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昭一回忆11:我们不是衣锦还乡,大人孩子穿着一身破旧的棉军装

发布时间:2025-05-16 21:28  浏览量:2

我们回到了老家﹣﹣青岛,这儿的气候很好,风景也好,真是十月小阳春,一切花草树木生长得很茂盛。山东大学给我们派定了合江路的宿舍,公寓式的日本住房,因地势起伏,楼房建筑高低错落。我们住二楼,可要从平地下去一层,乍一来到很不习惯。给我们分配的这屋来头不小,上届居室主人是著名史学家赵纪彬先生,他是山东大学的副校长,刚刚调往河南省办平原师范学院去了。这屋尚是温暖的,日本式的住室,总是带有壁龛、壁橱之原师范学院去了。这屋尚是温暖的,日本式的住室,总是带有壁龛、壁橱之类。这里壁橱上留有上届女主人的存物账单。地板都是胶合板,房间很小,里、外屋都是胶合板手拉门。总之,住房质量不怎么样。我们初来,给这样一所住房,听人讲这是格外的照顾了。

回到了老家青岛,我们不是衣锦还乡,而是大人、孩子每人穿着一身破旧的灰色粗布棉军装,这一套行头引起人们侧目而视,背后指指点点。我们的同胞有些太肤浅了,大人不便出来,因为那样不礼貌,可将小孩挑唆出来起哄、讪笑,甚至辱骂。他们从我们的住屋门口投信眼里,偷窥、监视我们全家的动静,向外扩散,"这人家脏得要死,衣服上满是虱子,不要同他家的孩子一块儿玩"。我的孩子们出门受到拦截和打骂,他们这种行径使我心中很难受,我觉得好笑又好气: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出来对抗解放军或接收干部,可拿我们当靶子,用肮脏的秽语来欺侮我们,这是我们在别的任何地方没有"享受"到的一种待遇。有时,我不免向俪生发牢骚:"向往老家,可老家用如此礼貌来欢迎你,我是有很大情绪的。"我体会到青岛确实是块殖民地码头,从晚清时代起,一直是大官僚、大地主、大商贾,各种各样的投机、冒险家汇集之地。社会情况复杂,三教九流黑社会活动猖獗,民风势利。就是在最高等学府山东大学这样的学校,社会上的恶习也在公开地或秘密地浸润着它。这些起哄的小家伙,后面有一层很厚实的基础呢!

一开始,我就体会到这环境的不好处,不管在工作上或生活上都将会碰到困难。此后应该怎样认识、怎样应付,可不能简单行事。可我俩缺少人事经验,不会委曲婉转,只是里外如一,十足的书呆子,来应付这个复杂的场面,前途有可虑之处。且一步步地走着瞧吧!你不要天真地认为极端落后的东西和最先进的事物不能携手,这样想就大大的错误了,我本人就犯了这个错误。我们在山大工作长达七年之久,一直在自我错误中过活。我亲眼见到有许多有问题的人钻入党内,他们换了一副副截然不同的媚脸、媚眼来取悦于当权者,他们把侍奉洋人、国民党的那套把戏转过来用到侍奉新的主人。事实证明,他们没有白费心机,慢慢地居然弄假成真,成功地变成了新的统治者,这就是那时节山东大学的形形色色。

青岛刚刚解放,华东大学大部分领导、师生、工作人员等由济南合并过来,里边还包括齐鲁大学文学院的部分成员,齐鲁的教授计有张维华、韩连琪、莫东寅、徐续典等人。当时新旧两校人员关系甚为微妙、复杂,在革命者内部是争当新的校领导,争当各基层领导。华东大学的人和原接收山大军管会的成员,彼此争个不休。结果是罗竹风同志调往上海,赵纪彬到河南办平原师院,华岗被邀请到山大当校长。副校长为生物学家童第周、文学家陆侃如,华东的余修当教务长,这是校一级的领导结构。到系一级的领导都是新旧结合,如历史系主任为杨向奎,副主任就是陶官云(华东大学的)。别的系怎样安排,我不太清楚,只就历史系而言。老师们除上课外,主要的课题是学习、换脑筋。记得华岗校长每周星期六下午都要作一次大报告,讲社会发展史、历史唯物论、辩证法等,讲这些都是为了思想改造,清理资产阶级思想和传统封建思想的影响。

