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龙”现身与“飞龙”跃出
发布时间:2025-08-11 08:00 浏览量:1
《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研究》 李平 中华书局
《英语世界〈文心雕龙〉百年传播研究》 戴文静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雕龙”在北大灿亮现身
最近读到李平教授和戴文静教授两本《文心雕龙》研究的新书,欢喜赞叹。
《文心雕龙》成书于一千五百年前,内容繁富,文辞古雅,是文学理论的旷世经典,一般国人所知却不多。2023年春,央视的《典籍里的中国(第二季)》推出《文心雕龙》专辑,这条“雕龙”飞入寻常百姓家,多些人认识了。
它的大名主要存在于文学学术界,和百年前黄侃的“侃侃谈‘龙’”很有关系。黄侃1914年在北京大学讲授《文心雕龙》,1927年根据其讲授内容出版《文心雕龙札记》一书,获得现代《文心雕龙》研究(简称“龙学”)先驱的称号。黄侃让“雕龙”灿亮现身,渐渐形成龙学这门显学。
安徽师范大学的李平教授数十年来专治龙学,成书多种,为士林所重。今年2月面世的《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研究》,是他最新的学术硕果。黄侃当年在北大讲授《文心雕龙》,有一段学术霸权争夺的历史,李平写道:“清末民初,北大校园流行着推崇魏晋文风与取法唐宋古文两股势力,角力争雄,以致互不相让,欲置对方于死地。”
在斗争中,拥唐宋古文的“桐城派”,其末代大将林纾“被迫离开北大”,对敌方的章太炎及其门生黄侃等人恨之入骨,愤怒异常,骂章门诸人为“庸妄之谬种”。章门的钱玄同“以其人之‘词’,还治其人之身”,斥林纾为“桐城谬种”。黄侃继而加入战斗,“揭桐城派鼻祖方苞不学无术的老底”。
我在香港读中学时,中文课本选了桐城派姚鼐的文章。众同学为了便于记忆,把姚鼐、方苞读成“牛奶、方包”。一百年前方苞被揭老底,不就是网络时代所说的“人肉搜索”吗?想不到学术“争鸣”,于“古”更烈。
“黄札”为龙学必备之书
李平教授这本大著,主要的贡献当然在于对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以下简称“黄札”)观点的阐释、评论和发挥。传统对《文心雕龙》的关注,集中于文本校注和评点;“黄札”超越传统,“开创了把文字校勘、资料笺证和理论阐述三者结合起来的研究方法”。李平指出,“黄札”内容的重点落在《文心雕龙》三十一篇主旨的阐释上,作者因为学殖深厚,颇具诗文创作经验,对各篇的主旨研析多有创获,“对《文心雕龙》现代文学理论研究启迪尤甚,至今仍是《文心雕龙》研究的必备参考书”。
文学之为语言的艺术,是现代学者的共识。《文心雕龙》体大虑周,理论高明而中庸,其理论包括它对文采的重视;其《原道》篇、《情采》篇,所论与“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不谋而合。“黄札”强调《文心雕龙》下篇的“专美”之文,即剖析文采的那些篇章,道出了《文心雕龙》作者刘勰的文学观;这个观点,与西方十九世纪以来的“美文”即belle lettres观(李著用“纯文学”一词)相应,这无疑为“黄札”的话语带来现代意义。《文心雕龙》当然强调“炳耀仁孝”“顺美匡恶”的道德教化功能,但它同时重视文采,正是理论高明而中庸的表现。黄侃明察刘勰的文心,欣赏此书“雕龙”之美;阐释篇章,彰显其理论价值所在。“黄札”的贡献在此。
“龙的传人”
李平不仅阐释“黄札”的内容及思想,还探索“黄札”思想的渊源,指出其借镜之处;书中广博征引,深度钻研,让人叹为观止。李著对当时学人的描画记叙,也饶有趣味。上文略述过两派争霸的概况。争霸的一方,如黄侃感动于恩师章太炎“寓庐至数月不举火,日以百钱市麦饼以自度,衣被三年不浣”;黄侃则是“性情激烈、脾气暴躁,为人常常意气用事、行动每每有睽常理”。这部理论性著作,因此增加了人物传记的维度。
此外,对整个现代龙学的历史,包括“龙的传人”,李平也研究有素。例如,他谓黄侃这“现代龙学之祖”,门下诸生代有其人,其一是爱徒兼女婿的潘重规先生。潘先生是我的大学老师。当年少不更事,在学生报上发表文章,内容涉及对一位老师的调侃。潘老师是系主任,被讥讽的老师是他聘请来校的,他认为学生应遵守尊师规矩,在课上不点名地教训了我一顿。临毕业前,系方评定毕业生的学位等级、审评报读研究生的资格,潘先生是重要成员,手握生杀之权。结果我获得一级荣誉学位,且被录取为研究生。潘先生与其师长兼岳父黄侃的“常常意气用事”不同,宽厚待人,是我的恩师。
五位学者向原文“跪低”
读江苏大学戴文静教授今年5月面世的《英语世界〈文心雕龙〉百年传播研究》,我“惊佩”不已。若想向英语世界传播中国文化,必须通过翻译;这本一千五百年前面世、文辞典雅深奥的文学理论经典,怎样才能翻译得既“信”且“达”呢?
