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羊洼唱戏人

发布时间:2025-08-11 10:28  浏览量:1

村里每人2斤麦子——40多年前,这就是白羊洼弦子腔剧团的启动资金。

挂在演出服上的话筒没有关掉,浓重的陇东口音从后台直传到台下,观众席听得清清楚楚。

“说下场没人搬道具凳子,侧幕条也拉晚了。换场呢,团长气急咧,骂人咧。”第一个节目《香山寺还愿》结束,有本地观众给身边不懂方言的朋友解释了一句,两人继续喝水聊天:“上面唱的这叫个啥?”“弦子腔。旁边那不是写着呢——崇信弦子腔。我也没听过。今天太阳烤人得很,还是这园子里凉快。”

“都不是专业的,没经验,演出服有几件还是我们赞助的。唱得有味道呢,好得很。”负责协调演出事宜的现场工作人员边看戏边随口点评起来。

台下,不远处的宣传板上写着演出剧种简介:弦子腔,又称小曲子、老眉户,由民间清唱小调发展而来,距今已有200年历史,是以三弦为主要伴奏乐器,辅以板胡、四叶瓦、木鱼碰铃和竹笛等乐器进行演唱的地方剧种。2024年12月,弦子腔被正式列入甘肃省第五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

台上,换场完毕,大幕重新拉开。“请欣赏下一个节目,《八仙拜寿》。”伴随着三弦声响起,“八仙”悉数登场。他们都来自平凉市崇信县柏树镇闫湾村白羊洼,“八仙”们的日常是养牛、喂羊、种地。

一场演出

这场演出是团长王宏荣去年就联系好的。

7月20日,“崆峒杯”全国传统武术邀请赛暨2025崆峒武术大会在平凉开幕。大会期间,位于崆峒古镇的平凉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一条街上安排了一系列非遗展示。王宏荣带领的崇信弦子腔演出团队在古镇戏曲博物馆的百姓大舞台演出,一天两场,节目10余个,总费用8000块,交通、食宿、演出所需的服装、道具、化妆等所有开支全部包含在内。

王宏荣说,8000块的演出费用大概要到年底才能结算,他还没有计算盈亏,更没盘算这一场演出如何给大家分账。演出机会是平凉市戏剧家协会主席蒲虎勤帮忙争取的。蒲虎勤跟王宏荣说,戏曲博物馆开在景区里,如果这次演出效果好,可以考虑后面安排些每周固定的日常演出。“那我们就有收入了,大家就是冲着这个来的。”

凌晨4点,天空微雨,王宏荣起床开始清点服装、道具、音响设备。三个多小时前,他和团队里的所有演员刚刚结束了正式演出前的最后一次彩排并将演出所需的一应物品打包装箱。演出前三天,他们几乎每天都要从晚上7点一直排练到第二天凌晨。正值农忙时节,白天忙于务农,只有夜晚才有时间排练。

山路盘旋,雨天行车,王宏荣打电话催促团员们早些动身。出发前,大家还得安排好家里的活计——谁来负责喂羊,几点需要饮牛,鸡猪圈好不能跑出院子,这些都要一一交代清楚,马虎不得。

5点20分,大家陆陆续续赶到集合地点。“汉钟离”带着一大袋白馍和辣子,“铁拐李”拿着一包烙得金黄的饼子,“蓝采和”提着一兜煮熟的鸡蛋。和“寿桃”堆放在一起的,还有两箱方便面和一箱纯净水。清点、搬运、装车、复核,忙碌中,天开始蒙蒙亮。王宏荣提前联系好了一辆大巴车,人货一车,费用共计900元。

6点04分,大巴车从村里出发。这时,距离演出正式开始还有4小时56分钟。演出定在上午11时,王宏荣的团队需要在武术大会开幕式主会场的文艺表演结束后才能在戏曲博物馆的小舞台上演出。白羊洼距离演出地点有大概60多公里车程,上了车,王宏荣照例起了个头,大家一路边唱边行。

7点56分,大巴车到达崆峒古镇停车场。距离戏曲博物馆还有一小段路程,车辆无法进入,大家只得自行搬运所有行李物品。

“张果老”拿着从废弃三轮车上掰下的后视镜当作化妆镜,用手指蘸着油彩往脸上抹,嘴里高声说着:“不错,美得很。”

排练前,王宏荣(右二)和团员们正在化妆。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姚金楠 摄

“妈,那衣服好看。”14岁的王怡婷是这场演出里年龄最小的演员,刚刚学戏一年多,看着隔壁专业秦腔演员在换装,她的眼里满是羡慕,忙叫正在调试直设备的母亲一起观看。今天,王怡婷扮演的是王母娘娘身边的童女。她学戏的理由很简单:有趣。

