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群小嘴淬毒的女人“上桌吃饭”

发布时间:2025-08-11 10:18  浏览量:1

这个夏天,“女性上桌”成了最热闹的话题。

在近日热的《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和《喜剧之王单口季》两档脱口秀节目中,女演员们占了近40%。数量创新高的同时,也带来了更多的女性议题。

从小帕的“原生家庭危机”到房主任“出走的决心”,从步惊云“过时的贞操观念”到嘻哈的“空姐职业困境”……女脱口秀演员们从月经、卫生巾,聊到婚姻和母职困境,她们用最前卫、最开放的视角,拓宽了新的话题边界,也更新了社会对女性的认知。

然而,社会的每一次更新,背后往往逃不过争论和质疑。

不少人表示,女脱口秀演员话题太过单一,让人审美疲劳,“脱口秀还是应该回到好笑的时候”。但也有很多人表示,女性长期处于失语境地,当她们拿起话筒,必然优先讲述那些曾被刻意忽视的日常,所谓的“重复”也值得被理解。

争议之上,一段过往的视频,把看似是局外人的柳岩推上风口浪尖。

2019年的《脱口秀大会》中,柳岩曾作为嘉宾出席,李诞等人曾对她进行身材调侃,镜头记录了柳岩强颜欢笑的尴尬瞬间。这种在旧语境下的“幽默”,让今天的网友感到不适。

“亲爱的柳岩女士,时代跟上你了”开始在社交媒体上刷屏。无形中,柳岩的遭遇成了女性处境和舆论变化的坐标,社会对柳岩的态度背后,是“女性想要上桌”的十年困境与变迁。

与其说是时代跟上了柳岩,不如说是无数个她,推动了这个时代。

今年6月,《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2》与《喜剧之王单口季2》先后开播,以豆瓣双7.9分的“有效内卷”姿态,再度在这个夏天掀起了一场喜剧浪潮。

两档节目的107位演员中,女性演员达42人,创下了中文脱口秀综艺史上女性占比最高纪录,也带来了更多女性视角的议题。

“裙子不是人的第二性征”“我不要坐轮椅,我要做自己”等话题纷纷登顶热搜。

网友评论:“女演员已经next level了”。

当女性演员的结构变得更加多元化,她们也用自己的亲身经历,为我们展现了42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样本。

她们以职业经历为切口,戳穿行业潜规则。前法务孙嘻讽刺娱乐圈“明星塌房声明”的虚伪,前空姐嘻哈揭露民航业“强制穿丝袜”的性别规训,以“行李架上晒秋裤”质疑服务行业的边界及合理性。

她们聊起女性在“婚育”中的隐形处境,不同的代际背景,却面临相似的困境。

三十岁的小帕,父亲结过六次婚,啃了一辈子老,就连生儿子也要拿女儿当借口,“等你以后嫁人了,你老公打你的时候,你弟弟可以保护你”。她形容52岁的父亲像猕猴桃,就没有成熟过,“这玩意(猕猴桃)买回来就是生的,生着生着,烂掉了”。

45岁单身女性王小利,讲述自己因不婚不育而在同龄人中格格不入。

她自嘲自己为了合群,不得不虚构老公、虚构孩子,甚至虚构烦恼,用幽默调侃社会对“大龄未婚”的规训:“没人知道45岁不结婚该怎么活,那我做什么都是榜样!”

50岁农村女性房主任以家暴幸存者身份登台。在聚光灯下,她讲述包办婚姻中“因未生儿子被禁止触碰床单”的荒诞悲剧,让社会将目光投向长期失语的农村女性群体。

另一方面,女性话题的尺度也在拓宽,月经、性骚扰、女性污名化等社会长期存在的隐形问题,正在转化为公共议题。

去年,菜菜曾在《喜剧之王单口季》舞台上讲述“月经羞耻”的话题,她用一个偷感很重的外卖小故事,把买卫生巾的尴尬和荒唐描绘的有声有色,“我买的是卫生巾,又不是不卫生巾”。

今年,王越更是将“月经文学”表达到另一个高度。

她比喻“痛经”就像是“被几个人端着腿撞树,连撞7天”;“月经”不该叫“大姨妈”,应该叫领导,因为“来的时候不说一声,到点了又不走”;她调侃自己月经不调,医生不给她开药,却让她谈恋爱,她很费解,“几十块能解决的事,何必忍几十年?”