魏晋风骨的“风骨”一词,已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符号,《文心雕龙》的“风骨”该怎样翻译呢?戴文静告诉我们,不同译者对此词的英译五花八门,却也有相同的;她说有五位学者绞尽脑汁后,不得不向原文“跪低”,把“风骨”翻译为“Wind and Bone”。这真是“信”得可以,那“达”呢?
中国文学里,可有一种东西如雪莱Ode to the West Wind(《西风颂》)的“风”,或米切尔Gone with the Wind(《飘》;由小说原著改编成的电影名为“乱世佳人”)的“风”?可有一种东西如“牛仔”骏马奔驰后大嚼的“T骨牛排”(T-bone steak)?施友忠、杨国斌、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等中西五位学者,都把“风骨”翻译为“Wind and Bone”,正表示《文心雕龙》的“风骨”不能翻译。
译者,易也,更易也;译者,异也,变异也。中文常有一字多义的语词,《文心雕龙》的文字典雅深奥,翻译时,原文的意义难免有变异。如果原文的“雕龙”变为译文的“彩凤”,这还好,是“创造性美化”;如果译文里充斥诡异费解的“风”和“骨”,译文的读者对理解、欣赏这部经典心怀恐惧,那么“雕龙”恐怕会变异成“恐龙”——博物馆里只有一副骨架的恐龙。请问,《文心雕龙》哪里有美善的译本?
“锋颖精密”与“师心独见”
戴著架构宏大而层次井然,先宏观英语世界《文心雕龙》百年传播谱系,然后从不同的层面考察诸多关键概念“文”“气”“情”“味”以及“神思”“风骨”“比兴”“定势”的翻译和解释,进而阐释此书的文道观、有机观和古典主义思想,最后是对此书在英语世界传播的反思与展望。
上文提及的“风骨”在英语世界的翻译和解释,就用了十四页篇幅。这一章节的论述,以至于整本书的论述,都可用“锋颖精密”(析论精微细密)、“师心独见”(独出心裁)来形容,且听我继续道来。
《文心雕龙》有三个英文全译本和八个英文节译本,戴文静读了个遍,综合比照大量龙学中文著作,对“雕龙”身上闪耀而刺人的鳞片,金睛火眼般聚焦细察,析评其翻译和解释的正误得失。上文所举的“风骨”,是一个例子。又如对《文心雕龙》最为关键的“文”字,她“在综合前贤分类的基础上,仔细考证原典,根据原文语义归纳定性,将《文心雕龙》中337处元范畴‘文’分为九大类”,即文学、文章;韵文;骈文;文辞;文采;彩纹;文字;文人;音律;再引《文心雕龙》语句,从上下文来判别解释得允当与否。
接下来,戴文静根据这九类解释,考察《文心雕龙》六种不同的英译本如何翻译。以上述第一类解释“文学、文章”为例,纷纭的译法来了:有翻译为wen, or pattern的,有翻译为harmony的,有翻译为 Wen(literature/configuration/culture)的,有翻译为pattern(文)的。戴文静明确指出,把“文学、文章”翻译为harmony不妥,因为其“语义过于抽象和笼统”。
“文”的第七类解释是“文字”。汉学家宇文所安把这里的“文”翻译为literature,对此,戴文静不以为然,因为这样翻译扩大了“文”的语域;如此这般对各个翻译的评论,全书多不胜数,具见她高强的思辨能力。文静本科读的是英语系,长期在英语系教书,近年才转投中文系。凭借其双语造诣,她细密观察,平理若衡;对其评论,我基本上是“吾与文静也”!
2015年,文静读博,师从古风教授专攻文艺学,开始研究《文心雕龙》。选定方向,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成其博论;继而读“博后”,师从汪洪章教授。古先生称其求学非常努力、非常刻苦,汪先生称其学术成长历程“艰苦跋涉”;我对文静的教研经历略有所知,她聪颖勤奋,锐气与韧性兼具,硬功夫和柔姿态并施,而有此书十年一剑的斐然成绩。
文静专研《文心雕龙》的传播,还带有一种使命感。刘勰在镇江出生、成长,酝酿其《文心雕龙》的写作;“镇江女儿”戴文静以发扬旷世经典为己任,希望现身百年的“雕龙”从神州大地飞跃而出,为外国文论界所观看、欣赏、接受、借鉴。文静此书末章以“英语世界《文心雕龙》传播的反思与展望”为题,对“飞龙”如何矫健地跃出,有很好的建议,我也有管见可供参考,这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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