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文化｜汉镜铭语

《说文解字》称：“镜，景也。”这里的“景”，原是双关，既为“影”，照见高髻上的金色步摇，也照见荆钗布裙的素面朝天；亦为“境”，镜中美丽的倩影是流动的风景，镜背纹饰里亦藏着大千世界。铜镜的两面，一面平整光亮，映照世间万象，构建缤纷生活；一面蕴藏精彩故事，饱含制造者的匠心与智慧，均值得细细品鉴。那些出土铜镜，从来不是冰冷的文物，而是时光的琥珀，把当年的月光、炉火、笑靥，还有汗水，都封存进器物中。

案头摆着一本西汉出土铜镜图录，封面的隶书题签简洁素净，摸上去有细密的肌理，像触摸着两千年前的铜镜包浆。拆去塑封，油墨漫出草木气，散发幽幽的香韵。打开细翻，镜上的纹饰似乎活了起来：蟠螭衔着流云游走，凤鸟翅尖扫过连弧纹，兰叶和着风频频点头，那些丰富多样的铭文，也在历史的星河中闪耀流转……

西汉“内清”铭重圈铭文镜（扬州博物馆收藏）

同心之约：爱情的永恒注脚

见证爱情美好，相约同心，白头偕老——这类铜镜铭文数量最多，也最出彩。比如江苏扬州仪征博物馆收藏的西汉“日日有憙”瑞兽连弧纹镜，是目前国内发现的实物中首次出现“同心同心”铭文，十分珍贵。铜镜内芯，瑞兽图案憨态可掬，兔子安逸、大象吉祥、老虎浅吟、狮子低吼——暗喻恩怨可解、情意相融。内圈外侧，卷云纹、鸟纹、花卉纹间对称镌刻着“同心同心”四字。连读两遍，仿佛看到一对有情人相向而立，含情脉脉，目光里的期许与心内的呼喊交织。瑞兽纹饰外侧，内向八角连弧纹带环绕，八角象征着宇宙广阔、家庭稳定，连弧连绵则寓意生活甜蜜、绵延不绝。镜缘篆刻的铭文更添祝福：“日日有憙，月有富，乐毋有事，宜酒食，居而必安，毋忧患，美人会，芋瑟侍，心志孉，乐已栽，固常然。”两千年前的生活理想在此定格，穿越时空仍令人心驰神往。

类似的爱情誓言常见于汉代铜镜，如“长相思，毋相忘”“见日之光，长不相忘”“见日之光，若月之明，所言必当”等。爱情就像一部永远演不完的连续剧，如果说这里的铜镜早已超越照容之用，成为爱情的信物，铭文便是跨越时空的情书，观照那些撼山动地、海枯石烂的浓情与眷恋。

西汉日光连弧铭文镜（扬州博物馆收藏）

烟火人间：生活的美好祈愿

记录百姓日常、反映生活追求，是铜镜铭文的另一大主题。扬州博物馆收藏的西汉“铜华”铭连弧纹镜，内芯饰有内向八连弧纹，弧间以草叶与三短线补白，外侧篆书铭文“涑治铜华清而明，以之为镜宜文章，延年益寿辟不羊，与天毋亟如日光，千秋万岁乐未央”。铭文既称赞铜镜“清而明”的精良质地，又寄寓美好愿望：借铜镜之灵消灾避祸、延年益寿，以日月永恒为喻，追求“千秋万岁”“乐未央”。

“见日之光，长乐未央”“驾蜚龙，乘浮云，上大山，见神人，食玉英”等诸如此类的铭文，饱含对美好生活的热切期望，字句间满是烟火气与生命力。对美好生活的祈愿，还体现在希望子孙后代平安吉祥、生活安康乃至获取高官厚禄、尽享繁华的铭文上。“长宜子孙”“宜子孙”“长宜高官”“长思君，时未游，宜子孙，乐无忧”“新铜治镜子孙息，多贺君家受大福，位至公卿修禄食，幸得时年获嘉德，传之后世乐无极”等铭刻在铜镜上，心愿一览无遗。

家国情怀：方寸间的天下志

“青盖作竟四夷服，多贺国家人民息。胡虏殄灭天下复，风雨时节五谷熟。长保二亲得天力。”“驺氏作竟四夷服，多贺国家人民息；胡虏殄灭天下复，风雨时节五谷熟；长保二亲得天力，传告后世乐无极。”这样的铭文，内容稍有出入，但均将家国天下刻进青铜，相比史书记载，更显鲜活。

铜镜虽小，格局却大，“四夷服”“胡虏殄灭天下复”等，抒写了对国家统一、边疆安定的期盼，时代感与使命感跃然“镜”上；“国家人民息”“五谷熟”等，则道出了对风调雨顺、安居乐业的质朴祈愿，字里行间，情真意切。

西汉“内清”铭连弧纹镜（扬州博物馆收藏）

心镜相照：修身的内在回响

内心独白与心灵寄语，是铜镜铭文的独特视角。铜镜以炉火纯青的品质，辉映天地之间的人性，用低调平静的铭语，轻声道出内心修炼的境界。“内清之以昭明，光而象夫日月；心忽穆而愿忠，然雍塞而不泄。”“而内而清而质而昭而明，而光而象而夫而日而月。”这类铭文在铜镜上大量出现，以“清质昭明，辉象日月”自喻，将纯净本质与高洁品格比作日月之光，澄澈可鉴。

无独有偶，扬州东关街的国保单位逸圃里有块匾额，题的正是“心镜常磨”。“心镜”比喻内心应如明镜般通透，“常磨”指镜子越擦越亮，心灵更要常常拂去贪婪、偏执等“尘埃”，使之不被俗物、杂念所染，保持清明。心镜常磨，时时自省，如同铭文的善意提醒，赋予我们生活的智慧。

铜镜的铭文，似独白，如自语，其在妆奁里、地底下喑哑千年，仍在固执地诉说：真正的光亮从不在表面。就像考古队员蹲在探方里的背影，像西汉工匠凝视铜水的眼神，他们未曾在镜中留下身影，却让每面铜镜都成了时光的瞳孔——照见过往，也照见我们此刻凝视历史的目光。（徐国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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