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措尔德终于进戛纳了!

发布时间:2025-08-12 19:27  浏览量:2

作者:Dennis Lim

译者:易二三

校对:覃天

来源:Film Comment(2025年6月9日)

克里斯蒂安·佩措尔德在电影节展的圈子里已经活跃了近二十五年,并且多次参与柏林、威尼斯电影节的角逐,但今年是他的作品首次亮相戛纳电影节。

《镜的第三乐章》入选了戛纳电影节导演双周单元,这是这位德国导演的第11部长片,也是他与女演员葆拉·贝尔的第四次合作,还是他第N次对经典之作《迷魂记》(1958)的致敬——换言之,又是一个充满纠缠与镜像的幽灵故事,充斥着古典电影(以及佩措尔德其他作品)的回响, 然而,它又是一个非常神秘的独立存在。

《镜的第三乐章》(2025)


与佩措尔德2007年的电影《耶拉》相似,在《镜的第三乐章》中也是一场车祸引发了主角的某种恍惚状态。在,来自柏林的忧郁钢琴生劳拉(葆拉·贝尔饰)从一场发生在德国乡村的车祸中幸存了下来,而她的男友却不幸丧生,随后她闯入了神秘女子贝蒂(巴尔巴拉·奥尔饰)的生活。

贝蒂因不明原因与丈夫理查德(马蒂亚斯·勃兰特饰)及在附近一家汽车修理店工作的成年儿子马克斯(恩诺·特雷布斯饰)分居。在将四个人物重新聚拢在一起的日常家庭生活中,这部简约、优雅、看似简单的《镜的第三乐章》揭示了令人不安的裂痕和令人惊讶的情感深度。

在《镜的第三乐章》首映当天,我有幸与佩措尔德见了面——尽管他还在忍受偏头痛,但心情不错——我们讨论了影片的结局、开头以及修补的重要性。

问:《镜的第三乐章》这一片名取自莫里斯·拉威尔的一首音乐作品。音乐在你构思这部电影时扮演了什么角色?

佩措尔德:我最近几部电影都刻画了失去感官的人。他们忘记了如何嗅闻、品尝、看见、听见,必须重新学习这些能力。电影喜欢展现处于某种过程中的角色,而非处于特定情境中的角色,但重新获得感官的过程正是我感兴趣的主题。电影中的音乐——总是来自外部。

它们往往来自一个自以为比角色更了解他们的全知的故事讲述者。在我人生的这个阶段,我不想将音乐作为超出叙事范围的配乐使用。我希望看到人们演奏音乐、聆听音乐,听到世界的声音,听到且看到树叶间的微风。我希望看到他们敞开心扉。

问:我还记得两年前你在拍摄这部电影之前是如何描述它的,但观看时我才意识到,你对我只透露了叙事如何展开——大约前15分钟的部分。我没想到它会变成一部关于家庭的电影,这是你之前处理过但近期未涉及的主题。

佩措尔德:是的,这很有趣。你认识巴尔巴拉·奥尔吗?她扮演了母亲这个角色。25年前,她在我的电影《心的居所》(2000)中也演过母亲,而我这次想到让她再次出演母亲并非偶然。因为我拥有自己的家庭,所以我通常不愿拍摄关于家庭的电影。家庭故事可能会太过贴近我现实中的生活。我更倾向于选择与我不同的人。

《心的居所》(2000)


但在拍摄《红色天空》(2023)时,有一些场景是多人围坐在桌旁,有点像《十二怒汉》(1957)中的画面。在我之前的许多电影中,都只有一个人或两个人坐在桌旁,采用正反打镜头。而在《红色天空》中,我对这种群体情境非常感兴趣:谁爱谁,谁恨谁,所有情绪在同一时刻交织。年轻时,我缺乏拍摄此类场景的技巧,无法同时处理表象与深层。拍完《红色天空》中的群戏后,让我拾起了再次拍摄家庭题材的电影的信心。

