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合风气去开导风气”——朱光潜社会美育策略的当下启示
发布时间:2025-08-12 11:07 浏览量:1
文 / 杜卫、金子涵
摘要:中国现代学者普遍关注民众娱乐问题,并倡导以“美的享乐”取代不正当的消遣。朱光潜是这种观点的集大成者,他指出工作与娱乐的切换是对精力的合理发泄与蓄养,民众娱乐反映了民族生命力的水平,有益身心的娱乐能够提振民族生命力。因而,他主张创作者要“迎合风气去开导风气”,创造“雅俗共赏”的大众文艺,并积极借办刊与创作书评进行社会美育实践。朱光潜近百年前提出的问题与解决之道对于当下社会美育的实践仍具有重要启示意义。
关键词:社会美育 朱光潜 民众娱乐 大众文艺
Abstract: Modern Chinese scholars are generally concerned with the issue of public entertainment and advocate replacing improper pastimes with “aesthetic pleasures”. Zhu Guangqian is the master of this viewpoint, pointing out that the switch between work and recreation is a reasonable outlet and recuperation of energy, that popular recreation reflects the level of national vitality, and that recreation that is good for the body and mind is able to revitalize national vitality. Therefore, he advocated that creators should “cater to the atmosphere to enlighten the atmosphere”, create popular literature and art that “can be appreciated by both the elegant and the popular”, and actively carry out the practice of social aesthetic education by organizing magazines and writing critical reviews. The problems and solutions raised by Zhu Guangqian nearly a hundred years ago are still of great significance to the practice of social aesthetic education nowadays.
Keywords: social aesthetic education; Zhu Guangqian; popular entertainment; popular literature and art
社会美育是指以广大人民群众为对象,以提升大众精神文化素养并重塑社会文明风气为目的的社会教育。实施社会美育过程中的一个重要问题是如何在大众中发挥美育的共享与公益性质,也就是如何把优秀艺术普及于大众。20世纪三四十年代,美学家朱光潜秉持着以美来改造人心与文化的社会美育观。他认为民众的娱乐消遣不仅与社会风纪密切相关,还反映着民族生命力的强弱。因此,他提倡以体育运动、艺术等正当的娱乐替代颓废的消遣,并在主编《文学杂志》期间积极倡导创作“雅俗共赏”的大众文学,以促进美的艺术普及于大众,提高大众审美文化素养,进而改良社会风气。朱光潜的社会美育策略概括来说就是“迎合风气去开导风气”〔1〕,这对我们当下发展社会美育仍具有借鉴意义。
一、民众娱乐与民族生命力
事实上,在民众中推行“正当的娱乐”是中国现代学者的普遍倡议。王国维在《去毒篇》中指出,人须借各种消遣来慰藉生存的空虚与劳苦,而人的心力“不寄于高尚之嗜好,则卑劣之嗜好所不能免矣”,故要提倡雕刻、绘画等高尚嗜好。〔2〕蔡元培针对学生群体贪溺于“麻雀”、扑克牌的现象,指出主要原因在于“社会及学校无正当之消遣”,正当的消遣属音乐、图画、戏剧等“美的享乐”。低劣消遣败坏风气,缺少消遣则易使人“生趣索然”,是以蔡元培认为“吾人急应提倡美育,使人生美化,使人的性灵寄托于美,而将忧患忘却”〔3〕。陶行知早年在《戏剧与教育》中也提出“教育贵备正当之消遣”,认为教育既要教导人们正当地工作,也要教导人们正当地消闲,而戏剧“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寓教于戏能使“社会教育事半功倍”。〔4〕
