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故事:何枝可依(完结)
发布时间:2025-08-11 17:19 浏览量:1
或许是为了周衍的脸面,周家没有说我瘦马的身份,反倒给了我片刻的体面。
本着知恩图报,我对周衍格外黏人。他笑着举起手:「昭昭,为夫受不住了。」
我嬉笑一声,拿起他随手放的书,轻轻地念着。
没多会儿,他低声求饶:「昭昭,你这一句话十个字儿念错八个,可饶了你夫君我的耳朵吧。」
说着,拿起书本与我细细纠正。
满是薄茧的手亲昵地捏着我的脖子,一走神就狠狠地捏揉一下。
再度出错,缩头等着处罚,没有意料中的揉捏。
脖颈处传来细细的拉扯感,我低头,一枚造型古朴的银莲花从衣服里滑落出来。
我捏着还带着体温的小莲花,转身躺下:「这是我阿爹托人打给我的,是从阿娘的花样子里拓下来的,没想到打出来还挺好看的,我和阿兄一人一个。」
周衍也跟着躺下,摩擦着小莲花上的暗纹:「没听你说过你的家人。」
或许是灯光太撩人,又或许我太需要倾诉,沉默片刻,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我阿爹很严肃,但对我很好,阿娘很温柔,对我也很好,阿兄淘气得不得了,但也对我很好。」
「嗯?」
「大家对我都很好。」
「怎么到了南塘?」
「或许什么都太好了,老天看不惯吧。后来阿兄失踪,阿爹去世,我和阿娘投亲的路上遇到大风暴,走散了。」
他轻轻拍拍我,我将头埋入他的怀中,瓮声道:「再后来,我孤身一人,被骗,为了活命,到了南塘。」
他揉了揉我,温声说:「昭昭,你不再是春枝,你是我的昭昭,我是你的夫君,我也会对你很好很好,你以后会很好很好。」
12
日子仿佛有了盼头,我开始掰着手指头过日子。
周衍看出了我的紧张,打趣我比老太太还上心。
我敷衍搪塞他自己没见过大世面,不知道这宴席是不是天底下数得着的好,有没有王母娘娘的大蟠桃。
像是点了他的笑穴,他笑得前仰后合,应承让我混进去瞅瞅。
可真是无心栽柳柳成荫,解了我燃眉之急。
周家规矩森严,除了宴会需用以及跟在主子身边伺候的丫鬟小厮,其他下人一律不得出院子乱走动,以免冲撞贵人。
翠喜听说之后艳羡不已,这种场合都是府里持重老成的人去,像她这种黄毛丫头,还得再历练几年才可。
顶着大太阳,端着茶盘已经站了一晌,胡思乱想中正好想起翠喜的艳羡,真不知道这活计有什么值得羡慕的,都赶上南塘倩娘子教训不听话的小丫头了。
凉亭中的夫人、小姐们窃窃私语,喧闹嬉笑,好不热闹。
「昭昭姑娘,来给刘夫人满上茶水。」
颔首提步,提起茶壶刚要添水,手被按住。
「这位可是小周大人的房中人,这茶水我可喝不起,」说罢,惹来周围一阵哄笑,「抬起来给我们瞧瞧。」
螓首轻抬,盈盈一笑。
四周窃窃私语。
「小周大人那谪仙一般的人儿,没想到倒喜这人间烟火。」
「有些娇媚了。」
「呵,就是个骚狐狸。」
……
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这话我听得多了,不甚在意,若在南塘,我还能更骚气些,定会气得她们七窍冒烟。
「哼,不过是个丫头罢了,东西似的物件儿,也值得你们看景儿一样稀罕,」一蓝衣女子猛地站起来,死死盯了我一眼,转头低声嘲讽。
「过来,带我去更衣。」
我看向一直沉默不语低头品茶的大少夫人。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微微颔首。
刚刚走到玉竹轩,离更衣的屋子还有些距离,蓝衣女子突然转了方向,直奔小筑。
我就知道这女的不简单,会整出些幺蛾子。
「夫人……」我刚出声,话音儿还没落下,就接到一记眼刀。
哟!