《红色天空》(2023)


这是拍电影的独特之处——可以展现人们在压力下的状态。在《心的居所》中,家庭的压力来自外部,来自国家。而现在(在《镜的第三乐章》中),这个家庭的压力来自内部。这是完全不同的。我认为我需要25年时间来思考如何拍摄这样一部电影。两年前我在纽约时确实可以跟你讲述整个故事,但当时我还不知道如何将它拍出来。

问:所以你是边拍边想通该如何拍摄的?我听说你重拍了结尾。

佩措尔德: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这么做,而且是在拍摄最后一场戏六个月后。在原版结尾中,一家人坐在门廊上,突然发现葆拉·贝尔饰演的角色回来了,她正站在围栏旁,拖着行李。剧本的最后一句台词是:「她打开门,闯入了这家人的生活。」我非常喜欢这句话!

我和剪辑师贝蒂娜·波勒一起看了这场戏,然后我们就知道出了大问题——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我们不能讲述一个90分钟的关于一个人寻找自我的故事,结果最后她还是回到了一个女儿的身份!我抑郁了两个星期。我停止了剪辑,认为这是我一生中拍过的最糟糕的电影。有一点消极的自恋。

电影需要集体智慧,这就是为什么它是世界上最好的艺术形式。在与葆拉·贝尔和恩诺·特雷布斯讨论后,他们也告诉我,「最后一场戏不应该是这样。」然后贝蒂娜说,「好吧,让我们把这些垃圾都删掉,改用葆拉在她公寓里的一个画面。」

那一刻,我明白了这部电影的主题。它讲述了一个家庭如何学会与创伤共处,以及如何面对有自杀倾向的女儿的缺席。但这些想法在写作时并未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因为文学与电影完全不同。在文学中,你可以用一个浪漫的结尾句,并为此感到自豪。作为作家,你可以花一整天的时间扯谎。而电影会让你的谎言无处遁形。

问:从结尾回到开头,我对劳拉(葆拉的角色)的塑造感到好奇。你能感觉到这四个角色都在经历某种形式的抑郁。对于那一家三口来说,使他们抑郁的背景信息逐渐清晰,但对劳拉来说从未如此。

佩措尔德:我认为我用来缓解头痛的药物——

问:开始起效了吗?

佩措尔德:是的,就像可卡因一样(笑)。你知道,我也剪掉了一些开头的场景。

问:真的吗?原本的开头是什么?

佩措尔德:给了劳拉这个角色更多的背景故事。我们看到她待在学校。她再也弹不了钢琴了。类似的内容大约有五到七分钟,最后我把它们通通剪掉了,决定从她站在河边开始。葆拉喜欢这个改动,但她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对她说:「在《爱丽丝梦游仙境》中,你对爱丽丝的背景一无所知。」这一点非常重要。

让一个不完美的人,通过故事、与家人的互动,而不是我给她的东西(比如行李)来获得背景故事。葆拉喜欢这个电影的新开头,因为它也像我们在《温蒂妮》(2020)中所采用的方式——她是一个来自水域的生物,想在地球上生活。

《温蒂妮》(2020)


问:因此,演员们似乎自带了这些来自其他角色的幽灵般的痕迹。

佩措尔德:是的,比如巴尔巴拉,她在《心的居所》中演过母亲。还有马蒂亚斯·勃兰特,他在《红色天空》中饰演编辑——编辑是修补文字的人,而这里他修补的是汽车。这是对我来说另一个重要的主题。这是一句老生常谈的话,但我还是要说:我们生活在一个资本主义的世界(笑),所有破损了的东西,我们会都扔掉。如果要修补一样东西,你需要对它怀有敬意。你必须理解引擎、汽车、灵魂和心灵。看看那些老的西部片,其中的角色能修补任何东西!