王怡婷上妆完毕,准备上场。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姚金楠 摄

“我们都是农民,不懂这规矩,您说得对,您多担待。”听到团员和剧场的工作人员起了争执,王宏荣赶紧放下化妆镜上前制止。原来,是乐器演员误入了后台设备调试间。“乐器有专门的位置,不能进到这。我这跟他说着,他就不乐意了,咋这么难伺候。”工作人员说明原因,王宏荣连连点头,顺手递上一支香烟。送走了工作人员,王宏荣洗掉了脸上化了一半的油彩。“刚化得不好,重新来。”

上妆、换装、对词、对戏、设备调试、熟悉舞台,不到3小时时间,大家都在为演出做着准备。王宏荣不时清点人数,处理各种突发状况。

10点43分,剧场工作人员前来确认准备情况,一切就绪,只等开场。“刚我就是提醒一下,没有别的意思,舞台有舞台的规矩,你也跟他们都说一下。”刚刚和团员争吵的工作人员来和王宏荣搭话,顺手打开了后台棚顶的风扇。“穿着戏服热着呢,打开凉快一点。”

11点整,大幕缓缓拉开,提词器上“崇信弦子腔直播间”8个大字亮起。“崇信弦子腔演出正式开始,第一个节目《香山寺还愿》。”

两次出境

王宏荣总是希望给大家争取更多的演出机会。“喜欢,爱唱戏的人上了舞台演出都兴奋。有演出也才能宣传弦子腔。”

从前,只有在正月农闲时,大家才会凑在一起到附近的村子“跑庄”演出。也正是最近10余年,团队才有了更多日常演出的机会。在各种汇报和推介场合,王宏荣总是会说,近10多年,团队每年演出80多场次。“其实我也没具体算过,应该没有这么多。说得多一点,显得我们经验丰富,人家就愿意找我们演。”在列举诸多演出经历的过程中,王宏荣总是会特别提起去香港和俄罗斯的两次出境演出。“我们是一帮子纯纯的西北农民,去了香港,去了俄罗斯,还拿了奖,肯定要重点宣传。”

2017年7月,王宏荣去天水参加培训活动。培训期间,同班学员看了王宏荣手机里的表演视频,便说可以帮忙联系,让他们去香港演出。报名费每人800元,平凉到深圳往返的一切费用自理,演出期间,在深圳和香港几天的食宿由组委会承担。

“我们演出从来就没有出过平凉,要是能去香港,那得是多好的机会。”但王宏荣也知道,报名费加上路费,每人千余元的费用对他的团员来说并不是个小数目。“而且几乎都是没有出过省的农民,出这么远的门可是个大事情。”

培训结束,回到村里的王宏荣并没有马上跟大家透露可能去香港演出的消息。他想先试着争取更多实实在在的支持——比如钱。但一番奔走后,王宏荣没能如愿,方方面面的支持都停留在口头上和精神上。“都说这是好事情,但都拿不出钱来,让我们自己想办法。然后提醒我们要注意安全,不要被骗了。”

王宏荣私下里跟几个主力演员通了通气,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大家积极性极高。“都说从来没去过香港,还能宣传弦子腔,自己凑钱也要去。”王宏荣随即召集团队的全体成员开了大会——去,一定要去。

演出时间定在9月20日,准备时间已经不足2个月。在崇信县文化馆老馆长马长春和几位专业老师的帮助下,大家很快将演出剧目确定为《八仙拜寿》,并着手进行重新编排。

排练节目,添置行头,制作伴奏,办通行证,买火车票……33人的团队集体赴港演出,一连串的工作接踵而来。王宏荣说,新戏服是直到出发前一天凌晨3点才全部做好。“买来的衣服有的要改,还有些小东西要自己做。一共只有两台缝纫机,婆婆、婶婶们齐上阵才赶出来。”

从村里骑摩托车、三轮车赶到县里,再从县里坐大巴车辗转到西安,坐上开往深圳的火车,王宏荣心中稍定,但却丝毫不敢放松,他想着要把节目演好。火车每停靠一个大站点,只要停车时间超过10分钟,王宏荣就要组织大家到站台上排练。

9月19日早晨4点30分,一行人终于抵达深圳,和组委会顺利碰头。这时,距离他们离开村子已经接近40小时。按照组委会的安排,团队当晚在深圳住宿,第二天一早赶往香港参加演出,《八仙拜寿》是整场演出的第4个节目。

“谁想到一早过海关出了问题,舞台用的烟雾机不让过,说是违禁品,我解释他们也听不懂。”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王宏荣至今都后怕,“我当时真的慌了,都到口岸了,马上就可以到香港了,这要是演不成前面就全白费了。”王宏荣的女儿王洁是全队里唯一会说普通话的人,她和组委会及海关工作人员沟通了整整3小时团队才最终通过安检。节目演出顺序被一推再推,最终甘肃崇信弦子腔《八仙拜寿》第16个登上舞台,同香港观众见面。