看来是早有预谋。
我看似慌乱急切,实则好奇不已地追着她,不知会去哪里。
不一会便到小筑里。
小筑是周衍的小书房。
蓝衣女子熟门熟路地推开茶室房门,吩咐我拿出柜里珍藏的雀舌,用书房后面瓷缸里今早新收集的露水泡了。
「把暖炉点上。」蓝衣女子放下盖杯。
我没动。
周衍不允许小书房中生火,莫说暖炉。
看我犹豫,她微微一笑道:「是我以前烧过他书房,他怕再烧了他这些宝贝书,才不允房中生火,如今房里有人,定不会伤他这些宝贝一分一毫,你烧便是,出了事我担着。」
哟呵!这口气,一副主家的做派。
炉中炭火刚燃起,周衍满身酒气推门而入。
他从容地拿起桌上的茶水漱口,又倒了一杯一饮而尽,旁若无人地说:「你这来我这里,不怕你家杨将军与你生气。」
刚刚还喜笑盈盈的女子瞬间落了泪,我见犹怜。
周衍伸手,作势要擦,才伸到半空,猛然收回,拳头紧握:「朝夕,抱歉。」
「杨将军。」原来她就是表小姐。
「朝夕。」想必,她也是周衍口中的「朝朝」吧。
看男子手足无措,满脸疼惜,女子破涕而笑,带着哭腔娇声抱怨:「好啦,好啦,原谅你了。」
今天老太太请的戏班子演得都没他俩缠绵,我上前一步将眼神拉丝的两人隔断开:「公子,请用茶。」
或许动作有些大,小莲花顺着我的领子跑了出来,刚想偷偷顺势把小莲花再甩回衣领中,一只手猛地拽住。
「你怎么会有这个坠子!」
手上的力气很大,我的头不由得跟着偏过去,脖子上的痛意如刀割。
「昭昭!」周衍皱眉扶我。
「昭昭?你叫她昭昭?」脖子上痛意更深,女子喊道:「三哥,是朝夕先对不起你,但是三哥你要用这样一个女人来侮辱我吗?」说着猛地将红绳拽断。
我的小莲花!
我猛地回身就要朝她抢,周衍以为我要伤她,拽着我的胳膊将我掼到一边:「昭……春枝!退下。」
薄情的男人。
忍住身上的疼痛,我看向他,哽咽:「公子,公子求求你,求求你。」
我跪坐在地,向他哀求:「公子,那是阿爹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朝夕……」
女子倔强地和他对视,一副他敢再往下说,她就伤心欲绝的样子。
周衍面色不虞,踌躇片刻,皱眉吩咐青山:「把这里处理好,别扰了客人。」转身离去。
金妈妈带着两个老嬷嬷进房里来,抬眼不冷不热地打量我,又在女子身上粗略打量,什么都没说,拽起我,潦草地行了个礼,向朝夕说道:「大少奶奶安排老奴过来收拾一下,扫了杨侧夫人的雅兴,很是抱歉。」
我还想出声,随即口中便被塞了破布。
老妈妈扭头拽着我就走,将要走出小筑,后面传来一阵喧闹,我忍不住扭头回望。
花影之间,女子依靠到另一位英伟的男子身边,伸着手展示着刚刚刮出的红痕,委屈地抱怨:「哥哥,好疼。」
13
因为宴会上的「差错」,我成了那个杀鸡儆猴的「鸡」,成了坏典范,不光扣了半年的月银,更是被打了一百手板子,两只手肿得像猪蹄。
这还不算什么,我和周衍之间像是竖了一道无形的墙,见面彼此尴尬。不知是为了那位朝夕夫人守身如玉,还是因为他对「昭昭」的食言。
估计是前者,我一个丫头,何德何能。
我信他对「昭昭」有真心,但这真心易变且只有寥寥几分,哪怕就这几分估计也潜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
因为受伤不能伺候,翠喜顶了我的差事,我则搬到院子的后院边房养伤。
屋子阴暗潮湿,没有地龙且生不了暖炉,只能在被子里塞个汤婆子聊以慰藉。
翠喜冻得瑟瑟发抖,仍然细致地为我上药:
「昭昭姐,这两日公子脸色不好,我好害怕。
「昭昭姐,我明天给你带俩猪蹄补补。
