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中的青春
发布时间:2025-08-11 10:39 浏览量:1
雷烨与田华
在革命老区平山县南滚龙沟的青山翠柏间,两块墓碑默然伫立,似在无声诉说着不朽的传奇。雷烨和杨展,这两位来自烟雨江南的优秀青年,怀揣着赤子之心,跨越千山万水,毅然投身于太行山上的烽火岁月。
他们把最炽热的年华,献给了这片陌生却厚重的土地。当生命的最后时刻来临,他们未曾有过丝毫退缩,用自己的鲜血染红了太行山的黎明。
岁月的光影仍在无声诉说。沙飞镜头下,《摄影记者雷烨与抗敌剧社小演员田华》的合影,像一枚时光琥珀,将战火中的温暖瞬间永恒封存,时至今日,依然能触动人们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那一年,沙飞与雷烨携手奔赴河北阜平,采访晋察冀军区抗敌剧社。12岁的田华,稚嫩的脸庞上还带着未脱的天真,眼神清澈如山中清泉。拍照前,雷烨嘴角挂着温和笑意,幽默地对田华说:“你叫田华,我叫‘雷华’,咱们‘二华’合个影吧!”当地群众常把他的名字读成“雷华”,这本是一句玩笑话,却为这张照片添上了别样的温情。
谁能想到,这张照片,不仅是田华人生中的第一张影像留念,竟也成了雷烨最后的留影。
1942年寒冬,雷烨当选为晋察冀边区参议会参议员,来到冀西抗日根据地,与沙飞因共同的理想与热爱结为挚友。在忙碌的日常工作之余,雷烨全身心投入画报社工作,用镜头和文字记录着抗战岁月里的点点滴滴,那些战火纷飞的战场、坚毅不屈的战士、顽强生活的百姓,都在他的创作中留下珍贵印记。
1943年4月19日夜,数百名日军自南向北突袭《晋察冀画报》报社驻地。紧急时刻,沙飞第一时间通知正在工作的雷烨撤退,同时全力组织报社人员转移和保护印刷设备。然而,雷烨并没有立刻离开,他有条不紊地指挥村民转移,直到确认所有人都安全后,才带着警卫员踏上突围之路。
那一刻,他用行动诠释着一名战士的担当与奉献,而这也成了他走向壮烈的序章。
20日凌晨,雷烨与敌人遭遇,被日军团团包围。他命令警卫员突出重围,自己与敌周旋,身负重伤。硝烟在蜿蜒曲折的山谷里翻涌,裹挟着刺鼻的火药味。雷烨倚着嶙峋的山石还击,身后是战友们撤退的方向,而前方,穷追不舍的敌人的脚步声鼓点般逼近。他握紧手中的枪,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神却坚定如磐。
当雷烨最后一次将目光投向战友们撤离的方向,温热的鲜血顺着枪伤汩汩涌出,在粗砺的岩石上蜿蜒流下。看着战友们渐行渐远的背影,雷烨的嘴角扬起一抹释然的笑。他迅速地把身上携带的文件全部撕毁,把心爱的照相机、自来水笔和望远镜一件件忍痛砸碎,坚决不让敌人拿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而留给自己的,只有一粒子弹。
当疯狂的敌人扑到他身边时,他毅然决然地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用生命为战友们筑起最后一道屏障。一声枪响划破寂静的山谷,惊起一群飞鸟,他用最后的子弹结束了自己年仅29岁的生命。
枪声归于死寂,他的身躯缓缓滑落,像一株被暴风雨折断的青松,倒在了这片浸染着热血的土地上。
第二天,听到噩耗的沙飞跌跌撞撞地奔来,膝盖重重跪在还带着余温的泥土上。沾着尘土的战地相册在沙飞颤抖的手中翻开,泛黄的纸页间,雷烨用钢笔写下的字句依然滚烫:“冀东是我们的!我中华民族这一柄复仇复土之剑,必将愈磨愈利,直指黑水白山,直指日寇心脉!”