而在《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的舞台上,王大刀首度讲述自己被陌生老头围堵要求“看隐私部位”的经历,她在结尾歌剧式独白呐喊:“I don’t wanna keep silent because of my shame!”(我不愿因羞耻沉默)。

步惊云以“梦中出轨”为切入点,讽刺社会对女性欲望的双标:“我再好色也不会让男性群体恐慌,难道他们会因怕我偷内裤而结伴出行?”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女性议题的讨论并未局限在当下,其思考的纬度也在持续升级。

最近几年,“反恋爱脑”“大女主”的呼声居高不下,却往往使得舆论陷入另一种极端。哲学专业的大国手则是反思了这一现象。她批判社交媒体对女性“清醒人设”的道德绑架,“旧的规训未破,新的规训已经建立了”,认为这是对“性别规训”的另一种异化。

此外,越来越多的男性脱口秀演员也开始聚焦女性话题。

快当父亲的继业,以男性视角共情女性孕育的不易;通过对相亲角的观察,翟佳宁直指男性在婚恋市场对另一半的要求过高;而戴为则是通过自己六岁的女儿沉迷玩过家家和做饭的游戏,讽刺社会对男孩和女孩的教育问题,“为什么没有培养事业型女生的游戏”,甚至发出灵魂拷问,“难道我戴为就生不出一个杨天真吗?”

当阔别两年的杨蒙恩,再次回到脱口秀的舞台上,却发现这里早已变了天。

“我感觉这几年女演员一直在上桌,男演员一直在上炕。”

然而,女性话题的如火如荼,也带来一些质疑。由于女性视角的话题,在同一个时间内被大规模产出并放大,再由舆论发酵将其统一打上“女性主义”的标签,有相关媒体或个人也将其曲解为“挑起性别对立”,很多人质疑,“难道女性除了这些,就没别的可讲了吗?”

但这背后的本质原因或许更值得讨论。女性议题看似“重复”,或许只是女性群体在长期失语后的一次集体发声。

当我们往前回溯,「女性上桌」前的舆论环境是什么样的?

2017年,第一届《脱口秀大会》播出,柳岩曾作为嘉宾参加节目。

当时李诞聊起柳岩时说道:“柳岩是中国娱乐圈唯一一个看剪影就知道是谁的女人”,另一位男演员王建国也趁机调侃:“你看我们柳岩姐,她从来没有烦恼,因为别人看她时,永远知道他们看的是谁”。

这种公开场合对女性身体的评头论足,在如今被认为“冒犯”,在当时却被视为"幽默"。

早年间,因为母亲患癌需筹医药费,柳岩不得不接下大量以身材为卖点的通告,也因此被简化为"性感符号",在节目上经受各种恶意调侃。

吴宗宪曾几度在公开场合对她开低俗的玩笑,台下观众笑的前仰后合,柳岩却神情尴尬。包贝尔被拍到偷看柳岩胸部后,也曾在微博上辩称“看没事,上手才是流氓”,将女性身体视为可公开审视的客体。

2016年,包贝尔举行婚礼,柳岩作为伴娘出现。穿着薄纱裙的她,却被新郎包贝尔和一众伴郎嬉笑着抬起,企图丢进水里,所幸被同为伴娘的贾玲拦下。

此事引发网友不满,质疑包贝尔“不尊重女性”。然而,网友没等来加害者的回应,“受害者”柳岩却被迫公开道歉,甚至发誓“若炒作不得好死”。

“性感”曾是柳岩为了生存被迫迎合的标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认为自己可以接受这个标签带来的不适,“作为主持人和综艺人,我觉得最大的任务就是逗大家开心”。

然而,同年在《恶毒梁欢秀》节目中,希望脱离“性感符号”的她反思自己忽视了作为女性的基本感受,“我不想再做一个可以被任何人调戏的柳岩”。

节目中,梁欢问柳岩,已经走了性感路线,为什么不走“婊气”路线,这样没人敢惹你,也更讨喜,国外很多女艺人都是如此。而柳岩却认为,这样的时代还没有到来。她甚至犀利发问:“当下这个社会,能允许女性做到什么程度?”

柳岩逐渐意识到,如果自己身为一个女演员,在台上都能被随意的调侃,那些弱势群体的女性(或是曾经遭遇过骚扰的女性),她们又将如何发声?

质疑柳岩,理解柳岩,支持柳岩。

如今回过头来看,人们发现,她早已一个人走在了时代之前。

第一部的《脱口秀大会》上,人们只记得李诞调侃她身材,却不记得,她曾拿起话筒,为自己发声,“妥协退让不会让自己过的平静,真正的平静,来源于尊重你自己”。

搭档大鹏提起柳岩,希望她能多上一些节目,“现在看待女性和十几年前不是一个视角”。

某种程度上,柳岩像是女性舆论变化的坐标。

她绝不是个例。古早的舆论环境下,没有话语权的女性常处于“被调侃和审视”的一方。

二十年前的电视上,有一档很火的脱口秀节目,叫《壹周·立波秀》,主持人是周立波。他在电视上大谈“剩女现象”,认为“剩女”是因为女性对另一半物质要求太高,“蹲过监狱行,没车没房不行”,提出“剩女和剩饭剩菜没什么两样,热一热还能吃,但价值已经打折”。