我记得我女儿5岁时,有天晚上她睡不着,我们看了部007电影。20分钟后,她对我说:「我喜欢007电影,我想看更多。」我问:「为什么?」她回答:「因为他们可以毁掉任何东西,却不用做出修补。」(笑)她总是得动手修补自己弄坏的东西。总而言之,这正是我感兴趣的:人们如何开始重新修补事物。

《红色天空》(2023)


问:包括电影?

佩措尔德:是的。在过去几十年的电影界,有一些人渴望回归原初状态。因为我们无法修补这一切,所以必须摧毁它。有太多反乌托邦电影描绘世界重新变得纯净。这种彻底清扫一切的愿景具有法西斯主义色彩,就像阿尔伯特·施佩尔设计的柏林建筑。我认为我们必须重新修补事物,重新审视那些破碎的部分。两天前,我看了一部纪录片,让-吕克·戈达尔与玛格丽特·杜拉斯对话,他们谈到了解构:你必须解构世界。也许在60年代末是这样,但现在,不,我们必须重建。

问:人们常说,你的大多数电影在某种意义上都是鬼故事。这部影片中有一些时刻让人联想到童话,也有偶尔滑向恐怖片风格的片段。这是否与回归家庭主题有关?

佩措尔德:嗯,99%的恐怖都源自家庭(笑)!格林兄弟有一则童话叫作《裹尸布》。故事讲述了一位母亲,她每天晚上都在等待已故的儿子,而儿子每晚都会回来坐在那里。这是一个非常悲伤的故事,对吧?过了三四天后,儿子对母亲说:「母亲,你必须停止哭泣。我想去天堂。但你的哭泣阻止了我。」于是母亲停止了哭泣。

我喜欢这个故事,因为它也像是一种教育。所有的童话故事都像是某种教育。你必须说:「没关系。逝者已逝。」而贝蒂在这部电影中做不到这一点。丈夫和儿子看到餐桌上多了一副餐具时,他们认为她又回到了创伤中,然后他们听到厨房里有声音。在这一刻,他们相信有鬼魂存在。

问:我们一开始聊到了音乐。我最后想问一下关于弗兰基·瓦利与四季乐队的歌曲《夜》的使用。

佩措尔德:我是在一部葡萄牙电影里听到这首歌的。

问:莫琳·法森代洛和米格尔·戈麦斯执导的《月八日记》(2021)。凑巧的是,这部电影也入围了戛纳电影节的导演双周单元。

佩措尔德:真的吗?我非常喜欢这首歌。而那部电影的故事背景设定在疫情期间,因此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部关于一群被囚禁的人的电影。在三分钟的时间里,这首歌为人们打开了一扇通向更好生活的窗户。

问:我喜欢在你的电影中,我们看着角色们聆听歌曲的场景。

佩措尔德:演员们有剧本,有角色,有台词。但在这一刻,我对他们说:「我们要做一件非常简单的事。你们只是在听音乐,而我们会用两台摄影机拍摄你们。」他们对此感到害怕,因为他们突然失去了台词,没有角色塑造。但我喜欢这些他们迷失的时刻。当他们在这些场景中开始笑时,他们不再是劳拉和马克斯。他们是葆拉和恩诺。这种跳脱让他们在瞬间获得自由。我在片尾再次用了这首歌,以提醒我们这个自由的时刻。

这部电影中还有另一个我借鉴的元素。他们在门廊上吃鸡蛋的结尾镜头,灵感来自于《猎鹿人》(1978),里面有一场戏中,人们也在吃鸡蛋,并唱着《天佑美国》。

《猎鹿人》(1978)


问:你在开拍前有没有给演员们看过任何电影作为参考?我知道你经常这么做。

佩措尔德:这次只有一部:南尼·莫莱蒂的《儿子的房间》(2001)。在那部电影的结尾,父母将已故儿子的女友带到意大利与法国的边境,他们站在海滩上,既孤独又彼此相连。

《儿子的房间》(2001)


这个场景一直深深印在我脑海中。那场戏其实是在芒通拍摄的,离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