“拜寿已毕,又劳众仙。来年三月初三再会,众仙请。”最后两句唱词念罢,王宏荣长舒了一口气,他觉得,这是多年来《八仙拜寿》演得最成功的一次。直到主持人宣布节目获得银奖时,王宏荣才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演出,还有比赛的性质。银奖的奖金是港币3000元,现金发放。王宏荣和大家简单商量后决定,奖金不兑换,保留现金作为纪念。

演出顺利结束,沉浸在喜悦中的33人在组委会工作人员的带领下入住香港酒店,游览维多利亚港。随后,被带入一家又一家购物中心。出入一家家商场,王宏荣开始意识到,所谓的组委会工作人员,不过是当地一名导游。最初报名时,组委会要求的赴港演员人数必须在30人以上似乎也另有深意。王宏荣打电话给组委会,对方告诉他,这次比赛的大部分费用都是由这些商场里的店铺赞助的。“你们一定要在商场里待够那几个小时,可以不买,但不能不去的。”几天时间,导游带着33人的演出团在深圳、香港、澳门、珠海的多个购物店之间穿梭。在一家出售乳胶床垫的店铺里,几个小时的“讲课”让王宏荣差点要去报警。

由于具体行程没有提前确认,临到返程之日,大家已经买不到合适的火车票。加之囊中羞涩,王宏荣只得另寻他法。几经辗转,他联系到了崇信老家一个跑长途客运的司机,司机答应帮忙把他们从深圳直接送回村里,车费每人380元。司机帮他们在深圳联系到一个价格低廉的小旅馆,王宏荣说,那是他平生住过的条件最差的房间。然而,对于他们而言,香港演出成功即将返乡的喜悦足以抵消盛夏深圳小旅馆里的煎熬。当晚,大家整理行装,把奖杯和证书裹了一层又一层。证书上写着:《弦子腔》在“2017年香港回归祖国二十周年庆典演出大奖赛”活动中荣获银奖,下面印有“中国民间体育文化交流促进会”、“爱我祖国、耀我中华”组委会、“盛世中国梦”组委会的三枚印章。

大巴车开了两天一夜,前前后后半个月时间,33人回到了白羊洼,村民们在村口放起鞭炮、敲锣打鼓欢迎他们回家。

第二年,同一组委会再度邀请王宏荣团队赴俄罗斯海参崴演出。“演出时间正赶上收麦子的时候,很多演员家里都脱不开身。而且去俄罗斯费用更高,好几个主演都没去。”紧张劳累之下,在海参崴,王宏荣两眼渗血,依靠速效救心丸撑下了5分钟的节目——“戏比天大”。这一刻,距离王宏荣1986年正月首次登台表演,已经过去32年。

1965年出生的王宏荣意识到,自己和身边的几个弟兄都已不再年轻,弦子腔需要新演员、新节目、新出路。

三十多人

如今的崇信县弦子腔传习演艺有限责任公司是王宏荣在2014年12月注册的。当时,在县城打工的王宏荣偶然听人说起文艺团体可以注册公司,便和几个一起唱戏的兄弟商量着把彼时的崇信县柏树乡白羊洼弦子腔演艺社团正式注册为了公司。“300块刻了个公章,10块钱给执照买了个框子。”王宏荣觉得,他们有公司了,不再是草台班子了。

“草台班子办起来不容易啊。最早我们就是二三十个人自娱自乐地唱。”王恩俊今年76岁,是崇信弦子腔的老艺人,如今在团队里负责二胡伴奏。20世纪80年代初,正是他在白羊洼主持恢复弦子腔剧团。最初的启动经费是全村人一起凑出来的——每人2斤麦子。“我们推着架子车,拿着秤,挨家挨户收。都是一个村的,大家都支持。”王恩俊记得,有村民直接拿出一斤容量的大碗,一连舀了10碗麦子。“不要秤,一碗一斤,只多不少。”王恩俊回忆,1982年前后,麦子收购价格在0.36—0.40元/斤,大家又东拼西凑,一共凑出了1000多元钱。正是靠着这笔钱,剧团在西安购买了新的乐器和戏服。