「昭昭姐……」
翠喜这丫头哪哪都好,就是小嘴喋喋不休,听得我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再醒来屋子里漆黑一片,我摸索着站起来倒水,壶中空空如也。
药碗里冻上了冰碴,我慢慢地喝,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含在嘴里,含热了再咽下去。
喝完舌头麻麻木木,不知是冻得还是苦得。
那天之后我便没再见过周衍,翠喜说他领了差事去了彭城。
我也松了一口气,需要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
可是世事无常,再完美的计划都赶不上变化。
我跟在喜燕的身后,步履匆匆。
我知道自己瘦马的身份,平日里老老实实地躲在周衍的院子里,不去碍这些主子们的眼。
今日一早,我收拾了小书房里的帘子,准备把之前红的换了,周衍不喜,嫌过于喜庆。
刚刚摘下帘子,喜燕就到了,说是老太太要见,夫人太太们都在等着。
眼看就要进入老太太的院子,没忍住快走两步到喜燕身边,悄声道:「姐姐,我心里忐忑,可是差事哪里出了差错?」
春燕慢下脚步回身瞧了我一眼,抿嘴轻笑道:「你可放宽了心去,老太太最是慈悲不过。」
这话说了就跟没说似的。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抿了抿耳边的碎发,紧紧衣领,又抚平衣角上的褶皱,深吸一口气踏进院子。
没想到老太太房里不仅周家大大小小的夫人小姐都在,还有一位端庄俏丽的女子。
「玉华,这就是老三身边那丫鬟,绣工顶级的好。你说的屏风便是出自她之手。」
绣工?屏风?
天知道我绣活有多糟糕,阿娘曾经把我关在屋里不许出门,让我学习绣活,我学习了小半年将绣的最满意的云鹤帕子给了阿兄,阿兄硬是不要,嫌带个水鸭子丢人。
或许是翠喜?弄错了?
我抬头刚想辩驳,看到大少夫人直直地看着我,笑道:「玉华姐姐,昭昭可是三弟从江南带回的绣娘,你的寿礼可算是有交代了。」
听这话,就是我。
大少夫人是个细致人,怎么会弄错呢。
那端庄女子微笑:「可是要阿衍割爱了,我这个做姐姐的就厚着脸皮带走这丫鬟了。」
旋即转向老夫人,微微一拜:「多谢老夫人,我还愁着爹爹过寿不知送些什么。那日见了三公子送您的屏风,可把我给惊到了,没想到还有如此精湛的绣活。可见三公子孝心。」
老夫人被哄得喜笑颜开,我却惊出一身冷汗,手脚冰凉。
我看着堂上坐着的这几位言笑晏晏的夫人们,魂不守舍,怎么出来的都不知道。
金妈妈带我到茶水房,端来一碗药,上面还冒着丝丝热气:
「喝了吧。」
我木然地抬头,看向她,金妈妈瞥了我一眼,将药碗往我身前推推:「我不想灌你。」
「什么药?」
「堕胎药……喝了对你有利无害。」
「嗯。」
总归是周衍房里人,这是怕带着周家的血脉去了别人家。
滚烫的药划过我的喉咙,烫得心疼。
好苦啊。
14
在这些夫人们体体面面的言谈之间把一件不那么体面的事情办得体体面面,我像个物件被体面地送了出去。
周妈妈允我一炷香的时间,让我回去收拾我的细软。
回到屋里,我急忙将藏在妆奁里的几张银票拿出,脱了外裳,缝进小衣里。
环顾四周,竟不知该如何下手,只能匆匆收拾了几件贴身的衣物和一些不贵重但比较体面的首饰。
我就这样跟着沈玉华进了杨府。
看着门上的牌匾,镇军大将军府,我突然有些想笑。
命运到底是什么?
推着我一直往前走,生怕我半路撂挑子跑了?
我跟着沈玉华进了正厅。
她在主位坐下:「你叫昭昭?