朱光潜关于社会美育的思想继承和发展了前辈学者的论述,他认为消遣娱乐是有价值的,“我们说‘消遣’,意谓‘混去时光’,含义实在不很好;西方人说‘转向’(diversion),意谓‘把精力朝另一方面去用’,它和工作同称为occupation,比较可以见出消遣的用处”〔5〕。就是说,消遣并非浪费光阴,而与工作有着同等重要的价值。在朱光潜看来,大众的娱乐和消遣与该民族的生命力直接相关。他吸收并融合本能心理学的“心理能量”说,形成他的“生命力说”。他说的生命力(又称“心力”“精力” “生机”“生活力”)是指人类一切活动的内在推动力,它天然寻求不断地活动与发泄,活动顺利则生快感,活动不畅则生痛感,我们在这里统称为“精力”。然而,过度发泄精力会导致疲劳,压抑发泄又会造成病态,只有使精力得到多方面正当的发泄才能使精力充裕而心灵健康,也就是使不同类型的活动交替进行,就是diversion。朱光潜解释道,一种活动持续一定的时间必然产生疲劳,这时就需要“让一部分精力休息而另一部分精力活动”〔6〕。本质上说,工作与消遣都是借活动发泄精力。工作之余消遣,不仅是为缓解劳苦,也是为使精力得到正常的释放和蓄养。
所以,朱光潜认为,娱乐与消遣对于个人乃至整个民族来说,不仅反映着生命力的水平,也影响着生命力的水平。民族的生命力是民族存续发展的根本力量。民众的娱乐问题不仅关系到社会风俗,更关系到整个国家与民族的兴旺。民众如果劳碌不息不懂得娱乐,或是娱乐方式低劣病态,都显示着民族生命力的降低,也就是文化的衰落。朱光潜指出,古代中国有着丰富的有益的娱乐活动,如儒家“六艺”、舞蹈与乐歌,这些活动却未得到良好的传承。面对文化的衰落与民族生命力的低下,必须倡导“多方面的正当游戏和娱乐”,因为最能提高精力的办法是“在活动中休息”,而精力有如大水,“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所以根本的办法不是禁止低劣的娱乐而是倡导有益的消遣方式。〔7〕那么,什么才是有益的消遣?朱光潜提出四个条件:“一、可供娱乐;二、有益身心;三、可与众同乐;四、可激发民族的朝气。”〔8〕
丰子恺 小桌呼朋三面坐 留将一面与梅花 纸本 原收于《子恺漫画全集·古诗新画》,上海开明书店1945年版 供图/丰羽
二、社会美育的策略
在众多游戏与娱乐形式中,朱光潜认为体育运动和文学艺术是两种基本的有益身心的娱乐,两者中他尤其重视文学艺术,“要测量一个民族的生命力强弱,文学和艺术是最好的标准之一”〔9〕。提倡民众在艺术中娱乐,以此激活文化、提高民族生命力是朱光潜社会美育思想的中心要义。相较于一般消遣,艺术具有两个优长:一是艺术具有最广阔的社会性,伟大的艺术作品可以流播千古,供数代人欣赏;二是一般消遣刺激欲望、放纵感官快乐,艺术给予人的则是无功利性的愉悦,且使人跳脱“有限”求“无限”,摆脱现实的苦闷。所以,大众要借助文学与艺术来消遣娱乐,文艺也必须面向大众,作为他们“精神的寄托、生命力宣泄的尾闾”,否则既造成文艺的窄狭与僵硬,也造成民族精神的衰萎。基于此,朱光潜提出的社会美育策略是创造真正的“大众文艺”,并以如何创作“大众文学”作为示例。
创造“大众文学”,首先要向本土的、民间的文艺学习,并进行一番“旧瓶装新酒”的改造。本土的、民间的文艺是最受民众欢迎、最扎根于民众之中的艺术形式。朱光潜以唱本与川戏为例,认为从文学的眼光看,它们的内容虽显得太鄙俚粗俗,但它们的形式与技巧有深厚的传统,这种传统扎根于一般民众心中,有着极大的影响力与传播力。所以,他认为文学家要学民间文艺的艺术形式,并把内容换成“新鲜精妙的”,这将会使“民众对于文学的兴趣可逐渐提高”。〔10〕
其次,“大众文学”应是一些“雅俗共赏”的作品。“雅俗共赏”简单来说就是有较高修养的文学家与一般民众都能进行欣赏与接受,这类作品应具有一定审美价值,并且内容易于大众理解、形式对大众有吸引力。一般民众的审美素养是参差不齐且低于文学家的,所以“雅俗共赏”的作品天然地带有社会美育的职责,民众受到形式的吸引而得到审美的陶冶。“雅俗共赏”的作品就是文学家以“旧瓶装新酒”的方式创作的作品,它的目的一言以蔽之,是通过“迎合风气去开导风气”。文艺作品要面向普罗大众进行美育,必须以“雅俗共赏”为标准,因为“他接受群众,群众才接受他;但是他也要高出群众,群众才受到他的启迪”〔11〕。
