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调查!瘫痪者、失明者的“救命稻草”?脑机接口门诊爆满背后的真相

发布时间:2025-08-11 09:47  浏览量:1

从青海西宁到北京,坐特快直达列车,也要花24小时才能走完2092公里的路程。2025年7月30日上午,54岁的李大哥从老家青海赶到了北京天坛医院,只想在眼睛彻底失明之前试试他心目中的“救命稻草”——脑机接口。

2011年做完脑膜瘤手术后,李大哥逐渐感觉到视野缺损、视力模糊,不仅生意做不下去,在家走路都磕磕绊绊,生活越来越难以自理,几年前在当地医院确诊为“视神经萎缩”,被告知“没有治疗办法”。

直到今年上半年,他反复刷到介绍“脑机接口”技术的短视频。视频介绍,这项“神奇”技术“可以使瘫痪者恢复行动能力,也可以完全治愈视神经萎缩”。抱着最后一搏的心态,他来到了天坛医院神经外科主任医师杨艺的脑机接口评估门诊。

天坛医院脑机接口评估门诊 杨瑞摄

这个每周三开放的评估门诊,号源抢手,杨艺一上午要接待20多位来访者。处理病情时,杨艺敏捷果断,让家属安心:“问题不大”“听我的,咱一步步来,不好你再来找我”。不过,面对李大哥的诉求,杨艺却当场直言不讳地说:“脑机接口帮不了你。”

“并非所有神经受损患者都适用脑机接口。李大哥超过50岁,且之前做过开颅手术,不适合再做脑机接口手术了。”杨艺解释道。

瘫痪病人用意念打字、手弹钢琴、眼球转动玩电脑游戏……随着越来越多脑机接口的医疗植入案例被报道出来,患者和家属对其憧憬强烈,寄予厚望。今年3月,北京天坛医院开设脑机接口评估门诊,至今已接到800多位患者预约。

杨艺为患者看诊 杨瑞摄

2025年被视为“脑机接口元年”。不过,多位业内专家表示,目前脑机接口技术已取得较大突破,但要成为一种成熟的“治疗手段”尚有距离。它的应用边界、适用人群、临床疗效、产业链发展等,仍是有待业界探索破解的课题。

科幻走进现实

和李大叔不同,来自北京的老杨已经如愿植入脑机接口21个月了。四肢瘫痪14年的他在2023年10月于宣武医院手术后,经过三个月的居家康复训练,就可以驱动气动手套,实现自主喝水等功能。

这是清华大学洪波教授团队和博睿康科技联合研发的无线微创脑机接口NEO的首例患者。更令人振奋的是,如今老杨已经可以徒手吃饭喝水了,一年半的脑机接口训练,老杨的脊髓神经连接在不断改善。

清华大学医学院教授洪波讲解脑机接口技术 杨瑞摄

另一位植入NEO脑机接口的患者是河南的小董,同样是一场车祸造成他颈椎处脊髓损伤,他才40出头,正值壮年时瘫痪在床,需要60多岁的父亲照顾,10多岁的孩子还在上学。小董非常期望自己能站起来,撑起这个家。

从去年11月在华山医院植入脑机接口,9个月来,小董每天坚持脑机接口训练,不仅做到了徒手喝水吃饭,甚至可以依靠支具稳定站立。8月1日,央视网《锋面》记者来到清华大学医学科学楼,在2楼的展示屏上,看到了正在放的小董的案例视频。

在旁边的神经工程实验室里,两位学生正拿着一颗大脑模型勾画出控制左右手运动的脑区。这是洪波布置的作业,他把自己的大脑3D打印出来,让学生们练习。“认识大脑,是做好脑机接口研究的第一步。”

洪波讲解大脑结构 杨瑞摄

“脑机接口技术的进步要归功于脑科学的发展”洪波指着自己大脑模型上深深浅浅的“沟壑”讲解道:“1924年德国科学家发现了大脑活动伴随着脑电波的产生,感知、思考和行动都会产生特征性的脑电波。之后,科学家一直致力于解决如何把这些信号接收、解读出来,和外部机器通信连接的问题。”

据洪波介绍,脑机接口正是通过采集和解码脑信号,经算法破解“读取”大脑意图,将其转化为计算机指令,使肢体瘫痪的病人可以用大脑意念控制计算机、机械臂、轮椅等外部设备。按脑信号采集传感器的位置,可以分为三类:侵入式、非侵入式和半侵入式。