「改了吧,和将军名讳冲了。
「之前唤什么。」
「春枝。」
「嗯,改回来吧。」
她静静地审视我半晌,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放桌上:「这是你的吧?」
我碎步上前,是我的小莲花:
「回夫人,是的。」
长久静默。
她将小莲花推给我:「拿走吧,你先在将军房里伺候。」
我低头慢慢退下,出门却没忍住转头回望。
她静静地坐在上边,低头喝茶,有些寂寥。
沈玉华便是镇北王的独女了吧,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镇北王是我们边城人心中的大英雄,战功赫赫,守护一方安宁。我以为他的女儿会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而不是深宅里这样一位循规蹈矩、端庄守旧的夫人。
嗐!或许是我话本子看多了。
杨昭也去了彭城。
和周衍一起。
准确的是,杨昭带着周衍,周衍跟随杨昭。
突然想笑。
我简直不敢想象周衍回来发现,他被窝里的人被他的亲人们送到了他上司的被窝里时的表情。
他那谪仙一般的气定神闲会不会破功。
15
「呀!」
「哎哟!」
一时走神,和一个小豆丁碰到一块,把他撞了个四脚朝天。
顾不得手上端着的朝露,随手放下,俯身将这肉团子提起来:「摔到哪里了?有没有伤到?」
肉团子借力慢悠悠地站好,肃着一张小脸,皱眉问:「你是何人?怎在我爹爹的院子里。」
说罢,自顾自地揉揉膝盖,痛得龇牙咧嘴。
我蹲下撸起他的裤脚,膝盖上一片青紫隐隐透着血丝:「我是你爹爹屋里伺候的丫鬟,你膝盖伤到了,我带你去擦一下药好不好?」
肉团子瞪着含着泪珠儿的小眼儿,审视一番,委屈地说:「好。」
刚要伸手抱起,他灵活一躲,咬牙道:「我一堂堂男子汉,还用你一小丫头抱?」
转身像只昂首的小公鸡,一瘸一拐地向前厅走去。
伤口看着有些吓人,其实并不深,只是上完药需要晾一下再包扎起来。
收拾好药箱还未站起,忽地从旁边冲来一人对着我后背便是一脚:「怎么做下人的!竟把公子伤到!」
沈朝夕!
「朝姨娘!是我自己摔倒的,与丫鬟姐姐无关!」见肉团子发了火,沈朝夕刚刚蛮横的样子瞬间变得温柔小意。
「公子!姨娘也是一时着急了,公子莫怪。」说完转身看向我,眼里的小意立刻变成冷漠厌恶。
「你怎么在这里!」
「朝姨娘,你们认识?」
「怎会,公子,朝姨娘送您回夫人那里好不好。」
「不用,我自己走。」肉团子从凳子上跳下来,回头看了我一眼,又皱眉看了沈朝夕一眼,刚跑出去没两步,又跑回来,摆摆小手示意我蹲下。
「丫鬟姐姐,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春枝,奴婢叫春枝。」
「你等我再来找你玩儿。」
说罢,便扭着小身子跑远了。
见肉团子跑远,沈朝夕猛地掐住我的下巴:「看到你第一眼,我就觉得让人不耐烦,果然是阴魂不散。
「贱人,衍哥哥不要你了吧,说白了不过是个低贱的奴才,随手送人的物件罢了。」
我抚上脸颊,摸着指甲留下的掐痕,轻蔑地看着她:「我是丫鬟不错,朝姨娘不也就是个妾嘛,妾通买卖的妾罢了,对主子们来说也是个下贱的奴才。」
「你!」
「怎么!不是吗?」
看她气急败坏的样子,面目狰狞,突然觉得没意思得很。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杨昭,我只想问问他阿兄出事那日的情况,问完之后就离开,走得远远的。
这京城,真是让人烦透了。
——