朱光潜在20世纪30年代后期主编《文学杂志》,他在发刊词中谈及对此刊寄托的理想——“一种宽大自由而严肃的文艺刊物”,并且希望“它应该是新风气的传播者,在读者群众中养成爱好纯正文艺的趣味与热诚”。〔12〕这时期他还创作了大量的文学批评文章,而在他看来批评文章“能够使一般读者懂得什么才是一首好诗或是一篇好小说,能够使他们培养成对于文学的兴趣和热情”〔13〕。这些举措显示了朱光潜曾以提供艺术作品与引导群众欣赏艺术作品的方式积极实践其社会美育策略。
结合大众文学“雅俗共赏”的要求来认识“有益的消遣”,我们可以了解,朱光潜提倡的“娱乐”指的是一类给人无功利性的审美愉悦的形式,而所谓“低劣、不正当的消遣”普遍通过刺激感官生发快感,这类“娱乐”有时也披着文艺的外壳,但它鼓励无节制的狂欢,过度滋养人的欲望,不仅对培养理性有害,对养成丰厚的感性更是有害的——丰厚感性是指与理性相协调且包含着理性因素的一种感性,也是人的一种生存状态。〔14〕然而,后一类“娱乐”却流行于当下社会之中,造成某种“泛娱乐化”危机。大众文艺要从流行的娱乐中合理吸收有价值的形式,并用高雅的艺术精神进行改造,以此来抵御“泛娱乐化”危机,这就是“迎合风气去开导风气”的社会美育策略的要旨。
丰子恺 大树被斩伐 生机并不绝 春来怒抽条 气象何蓬勃 纸本 原收于《大树画册》, 上海文艺新潮社1940年版 供图/丰羽
三、朱光潜社会美育策略对于当下的启示
民众娱乐消遣问题既是客观的社会问题,又是需要美学介入的一个关键问题。现代学者对这一问题的谈论很多,朱光潜可谓其中的集大成者。这首先体现在,朱光潜把消遣的问题摆到现代社会工作伦理的层面上并讨论得最深入,这对我们当下社会依然有警醒与启发的作用。朱光潜在近一百年前就提出现代人存在“勤有余劳,心无偶闲”的问题,他说中国人是“最能刻苦耐劳的”,但这恰造成一种劳而无息的过耗和效率低下的恶果。〔15〕如今,社会各行各业盛行“内卷文化”,往往以“996”这种拼工作时长、堆工作量的方式表现出来。正如朱光潜所说,这是“不经济的损耗”,它造成的最大恶果是劳动者得不到合理的休息,精力无法蓄养,长此以往甚至可能造成民族整体生命力的衰弱。从主观上说,这源于社会整体上依然没有树立起对消遣与工作之关系的正确认识。过劳造成了劳动者身心的损耗,精力与心灵容量的降低又导致劳动者在仅有的闲暇里倾向于选择短平快的娱乐形式和内容,于是又引出朱光潜提出的另一个问题:国人纵有消遣,也都把光阴虚掷在低劣颓废的消遣上了。
为使精力得以真正的休息并提高民族生命力,朱光潜倡议大众在体育运动与文艺等有益身心的活动中消遣娱乐,并且,他认为供大众娱乐消遣的文艺应是“迎合风气去开导风气”的。社会美育具有大众选择的自主性,例如一部戏,专家说得再好,百姓们不喜欢看、不走进剧场,也不可能产生社会美育的效果。而且,如果看戏的观众不能被舞台上的表演打动,美育的效果还是不会理想,因为美育是基于审美的情感体验的,是在美感过程中对人心发生影响的。所以,社会美育首先还是要迎合风气,这是开导风气的条件。然而,迎合风气是起点,不是终点,迎合风气是为开导风气,所以朱光潜讲“迎合风气去开导风气”,开导风气才是目的。当前,我们特别要警惕的是在文艺界出现专业化和娱乐化的“两极分化”,雅的很雅,俗的太俗。因此,要尽可能地缩小这两极的距离,使艺术既不成为关起门来的自娱,也不堕为无价值的狂欢。
随着互联网和新媒体技术的发展与普及和我国大众受教育程度的提高,文艺与“大众”的关系发生了新变:在纸媒时代,文艺以“精英”创作、“大众”接受为主要模式,而新媒体技术的全民普及,构建起一个全民参与创作的“新大众文艺”生态。〔16〕在新文艺生态下,“精英”与“大众”的“创作—接受”二元模式虽然从形式上受到消解,但实质上仍潜隐地存在——“新大众”实际上可划分为非专业出身但具备良好艺术审美修养的创作者群体与一般欣赏者群体。不过,网络平台的创作门槛低,一般欣赏者也常常“开口”实现其创作的欲望,导致网络平台上海量的影、音、图、文并非都具有审美价值,一些作品立意不高、形式套路化,还有一些作品博人眼球、挑动欲望,甚至违背社会核心价值。因此,现实情况是,“新大众文艺”在创作出许多新模式、新经验的优质文艺作品的同时,也产生了大量粗制滥造、低级趣味的作品。这类作品的大量产出,实际上鼓励了低劣消遣的流行,加剧了“泛娱乐化”危机。
