家大院。
刚卸下行囊,还未及洗去风尘,王宝田便迫不及待地来到书房,脸上带着几分邀功的兴奋,将如何计划挖渠、如何遇到高人指点“土克水”、如何为了家主安危果断停工等待的事情,原原本本、绘声绘色地禀报了一番。他特意强调了那位张半仙的仙风道骨和罗盘测出的凶兆,以及自己如何当机立断保护了家主的水路平安。
王世昌坐在太师椅上,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摩挲着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他年过四十,身材微胖,面容精明。王宝田忠心耿耿,他是知道的,但这挖渠之事……他听完,并未如王宝田预想的那样赞赏他的“忠心护主”,反而微微蹙起了眉头。
“你是说,要挖宽那老渠?”王世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
“是啊老爷!”王宝田连忙道,“咱那二百亩地,离河远,就指着它……”
王世昌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片河滩地。他慢悠悠地道:“宝田啊,你的心是好的,为庄田着想。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沉起来,“那老渠,有一段,紧挨着李守仁家的河滩地吧?那可是他家的命根子。”
王宝田一愣,点点头:“是……是挨着一点。”
“一点?”王世昌嘴角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锐利起来,“挖渠成河,水势大了,到了雨季,河水一涨,他那河滩地首当其冲,堤岸能稳当?他那地要是冲垮了,李守仁能善罢甘休?”
他顿了顿,看着王宝田,“前些年,为了一块田,两家闹得多难看?这两年才刚把脸面拾掇起来,喝过两杯和气酒。你这一锄头下去,怕是又要结下新仇!如今齐文身为命官,可不要落下仗势欺人的名声!”
王宝田这才猛地回过味儿来,额上顿时又冒了汗。他只顾着引水灌田,只想着老爷的水路平安,竟完全没虑及这一层!李守仁那老地主,可不是好相与的!自己这挖渠,岂不是在人家心尖上动土?
“那……那老神仙说的‘土克水’……”王宝田喃喃道,心里有些发虚。
王世昌端起茶碗,吹了吹浮沫,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老神仙?呵呵,这世上的‘神仙’,说的话,有时候未必只是天意。”
他没有深究,只是放下茶碗,语气不容置疑地做了决断:“这渠,不挖了。你那二百亩地的用水,另想法子。眼前,你带人,趁着天好,把那条老渠好好疏通一遍,淤泥清干净,杂草除尽,保证它像以前一样能走水就行。去吧!”
王宝田张了张嘴,看着家主那不容置辩的神情,终究把话咽了回去,恭敬地应了声“是”,退出了书房。他走出院子,夏日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他回头望了望书房那紧闭的雕花木窗,心里五味杂陈。
那老神仙的“土克水”之言,此刻想来,竟像是一道巧妙的符咒,既保住了老爷的“水路”,又不动声色地化解了一场可能的风波。老爷最后那句话,更是点醒了他。他抹了把额头的汗,心里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后怕,赶紧吆喝着人手,准备疏浚旧渠的工具去了。
几天后,太皇河畔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那条老渠里,王宝田带着佃农们挥汗如雨,将淤积的泥沙和丛生的水草一锹锹、一筐筐地清理出来,渠水渐渐变得清澈,虽不汹涌,倒也顺畅地流淌着,滋润着需要它的土地。李守仁家那片紧邻河道的良田,依旧安然地躺在阳光下,麦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李家庄头李大宝远远看着王家佃农只在渠里清淤,并未向外拓宽一寸土,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回肚子里。他哼着小曲儿,背着手,踱回了李家大院。
书房里,李守仁听完李大宝的回报,长长舒了一口气,端起茶杯,对着旁边安静看书的李修文,无声地敬了一下。李修文抬眼,嘴角浮现一丝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微微颔首,目光又落回手中的书卷上。
窗外,太皇河水汤汤东去,水声潺潺,亘古不变地流淌着,映照着两岸的田畴、屋舍,以及生活在其间的人们那份微妙而坚韧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