杨夫人并不居住在将军的昭华堂,而是独居在湖边的滟澜洲。
昭华堂小厮齐全,各司其职,好不容易才分给我一个莳花弄草的伙计。
我每日卯时晨起,收拾收拾花草,便算是做完了一天的活计。
只是近几日我的日程里又多了一样,领板子。
那日的纠纷还是传到了杨夫人那里,我和沈朝夕都被训斥了一顿。
将军府规矩严明,我和沈朝夕的口舌之争触犯了夫人的规矩。
我被罚了板子,她被关了禁闭。
就像应了倩娘子之前的老话儿,春枝你个不长记性记不住打的小蹄子。
我也说不清之前那些谨小慎微跑到了哪里,进了将军府整个人就懈怠皮赖起来。
我一直不明白,夫人为何会到周府将我要来,既不是美若天仙,又不是才情横溢,更何况我是周衍的房中人。
唯一相关的,恐怕就是我那枚失而复得的小莲花。
那枚我和阿兄都有的小莲花。
或许,当时阿兄的情况,很快就能知晓。
沈朝夕算是把我记恨上了。
整日来昭华院寻我麻烦。
看到她过来,阿山都会偷偷跑过来告诉我,我便寻个由头跑出去躲起来。
倒不是怕了她,只不过杨昭还没回来,我总得顺顺利利地见他一见,在此之前,只能对她那些幺蛾子躲着些。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总会对上那么一两次。
她也学聪明了,总拿些严规重矩寻我错处。
跪坐在庭院中,听她在廊下细细碎碎:「做事毛毛躁躁,你不知,将军最重规矩,像你这样毛手毛脚,是要重罚的。
「夫人仁慈,不与你计较,我可是不管的。
「这可是夫人前两日刚做予我的新衣,你瞧瞧被你弄的。
「可别说我斤斤计较,你可知,把你卖了,也不值这一尺罗锦。」
日头晒得我有些眩晕,让人昏昏沉沉地难受。
「砰!」
「朝夕,你这是作甚。」一声低斥,声音温润又嘶哑。
头有些沉重,抬不起来。
「哥哥。」
「哥哥,这丫头不守规矩,你瞧瞧她将夫人送我的衣裙弄成了什么样子!」语气嘤嘤。
那男子语气软了下来:
「那也不能这个样子。」
呵!告状的本事还挺厉害。
我想抬头看看那人什么样子,手臂却被紧紧扣住,将我提起来。
这熟悉的松木香啊。
周衍。
昏沉地枕在他胸前,听他说话胸腔起伏。
「将军,不知什么误会,我房里丫鬟竟在将军府,不知犯了将军府哪条规矩?」
「这……」
「还请朝夫人示下。」
「三哥!」女子娇声抱怨,「我没有!春枝这丫头莽莽撞撞,冲撞了主子,可不就要受罚!哪家不是这样的规矩?」
说着,撸起衣袖,露出胳膊,细嫩的白色皮肤上一片浅红,小声啜泣道:「你看看,都烫伤了,再说了,夫人将她要了来,那便是我们将军府的奴才,我罚她一罚也不行么?」
细细碎碎的哭腔像是扎了那男子的心:「三公子,杨某内院之事就不必三公子费心,阿山,送客。」
「告辞。」周衍说着就要将我抱起。
「将我放下。」
腰上力道收紧,像是想把腰掐断一样。
「放下。」
身体顺着周衍的力道慢慢下滑,我五体投地匍匐在地面:「奴婢已是将军府的人,还请将军息怒,请朝夫人高抬贵手,饶奴婢这次。」
似是没有料到我会如此,周围静默一瞬。
一只手缓缓伸到我眼前,手指粗粝,布满厚茧,虎口处一粒血红朱砂痣。
「罢了,起来吧。」声音还是那么温润,又带有一丝沙哑。
我像是刚刚上岸的鱼,张口急迫地呼吸,眼泪不受控制地滴落,心脏像是被紧紧拧起,浑身颤抖不已。
「芃芃,别老扣阿兄的手,很痛的。」
「阿兄,戏本子说你这样的叫美人痣,是大美人才有,阿兄,阿兄,我怎么没有呀。」
「傻芃芃,来,阿兄给你用胭脂点一个。」
「哟!我们芃芃可真像过年的福娃娃。哈哈哈,赶明儿个,阿兄给你抓两条大鲤鱼抱着,就更像了!」
「坏阿兄,我要你手上那样的美人痣。」
阿娘。