侵入式脑机接口需借助手术将电极、芯片等传感装置植入大脑组织内部,信号捕捉清晰,但风险相对较高;非侵入式完全规避手术操作,在头皮上采集脑电信号,无创安全但信号质量受限。而洪波团队独创的半侵入式则介于前两者之间,将电极通过手术置于颅骨下方、硬脑膜上方,既避免了深入大脑皮层带来的损伤,信号采集也相对清晰,患者老杨和小董接受的正是这一方式。

半侵入式脑机接口NEO 杨瑞摄

除了“读脑”,据浙江大学脑机智能全国重点实验室主任潘纲介绍,广义来看,通过电刺激、磁刺激等方式干预神经系统,如DBS(深部脑刺激)、人工耳蜗等成熟技术,同样属于脑机接口的范畴。

今年5月,由浙江大学、浙大附属第二医院、南湖脑机交叉研究院等单位组成的侵入式脑机接口联合团队完成了国内首例“闭环脊髓神经接口”植入手术。去年7月,61岁的金大叔高坠后被确诊完全性截瘫。医生在他腰部脊椎中植入了一根脊髓刺激电极,并在其腹部植入无线可充电刺激控制器。术后第3天,金大叔即能实现弯腿、抬腿等动作控制;术后1个月,下肢运动功能显著改善,在助行器帮助下,恢复自主迈步行走。

瘫痪患者重获行动能力、渐冻症患者恢复语言交流……这些曾经的科幻场景,似乎正在技术突破中逐渐变为现实,为截瘫、癫痫、脑出血、帕金森等神经相关疾病诊治带来新方案。

从科研走向临床

“前不久马斯克在演讲中提到Neualink完成了7例手术。其实在全国12家医院,我们已经完成了30例临床植入,下周还将完成最后几例。”提到很快要向国家药监局提交脑机接口医疗器械注册临床试验的结果,洪波难掩激动。

这是全球首个植入脑机接口多中心注册临床试验,被《自然》杂志列为2025年最值得关注的科学事件之一。此前,国家药监局发布公告,明确支持脑机接口技术医疗器械发展,为创新医疗设备审批开辟绿色通道。不过,洪波对于最终的临床试验审批结果也很忐忑,毕竟是第一个大规模植入脑机接口临床试验。

清华大学神经工程实验室 杨瑞摄

就在记者和洪波见面的前一天,国家医保局宣布,设立“脑机接口置入费”“脑机接口适配费”等价格项目,脑机接口技术成熟获批进入临床后,可快速进入临床应用并收费。“一个医疗器械尚未拿到许可证就获得价格立项,这是很罕见的, 说明患者和医生都在等待,因此我们更加焦急,希望尽快完成。”洪波说道。

目前,脑机接口技术正经历从单点突破向可复制、批量化试验的关键转型。2025年5月,北京天坛医院成立国内首个脑机接口临床与转化病房,每周三的评估门诊也一号难求。这背后是脑机接口巨大的临床需求。据洪波介绍,仅脊髓损伤一类患者,国内潜在需求就超300-400万人,“脊髓损伤导致的截瘫目前在临床上没有治疗方案,患者终身瘫痪,社会和家庭负担沉重。”

天坛医院脑机接口评估门诊 杨瑞摄

脑机接口的出现点燃了患者的希望。在门诊室外,有不少和李大叔一样,因为刷到脑机接口的短视频而来咨询的患者和家属。洪波表示,脑机接口的适应症范围将努力从脊髓损伤扩大到脑卒中、渐冻症、癫痫等脑疾病,甚至未来在抑郁症、老年痴呆等疾病中发挥作用,应用场景广阔。麦肯锡预测数据显示,2030至2040年全球脑机接口医疗应用市场规模将达到400亿至1450亿美元。

近年来,中国脑机接口产业在过去几年快速发展,脑机接口技术正在从实验室跨向市场。例如,清华大学神经工程实验室孵化了国内最早投身产业化的企业之一——博睿康科技有限公司,曾为清华大学的首批脑机接口临床试验提供关键技术支持。根据中国电子信息产业发展研究院公布的数据,2024年我国脑机接口市场规模已达32亿,年增长率为18.8%,预计到2027 年将超过55 亿元,医疗应用占比超46%。