因此,应当重视“新大众文艺”受众数巨大且影响力越来越大的事实,同时正视其中存在的低级趣味等问题,并重新思考该由哪些主体承担及如何承担起“迎合风气去开导风气”的责任与义务。首先,要积极“迎合风气”。“新大众文艺”代表着大众所接受并喜爱的新形式,它反映着科技与商业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中人类生活的新经验,官方应主动支持非专业出身的优秀创作者继续贡献优质新文艺作品,并鼓励专业文艺工作者积极学习并创作优质新文艺作品。其次,要坚持“开导风气”。除鼓励创作者主动承担社会美育责任外,还要约束以文化传播为主的网络平台过度的商业逻辑导向,以树立文明风气与提高审美素养为审核及调控流量的原则,限制低劣庸俗作品的流量,加大对优质文艺作品的推送,以此鼓励创作优质新文艺作品。
丰子恺 KISS 纸本设色 原收于《云霓》,上海天马书店1935年版 供图/丰羽
结语
实施社会美育,首先要设立公共文化艺术机构,包括艺术团体、艺术设施以及地方文化艺术机构,而推行社会美育还要考虑如何令大众进入公共文化艺术场所并参与、浸润于其中。唯有真正做到普及,才能使社会美育为全民共享。大众的娱乐休闲是大众享受艺术、接受美育的重要文化生活载体,关乎我们民族生命力的强盛以及民族创造力的发达。社会美育应当更加关注大众的娱乐休闲生活,尤其注意科技发展带来的新生活经验与新文艺娱乐的流行,把它看作有力的抓手,并且不断探索有效的策略与方法。这就是朱光潜社会美育思想给我们的关键启示之一。
注释:
〔1〕朱光潜《作者与读者》,《朱光潜全集》第四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260页。
〔2〕王国维《去毒篇——雅片烟之根本治疗法及将来教育上之注意》,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十四卷,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66页。
〔3〕蔡元培《对于学生的希望》,《蔡元培全集》第四卷,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336页。
〔4〕陶行知《戏剧与教育》,方明编《陶行知全集》第一卷,四川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240页。
〔5〕朱光潜《谈消遣》,《朱光潜全集》第四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127页。
〔6〕同上,第125页。
〔7〕同上,第128—129页。
〔8〕朱光潜《从禁舞说到全国性的消遣》,《朱光潜全集》第九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310页。
〔9〕朱光潜《文学与民众》,《朱光潜全集》第九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14页。
〔10〕朱光潜《文学与民众》,《朱光潜全集》第九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17—18页。
〔11〕朱光潜《作者与读者》,《朱光潜全集》第四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260页。
〔12〕朱光潜《理想的文艺刊物》,《朱光潜全集》第三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437—438页。
〔13〕朱光潜《谈书评》,《朱光潜全集》第八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423页。
〔14〕杜卫《论美育是基于审美经验的人文教育》,《社会科学战线》2025年第1期。
〔15〕朱光潜《谈休息》,《朱光潜全集》第四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118—119页。
〔16〕曾军《新媒体·新大众·新文艺》,《中国文学批评》2025年第1期。
杜卫 东北大学艺术学院外聘教授、杭州师范大学李叔同美育学院教授
金子涵 东北大学艺术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