阿娘,你说的是真的,阿兄没有投敌。
16
阿山说我那日抱着将军的手哭得厥了过去,任谁也掰不开。
把平日里老成持重的将军弄了个手足无措,还是夫人来得及时,让将军抱着将我安置到了西厢房,暂时打发走云里雾里不知情况的周衍,又将沈朝夕关了禁闭。
我是被屋外耍枪的声音吵醒的,躺在床上,脑子有些短路,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的处境。
「爹爹,爹爹,醒啦,姑姑醒啦。」
眼睛瞄到一团红色的肉团子从视线里划过,身姿矫健,「嗖」一下便跑得没了踪影。
紧接着进来一位穿着褐色短打的男子,疾步走来,临近床边又放慢了脚步。
「芃芃。」
眼泪止不住地从眼角滑落。
我的阿兄啊。
我的阿兄。
那时有些稚气的少年如今长成如此英伟的男子。
爹爹,你看看,这是我的阿兄。
阿娘,我寻到阿兄了。
我张张嘴,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17
我每天醒来都心惊胆战,怕这一切是梦,验证不是梦又像是劫后余生。
阿兄说当时情况混乱,杨昭将军被偷袭,下落不明,整支队伍只有阿兄一人活着回来。
蛮子放出风声说,杨将军已经投敌,为了表示欢迎,他们把部落里最美丽的女儿嫁给他为妻。
谣言像风一样瞬间传遍整个边塞,真假已经不重要,谁都可以投敌,但镇北王的女婿万万不能。
于是,阿兄便被换了身份。
活着回来的变成了镇北王的女婿,将军杨昭。
投敌叛军的变成了我的阿兄——辛奇。
我的阿兄辛奇变成了杨昭。
阿兄说,军队不能乱,军队不乱边塞便不会乱。
阿兄说,镇北王是我们边塞的定海神针,他的身上不能有污点。
杨昭是江南人,京里无人识他,但阿兄在边塞却是个熟面孔。
他便听从王爷安排,打着养伤的名头回了京城。
看阿兄唠唠叨叨给我念叨他这几年。
我突然想问问他,他知不知道阿爹是怎么去世的,值得吗。
但也只是心里想想,终究没有问出口。
我想我是病了。
阿兄活着明明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我却开始失眠,我整宿整宿睡不着,一闭眼就梦到出事那日,梦到阿娘的哀号。
团子不想去读书,缠歪着我陪他一起将课业补上,我本就不识得几个字,看着看着竟睡着了。
朦朦胧胧间感觉有人靠近,却无论如何都动不了醒不来。
一股淡淡的松香。
来人轻抚着我的脸颊,又将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缓缓靠近。
脖子传来一阵刺痛。
我以为这就是一场梦罢了。
晚饭时,阿兄叫了刚刚出了禁闭的沈朝夕,来寻我一同用饭。
他牵着沈朝夕的手:「芃芃,这是朝夕,和你很像,看到她就像看到你少时的样子。」
「朝夕,芃芃生辰月份比你大些,你该叫芃芃一声姐姐。」
她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用小鹿一样的眸子可怜兮兮地望着阿兄。
阿兄失笑,揉了揉沈朝夕的脑袋,笑道:「朝夕放心,我永远是你的哥哥,芃芃是你的姐姐,多一个姐姐疼爱你不好吗!」
转头对我抱怨道:「真是个小冤家,芃芃,以后让着些朝夕,她最小了。」
我有些失神。
沈朝夕打量着我,突然,像是发现什么新大陆,盯着我的脖颈,捂嘴低声嗤笑到:「我可没有这样的姐姐,受不起。」
说罢便扭头走了。
阿兄无奈地目送她离开,回头促狭地看着我:「我们芃芃也是大姑娘喽。」
看我满眼疑惑,点点脖子,示意我自己去看。
铜镜中,女子纤细的脖子上点点红痕,暧昧横生。