那时的语言节目,遍地是伦理梗和绿帽梗,演员们常常会以吐槽女性作为「包袱」。男性不是调侃老婆沉迷买包买钻石,就是吐槽女友“作”,而“女司机”“拜金女”这些标签,都是这一时期网络上,男性对女性的刻板印象。

颜怡颜悦曾在接受《一条》采访时称,线下很多男演员总是讲一些性别刻板印象老梗

回头看,所谓的“女性上桌”不过两年时间,却离不开女演员们十年的耕耘。

女脱口秀演员的叙事变化,也映照着社会舆论的变化轨迹。

80、90后们对脱口秀节目的最初印象,来自于《今晚80后脱口秀》。思文作为唯一常驻女演员,是最早一批的女脱口秀演员,也因此被调侃为“脱口秀太后”。

很长一段时间,思文都被局限在家庭角色和性别角色中,她调侃婚姻是“夫妻变兄弟”,把剖腹产比喻成“为兄弟两肋插刀”,话题通常围绕男女、婚姻、婆媳关系、女性独立等,并进行重新解构。

脱口秀大会第二季时,杨笠、赵晓卉等女演员开始加入,有人问思文是否担心被其他女演员比过,思文说:“难道我的竞争对手不是所有人吗?”

《脱口秀大会》第三季成了女性“被看见”的转折点。

那一年,女演员首次超过了两位数,并诞生了李雪琴、杨笠、颜怡颜悦、赵小卉等一众知名女演员,贡献了“宇宙的尽头是铁岭”等热门梗,时至今日仍影响着当代互联网。

杨笠通过“普信男”段子,首次公开解构男性特权结构,却引起巨大争议,一度让“性别权力”成为全民辩题。

当年杨笠被极端群体骂“性别对立”。如今站在当下,回看杨笠的段子,才发现她当年其实是如此温和。

近两年,脱口秀裂变成两档节目,也让更多女演员走到台前。她们并非从天而降,而是在行业内深耕许久。

长期观察脱口秀的业内人士表示:“其实女性在这个行业里面一直没有那么少,她们都讲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只是之前没有得到太多被看到的机会。”

然而,当两档节目的107位演员的内容,在同一个时刻集中爆发,即便是再爱脱口秀的人,也会有一种“审美疲劳”的感觉。

但如果看过所有内容,会发现重复的不仅仅是女性议题,还有职场创伤、原生家庭、贫富差距……因为这正是当下社会中,大家最关心的事。

杨笠和颜怡颜悦曾接受过《一条》的采访,她们坦言,女性视角并不意味着要把男性排除在外,两性应该一起得到解放。

正如鲁豫所说,女性占了人类的一半,女性话题其实应该是人类话题。

如今李诞在遭受几年前的回旋镖。然而在采访中,颜怡颜悦讲了一个故事。她们曾在饭局上被开低级玩笑,一向嬉皮笑脸的李诞却严肃的制止了那个人。

事实上,女脱口秀演员们的议题,早已不仅仅局限于性别和家庭,她们也在思考更结构化的困境,触摸更广阔的空间。

如鸟鸟谈人生困境,“在躺和卷中左右为难”,指出“人生状态就是中悲、大悲、超大悲”;大国手将哲学思辨注入底层观察,提出“穷门永存”的口号,背后讽刺的是阶级固化。

这些议题,也正推动着社会改变。前有嘻哈吐槽空姐穿丝袜易着火,后有航空公司取消了对空姐穿短裙的服装规定。

唐香玉曾调侃三姨的催婚,却收获了三姨的反思,“俺们见到的人过的日子太刻板单一了,好像到了年纪就得嫁出去。是男是女,都应该自己做主。”

女性脱口秀演员对边界的突破,只是为了让“禁忌”不再特殊。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女性要想成为喜剧演员,必须通过掩盖自己的女性特征来实现。菲利斯·狄勒作为首个女脱口秀演员上台时,戴了颜色浮夸的假发,穿着一身臃肿的服装,被迫以“去女性化”换取话语权。

到了1965年,琼·里弗斯则挑战了男观众的“底线”,在台上讲起「剩女」话题:“一个女人到了30岁还没结婚,那她就是剩女,一个男人到了90岁还没有结婚,那他就是钻石王老五。”

《脱口秀大会》播出时,常因“话题过于安全和无聊”而被吐槽“带着镣铐跳舞”。

颜怡颜悦在节目上讲过一个关于腋毛的段子,它原本是和月经羞耻放在一起讲的,结果被告知“卫生巾不适合出现”,杨笠也曾在段子中谈到“卫生巾”话题,遭节目组删减。

但今年,「月经」和「卫生巾」已经被讲到脱敏,回归到最平常的词汇中。

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说:“语言的边界即世界的边界。”我们都在冒犯和被冒犯中,各自拓宽自己的世界。

正如女脱口秀演员汉纳·盖茨比所言,“我们需要更多角度的故事,才能画出更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