《锋面》记者体验气动手套 刘碧雯摄

据上海阶梯医疗的总经理助理陈垚旭介绍,在神经电极等部分核心技术上,中国处在世界领先水平。该公司研制及生产的神经电极是目前全球最小尺寸、柔性最强的神经电极,截面积仅为Neuralink所使用电极的1/5到1/7,柔性超过Neuralink的百倍,让脑细胞几乎“意识”不到旁边有异物,最大程度上降低了对脑组织的损伤。

今年3月底,该公司联合中科院、华山医院成功开展了中国首例侵入式脑机接口的前瞻性临床试验。该重要原创性突破标志着我国在侵入式脑机接口技术上成为继美国之后,全球第二个进入临床试验阶段的国家。

“以脑机接口为代表,脑科学领域发展近年获得了很多政策支持。”陈垚旭表示。2024年工业和信息化部等七部门首次将脑机接口纳入未来产业目录,随后,工信部又配套出台伦理指引与标准化技术委员会筹建方案,系统性推动技术研发与产业转化。

“需要适当降降温”

“医生,我就想做脑机接口,为什么做不了?”“这个技术要做病情评估,看到底适不适合。”这样的对话,时常在杨艺的门诊中发生。所有患者都试图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但真正能做脑机接口的人却不多。

对于那些落选的患者,杨艺只能反复解释:“眼下脑机接口技术在临床应用的初级阶段,为了保证安全和疗效,我们筛选试验者的标准比较严格,如年龄、病情程度、康复潜力、能否坚持高强度训练等等。”

“目前脑机接口领域获得了许多关注,媒体流量和产业投资都在上升,同时也把人们对这项技术的期待拉得过高。”洪波呼吁公众理性耐心地看待这项技术。

《锋面》记者体验气动手套 刘碧雯摄

杨艺认为,脑机接口潜力巨大,但其实际效果、手术标准、适用人群、长期风险等方面仍存在诸多未知,缺乏统一标准,需要进一步积累病例数据、验证其安全性与有效性,再推广至临床治疗。“医生不能为了做而做,需要在伦理、风险和潜在收益间谨慎权衡。”

在技术层面,潘纲表示,信号采集精度、长期稳定性(如电极材料)、算法解读能力,每个环节都有需要攻关的点。“比如,电极或者芯片的材料会影响大脑数据的质量;数据质量又会影响算法解码的好坏。”

他介绍,目前人类对大脑的认知仍比较有限。“人脑约有860亿神经元,其中负责人脑高阶功能的大脑皮层有近160亿个神经元,现有技术仅能记录极小部分信号,这对后期人工智能算法解读更多大脑信息要求很高。”

半侵入式脑机接口NEO 刘碧雯摄

对于产业发展,洪波认为,目前我国产业链的完整程度足以支撑聚焦于明确疾病的脑机接口产品的研发,但创新链条还有待补齐。“一些关键芯片,已经实现了国产替代,但低功耗无线通讯芯片、高密度馈通等关键器件,还有待突破。”

不过,他认为这并非是因为科技水平和人才短缺的问题,而是科技创新和产业创新有“缝隙”甚至是“鸿沟”,导致科技成果转化和人才培养没有跟上市场和产业发展的需求。“脑机接口的科技成果不能停留在论文中,要拿到实践中去检验;人才培养不仅要打好学科基础,还要在干中学。”

洪波讲解植入脑机接口多中心注册临床试验情况 杨瑞摄

此外,潘纲特别提到,加快推进产业发展,一项关键的任务就是标准化,包括硬件集成、数据接口、通信协议、性能规范等多方面的标准化。例如,通过神经数据的标准化,可以提高数据质量和可用性,并使得不同研究之间的数据共享,对于算法的开发和优化至关重要。

值得注意的是,北京大学医学伦理与法律学系副主任、副教授刘瑞爽提醒,脑机接口可以收集、处理、存储、管理和分析大脑数据,进而传达个人情感、想法、愿望、爱好等,也增加了隐私侵犯的风险,“大脑是我们隐私最隐秘的部分”。因此,他建议建立严格的数据隐私与伦理审查机制,并在法律上明确责任归属,“如果AI让人类犯错,应该由谁来担责?”

不过,在洪波看来,目前脑机接口解码主要集中在较为简单的运动和视觉解码,远未到能“读取”和“改变”人类思维、记忆等高级认知活动的“科幻”程度。“如果脑科学是一本100页的书,我们才翻开第1页。”

记者:杨瑞 刘碧雯 陈艳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