我尝试挑起嘴角,却如何也笑不出来,只听身后阵阵打趣:「女大不中留。」
心中突然恶意丛生,被我强行关押的那匹凶兽挣脱了理智的牢笼,我低声呢喃:「不过是个恩客罢了。」
盯着阿兄清澈疑惑的眼睛,我一字一句道:「他不过是我的一个恩客罢了。」
18
快过年了,府里到处张灯结彩。
夫人给我送来了今年的新衣,我看着盘中上好的罗锦,伸手想要触摸又缩了回来。
夫人伸手轻轻拢住我:「芃芃,是我们沈家对不住你,让你受那么多委屈。
「以后这就是你的家,我自小孤身一人,没有兄弟姐妹,你来做我的妹妹,好不好,让我来疼疼你。」
「夫人……」
她收紧手臂,头轻轻地枕着我肩膀,我感到肩上一片湿濡。
「我之前派人去寻过你们,但却晚了一步。对不起,芃芃。
「芃芃,以后阿姐不会再让你受半分委屈。」
夫人去信给镇北王,没多久便收到回信,我摇身一变成了镇北王府的二姑娘。
团子也改了口,日日粘在我身边小姨长小姨短的。
阿姐说她那时怀着团子,她有了私心,王爷总会老去,她又是独生女儿,周围的人虎视眈眈地盯着王府,不想让团子长大后没有依靠,便顺水推舟同意了师爷的主意。
看着跟前活蹦乱跳无忧无虑的团子,我想,如果我是她我也会如此。
阿兄自从那日惨白着一张脸离开,我便没有再见过他。
为了躲开我,他连昭华堂都不回,听团子说,他整日里待在真武堂,不是喝酒便是寻人比画,小厮们苦不堪言。
我让喜儿给我准备了一坛烈酒,请他前来。
拿出军营中用的大碗,倒满,我一口一口地轻啄。
他来时坛里的酒已经下去一半,我细声道:「杨将军,此次请你前来,是向你告辞。」
从我手里夺过酒碗:「芃芃,你醉了。」
无声地咧开嘴,不由哂笑:「未曾醉过……怨酒。」
我看着眼前胡子邋遢的男子,已不复前几日的英伟从容。
「阿兄, 我该走了。」
「芃芃,你……」
「阿兄, 你听我说完, 有些话, 我不借着酒劲儿, 说不出来。
「阿兄,我怨你。
「阿兄, 倘若你身在边关, 守家卫国,我再不会有什么怨言。
「但是阿兄, 你看看你现在在做什么?在京里的纸醉沉迷,儿女情长, 醉心权术, 争名夺利。
「阿兄, 你还记得大漠里的风吗?你还是阿娘口中的小胡杨吗?
「阿兄,你可曾记得你是辛齐, 不是杨昭。
「阿兄,我可真烦沈朝夕啊, 我不怨院子里的倩娘子,那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也不恨周衍,是我算计他,我们之间不必有什么真情, 我图谋他带我进京, 他图谋我的身体,一切只是场风花雪月的生意。
「可是我心里痛啊!我想找个人来恨,可我怎么舍得恨你。
「那就沈朝夕吧,她说我生来卑贱, 她是主子, 我是贱仆。她使人扇我脸面, 她说我命不如一尺罗锦,她凭什么,不过是仗着阿兄对她的疼爱, 可是阿兄,那些疼爱不应该是给我的吗?」
那日说了很多很多, 我痛哭流涕,细数这些年的委屈。
年后, 阿兄向陛下上书,请求陛下允他驻守边关。
沈朝夕被阿姐做主送了人。
起初她要死要活, 周家也使人来问询,阿姐只说了句「本朝律法, 妾通买卖」,当时做了选择现在就要吃得下苦果。毕竟只是寄人篱下的孤女, 周家又怎会为她得罪镇北王府和振军大将军府,周家那里此事便不了了之。
自从之后,我再未见过周衍。
团子快快乐乐地收拾他的小包袱,阿姐问我收拾得怎样,东西可都带全了,这一去, 要好多年不回来了。
我并没有和他们一起。
我告诉阿姐我要去寻一个人,我欠了他好多好多钱,我要先去把债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