演出前,王恩俊在调试乐器。梁乐 摄

当时,十几岁的王宏荣和几个同样爱听戏的小兄弟跟着王恩俊在剧团里干“娃娃活”,跑堂、打杂、管理服装。耳濡目染,慢慢学会了唱戏。

每年正月初三,是剧团固定的“出坛”时间,从这一天开始,大家要外出去周边的村子表演。“近的十几里路,远的三十几里,我们骑着自行车就去了。白天就‘跑庄’,沿街敲锣打鼓,一家一户的跑,告诉大家晚上有戏看。”今年63岁的王宏轲无论当年还是现在,都是“狂热”的弦子腔爱好者。脑子灵、反应快,王宏轲最拿手的是“春官诗”。“‘跑庄’进了人家门,就要说别人爱听的。比如进了屋,看见有娃在看书——‘眼前少年祖国花,聪明伶俐人人夸,从小就把学习抓,以后必定上清华’,这就是‘春官诗’。人家爱听,自然就愿意‘搭红’,就是找个红被面搭在你身上,再给钱,过去是2毛、5毛,现在都是10块、20块。”

当年,王宏轲靠着养羊供养了三个子女读大学。如今,孩子们成家立业,王宏轲每周一到周五在县城照顾两个孙子,周末回村唱戏,他是《八仙拜寿》里的“张果老”。赶上孩子们放暑假,王宏轲又有演出要熬夜排练,他便把两个孙子临时托付给邻居照看。王宏轲说,只要有演出的机会,他就想去,“啥都阻挡不了我唱戏。”去香港演出前,他一连几天,夜里进山采药,白天上集卖药,凑足了3000块钱。“交报名钱、车钱,然后还要雇人帮我放半个月的羊,出去一趟,还得给家里人买点东西。”在澳门,王宏轲花260元给妻子买了个“大金镯子”,还给孙子买了生肖吊坠,给孙女买了巧克力和奶粉。演出结束后回家,他兴奋异常,一边述说着香港见闻,一边把礼物分发给家人。妻子告诉他:羊死了2只。

崆峒武术大会期间,王宏轲在表演《八仙拜寿》。梁乐 摄

这些年,王宏荣带领崇信弦子腔团队获得过一些演出奖项,参加过几次电视节目录制,评上过先进集体、优秀团体的荣誉,县里、市里给过部分资金奖励。但王宏荣细算下来,大多数时候,大家还是在自己贴钱唱戏。2022年,在县里的积极推动下,王宏荣的团队成功申请到了“崇信县弦子腔传承与发展项目”,省级补助资金45万元。靠着这笔钱,大家修缮出了相对固定的排练场所。王宏荣还亲自设计了一个小展厅,里面记录着崇信弦子腔发展的历史脉络,陈列着早年的演出服装和道具。

王宏荣说,团队每年都在创作新剧目,有时,也会有专业的演员和创作者愿意无偿帮助他们编排。但由于演出机会不多,演出收益不足,很多新剧目只是跟观众见了一面就尘封箱底。王宏荣想着,县里、市里有些旅游景区,是不是可以安排他们日常去演出。“景区里总需要人扫地、浇花,这些活我们这些人都能干,我们还能唱戏。”

从剧团恢复演出至今40余年时间,新老演员进进出出,大部分时候,团队规模都在30人左右。目前,崇信弦子腔的演职团队共有38人,主力演员都是白羊洼土生土长的农民。在公司介绍的宣传板上,记者看到在演员介绍中,第六代传承人一栏上写着王宏荣的外孙女王佳怡和孙女王奕辰,两人分别出生于2012和2017年。但现在,姐妹二人都没有时间也不太愿意参与演出了。王佳怡在学古筝,她甚至不愿提起自己当年曾上台演出的经历。王亦辰在上舞蹈课,她觉得跳舞穿的小礼服比戏服漂亮太多。虽然王宏荣的儿子、女儿都支持自己的孩子继续唱戏,但他们也知道,孩子们离开村里的环境,在县城的学校里读书,早已没有了听戏唱戏的氛围。王宏荣也曾参加过几次县里组织的“非遗进校园”活动,“课讲得挺热闹,但还是没什么娃娃真的愿意学”。

今年3月,王宏荣开始进行网络直播。其实,几年前就有人建议他做直播,但当时没有固定舞台,对直播也不甚了解,王宏荣并没有尝试。“今年侄娃子不在外面打工了,回家正好帮我弄弄直播,到团里帮帮忙。有时候他还想指点我,我也慢慢在琢磨。”没有特别针对网络直播的环节,王宏荣只是在排练时,把手机架在舞台下。直播间里,十几个人是常态,多时有80多人,少时只有两三个人。

王宏荣今年整整60岁,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唱多久。他说,他想让崇信弦子腔能成为国家级的非遗项目,能继续传承下去,他要经营好眼前这个穷家。

“一粒落地,万石归仓,空手出门,满福回家。”王宏荣唱了起来,21岁那年,他第一次登台表演,唱的就是这出《上天官》。

作者: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姚金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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