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 魂(4.2)
发布时间:2025-08-12 21:04 浏览量:2
(长篇连载)
彭建新 著
面子,这个有形也无形的东西,是中国人最讲究的。可以不吃不喝,甚至可以死,也不能没有面子,也不能丢面子。身份,是面子的一种。本来有身份的人,你有意或无意地让他难堪了,就是让他丢了面子。穷人,也有穷人的面子。
被奉为亚圣的孟子,就讲过一穷人死要面子的故事。说的是一个食不果腹的男人,每天很早就出门去,跟老婆说是有某某朋友约请,很晚才回来。久而久之,老婆不免生疑:怎么每天都有朋友相请呢,世上哪有这好的朋友呢?人说柴米的夫妻,酒肉的朋友,哪有总是被人请而不回请别人的呢,也没有听说有什么特别好的朋友哇!怀疑导致了不信任,由不信任就导致了跟踪:看是哪些朋友请你吃肉喝酒……跟踪的结果自然很滑稽,也很尴尬,很悲哀:这个自称每天有人请吃酒席的男人,他,每天出去的地方,不是朋友家,也不是酒楼饭肆,而是墓地坟场。有那埋死人的丧户人家,他拢去表示一番哀悼,可以得到一点祭奠的供品;有哪来上新坟的祭奠人家,他也上前做出一副要给坟茔培土的样子,他又顺理成章地得到一份回报……
亚圣在这个故事的结尾,说这位男士的老婆“大惭”。其实,这位女士真是大可不必的。你的男人没有别的谋生的手段,这也不失为混饱肚子之一法。总比都窝在家里头挨饿强啊!这位女士之所以“大惭”,完全是“面子”在作怪。后来,面子这东西,就越向前发展了,以至发展到“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极致——所谓失节,说穿了,无非“面子”的翻版而已。
“笑你姆妈的个……”
笑声戛然而止。这当然是黄素珍恶狠狠制止的结果。
冯蝶儿印象很深,这个新来的插班生,当时的脸,由绯红眨眼就变成惨白,极其地道的汉口话,准确地说是地道的汉口“渣滓”,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喊出来的。喊声像是从一个很窄的管子里挤出来,显得又高又尖,很变形,因而也很怪诞。这就让平时说惯听惯汉口话的冯蝶儿很是愕然。
汉口市井语言中,有很多骂人词汇。尽管,汉口市井对话交流中,夹杂这类骂人词汇很普遍且多半淡化了攻击、侮辱的成分,甚至,很多场合——往往是暌违有日,常以“个把妈”、“个婊子”作发语词打招呼,以示朋友间的熟络和亲热,但汉口人还是把言语中夹杂骂人词汇称之为“带渣滓”。既然是渣滓,总是肮脏的可弃之物。可见,维护汉语言的纯洁,汉口人还是有觉悟的。
“你就是黄素珍?点名的时侯,你应该答应一声‘到’。”很快,冯蝶儿就恢复了常态。虽然很年轻,毕竟是高等师范学校科班出身的老师。她的口气变得很和缓。本来,她对这位少妇学生有一种先入为主的反感。快三十岁的妇人了,字都识不了几个,就来上这女子中学!这不是很荒唐么!但想法归想法,冯蝶儿既没有能力去更改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现状,也没有义务去提这方面的意见。到这所学校来教书,一来是生活所需,二来是组织所派。她加入了她老师组织的“新青年读书会”,帮老师编发一个名叫《新青年生活》的周报。
冯蝶儿很崇拜她的老师。这个老师,不仅文章写得好,写得快,可以称得上是倚马可待,而且,口才也极佳。他不能在小课堂讲课。因为只要在小课堂讲课,课堂就会挤得水泄不通,连窗台上也坐满了人。这位名叫靳红的老师,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或缺撼的话,就是脸上那一脸的黑麻子。好在靳老师对造物留在他脸上的这一缺憾,从来就不在意,有时还给自己幽上一默。靳老师的才名,不仅在大江南北的学校里很出众,在社会上知名度也很高。
由于经常在报刊上发表一些才华横溢情绪激昂的文字,就引来了不少的求爱者。不过,让靳老师哭笑不得的是,这些求爱者清一色是男士而非仕女。靳老师自栩是个职业革命者,而且是个六根俱全的革命者。虽一脸的酱油麻子,但这并不能阻挡一个健全男人的爱美之心。冯蝶儿太美,而且她有青梅竹马的爱人。靳老师最懂得,真正爱美的最好方式,不是占有,而是欣赏。但世界上既然有一个冯蝶儿这样的姑娘,就不会是只有一个。于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靳老师在他经常发表专栏文章的《汉口时报》上,登了一则广告,这也许是中国最早的一则征婚求偶广告——
靳红者,昂昂然一须眉也,年过而立,尚未论婚娶。缘委有二。其一,因本人颇有小才,怀才者必自恃,且知有“佳偶为偶,怨偶为仇”之说,虽非眼高于顶,亦难草草为之也。二者,本人幼年失足,跌之于黄豆晒场,致使颜面颇多坑凹。有此之故,欲觅一知心且知面之女子,有爱无憾以伴终身也……
这份广告,在省城武昌和汉阳、汉口,一时广为流传。有说疯癫的,有说狂傲的,当然,这有说是名士真风流的。但有一点是靳老师始料所未及的,那就是高等女子师范学堂请他“另谋高就”。靳老师不当老师没有什么遗憾,就在离他任教的学校不远,赁了一处门面,开了一家名叫“启智书屋”的书店,自己既当老板又当店员。其实,靳红实在不需要另外再雇店员。每天,都有学生来帮忙。启智书屋的生意很好,每天都顾客盈门。这当然与书店所卖的书和书店主人的名气有关。不说别的,书店主人自编的那份印刷相当粗糙的《新青年生活》,每期都是一上架,就销售一空。
今天的课安排得很紧张。课后,冯蝶儿还要去参加“新青年读书会”的活动。听说,这次活动的内容很重要。对于读书会的活动,冯蝶从来没有缺席过。她不想在黄素珍点名应答这样的小事上耽搁时间。这很无聊。她已经听校长说过,这个名叫黄素珍的女人,是汉口一个很有来头人的“那个”。这女学生的模样倒很周正。只是看她脸上擦的头上抹的身上穿的,走路的身法步态,瞄人盯物的起眼动眉,也的确有点像是“那个”。冯蝶儿明白,“那个”的意思,也明白,校长对她说这些情况的意思。无非是想表达学校有苦衷,一所正儿八经的女子中学,本不应该接收一个半文盲插班就读,这也是出于无奈。
“只要有钱有势,什么事不能做呢!像那个督军齐满元,刮了湖北人那么多钱,实在是该死!这么多人要把他赶起走,这么多代表不同政见的力量,算是在这件事上齐心合力了一回。可好,赶走了齐满元,又来了个栾耀祖!和齐满元何区别?无非一个是山东人,一个是湖北本地人,刮地皮,害百姓,一点区别都没有!栾耀祖一上台,又是开会,又是发通告,开会发通告的内容都是一个,就是征集军饷,还是刮地皮……”
一想到这些,冯蝶儿就有些烦燥起来。
“算了,上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