山谷间的风裹挟着硝烟掠过,仿佛无数英魂在应和。当沙飞捧着沾满鲜血的相册,字字泣血地诵读着战友留下的箴言,那声音里有失去挚友的悲痛,更有继承遗志的决绝。
沙飞的泪水砸在纸面上,晕开墨迹,却让那些文字愈发清晰。他哽咽着,将日记举向低垂的苍穹,带着哭腔的嗓音穿透时空。烽烟漫卷的太行,雷烨以血肉为笔,用镜头和文字刻下民族的呐喊。他高举着沾满硝烟的相机,将每一张照片都化作投枪,每一行文字都凝成匕首。枪林弹雨中,雷烨的身影如青松般挺立。最终,他以壮烈的牺牲,将自己的生命永远定格在燕赵大地。
如今,在平山县曹家庄、南段峪一带,若向长者问起雷华,大多人仍记忆犹新。他们会用颤抖的声音,诉说着那个用生命捍卫尊严的英雄故事。雷华,雷烨的另一个名字,在这些质朴的讲述中,承载着永不磨灭的精神。
杨展
在宅北乡的另一面山坡上,杨展烈士的墓碑静静伫立着。上面镌刻的文字,虽历经风雨,却依旧清晰,宛如在轻声诉说她短暂而波澜壮阔的一生。
杨展,1920年秋出生于长沙板仓杨寓。虽无缘与祖父杨昌济相见,但祖父的精神,姑母杨开慧、姑父毛泽东的事迹,都在杨展成长的过程中留下深刻印记。
自从父亲杨开智回到长沙工作,杨展也进入长沙周南女子中学就读。周南女中是一所学风优良的名校,不乏省内名流千金在此就读,但杨展没有安于做一个“闺秀”。她是烈士的亲属,深受姑母杨开慧的影响,她像同校的师姐向警予、蔡畅等一样,坚定地走上了革命道路。
1939年夏,中共中央决定将陕北公学等四校合并,创办华北联合大学,挺进敌后办学。考虑到杨家的情况,学校原本安排杨展留在延安马列学院继续学习,而她却坚决向组织提出申请,要求去前线、去抗战最需要的地方开展工作。
开赴敌后的行军途中,杨展总是斗志昂扬、热情主动地做宣传鼓动工作。队伍里传来她的歌声,战士们总是精神抖擞,很多人亲切地呼唤,“展伢子,再来一个!”每到宿营地,她又积极帮助炊事班烧水做饭,忙碌不停,处处表现出不怕苦、不怕累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1939年深秋,寒风裹挟着肃杀掠过黄土高原与三晋大地。一支肩负使命的革命文化大军,以坚韧为足,以信念为灯,历时3个多月,跋涉1500余公里,跨越陕晋两省的千山万水,终于抵达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在这片炽热的土地上,杨展如一颗种子,深深扎根,她先是被分配到华北联合大学政治部组织科,后又转至教育科。在每一个岗位上,她都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凭借出色的工作成绩,先后荣获“模范妇女”“学习模范”的称号,还光荣当选为华北联大第二次党代表大会代表。
时光流转至1941年9月,日军开始惨绝人寰的“铁壁合围”大“扫荡”,腥风血雨笼罩着晋察冀这片土地。华北联大校部无奈踏上转移之路。14日凌晨,日军如同鬼魅,秘密偷袭了校部部分机关隐蔽的滚龙沟西坡。刹那间,枪炮声撕裂了寂静的夜空,杨展等200余名同志被敌人团团围住,陷入生死绝境。
太行山脉的苍茫暮色中,杨展与华北联大校部直属队队长赵显正、政治理论教员宋士达等人组成突围小队,他们在荆棘丛中艰难穿行,寒风裹挟着远处的枪炮声呼啸而过,每一步都像是在与死神博弈。
当他们终于越过一道山梁,以为暂时脱离危险时,一颗子弹飞来,击中她脚下的石块,崩裂的碎石飞溅,杨展瞬间失去平衡,如同折翼的孤雁,坠入深不见底的山崖。
队长赵显正顾不上自身安危,手脚并用地艰难攀援至崖底。暮色中,他看见杨展倒在血泊里,昔日清秀的面容沾满尘土与血迹,身下的土地被鲜血浸透。
杨展睁开双眼,看到赵显正焦急的脸庞,她颤抖着嘴唇,用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地说:“队长……我不行了……不能和同志们一起转移了。我死后,请你把情况告诉党和同志们……待抗战胜利了,请转告我的父母……”
她倒下了,如同一朵娇艳的花朵,在风雨中凋零。那南国特有的馨香,是她骨子里的温婉与坚韧交织而成的气息。这缕馨香,随着她的鲜血,缓缓渗入南滚龙沟,渗入平山的土地。此后,在这片土地上生长的每一株花草,都沾染了她的芬芳;每一阵掠过山峦的清风,都传递着她的传奇。
杨展的父母,在岁月的漫长守望中,始终怀揣着对女儿的深切思念,他们翘首以盼,满心期许着革命胜利后,能与女儿重逢。那些日子里,每一阵微风拂过,都像是女儿归来的讯息。他们在长沙的街头巷尾徘徊,在熟悉又陌生的旧地寻觅,幻想着女儿的身影会在他们面前突然出现。
然而,直到解放后,他们才等来毛泽东怀着无尽悲痛心情写下的一封电报。电报上的文字,如重锤般敲打着他们的心:“展儿于八年前在华北抗日战争中光荣地为国牺牲,她是数百万牺牲者之一……”
太行山的风,裹挟着岁月的呜咽,轻轻拂过南滚龙沟的每一寸土地。在这片热土上,永远镌刻着两位年轻而璀璨的名字:雷烨、杨展。他们是太行山骄傲的子女,将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化作永恒的光芒,照亮了历史的天空。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石家庄市作协副主席、平山县作协主席。作品散见《人民日报》《青年文学》《中国作家》《长城》等报刊)
南滚龙沟铧子尖山下的烈士墓李君放/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