那时历史系的马列主义课程开不出来,没有人会教,俪生就临时滥竽充数了。他开课讲授次数较多的是马列主义名著选读,给整个文科开,上大课,深受同学们欢迎。之后,马列主义课程逐渐开多了,教师陆续培养的多起来,遂组建了马列主义教研室,室主任由华岗兼代,副主任为吴大琨、赵俪生、蒋捷夫(华东并来的)。我被分配为吴大琨教授的助教,教政治经济学。蒋捷夫被送往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学习深造。他应教的课,由俪生兼代。蒋学习两年回来了,俪生将课奉还于他。此时,马列主义教研室的工作逐渐上了轨道,我俩结束了马列主义教研室的任务,回到历史系。

山东大学当年办学以不守旧、趋时而著名。1953年春,在提倡开设专门化新课的风气下,历史系准备拿出中国土地制度史、中国手工业商业发展史和中国农民战争史三项专门化课来。前两项由张维华和童书业两人承担,俪生接过了这第三项任务,而且上面要求在当年暑假后就开出课来。我作为俪生的助教和助手,全心全力投入工作,记得寒、暑假我们从未休息过。因为对中国历史有兴趣,故工作起来比较顺利,在这其间写了不少有关历代农民起义的论文,试探着使用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方法来分析具体的历代农民战争,在这方面我们投入了不少精力。凡事开头难,草创一项新课题局面,假如没有牺牲的精神,是做不出成绩的。现在我老了,回忆当初虎虎有生气的干劲儿,虽然有许多精神后来看似白费,叫人骂得一文不值。可是再看看今天的农民战争史这块园地开的五彩缤纷的花朵,哪株根部没有埋下我们的汗珠?倒是那些花花绿绿的后来客,成了这片园林真正的主人。

中国农民战争史这一课程,在全国说是首次开创。记得我俩投入了不少的劳动,浩繁的资料整理、摘录,有影响的历代农民战争的地图绘制,编辑历代农民战争史年表。最重要的是理论的建树,真是不舍昼夜的辛苦。准备不到一年的时间,总算开出了这门前人没有开过的专门史课。俪生教课是有经验的,加上充分准备(他本人不管上什么课,在上课前,总是一再重温重备,对上课如临大敌,一定稳操胜券,使学生对所讲课题发生兴趣,引导深人)。课一开出,就轰动了全校。这样一来,对我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在接下来的肃反运动中,俪生被扣上了"帽子",生活受到了冲击。

肃反运动过后,我们在思想上起了很大变化。这时,我已是六个孩子的母亲了,人已步入中年。生最末一个孩子时,我已感身体不支,不能再负担生育天职了,我要求领导批准我做绝育手术。经严格检查身体,大夫们同意我的请求,就在分娩后顺便做了结扎手术,因此,我的小女儿取名赵结。难产、做手术,这一系列折磨,使我的身体健康急剧下降。记得将近两年时间,因腿脚失灵,走路不便,不能下楼,不能上班。我要求减少薪资,以避免人们找碴儿,背后说闲话。这时,我们已迁到学校左近蓬莱路一号居住。这房子很讲究,北欧式的别墅建筑,在半山腰上,可以俯瞰市容和大海,室内有黑色大理石壁炉、细木地板、护壁等。房间多,面积大,有专用的书房,在当时说,是教授们居住条件最好的住所。为了将房间填充起来,我们买了不少家具。那时在思想上你再进步,再拼命地科研,拼命地教学,可客观效果恰恰相反,人们都侧目而视,"就他显能"。开会时风言风语,什么"能者多劳"等语,听了令人不快,何苦来呢?!一来运动,不是又沾上去了吗?!何如玩玩儿、看看戏、看看电影、买买字画,这样便染上了花钱之道。

这时期,我同孩子们一直保留着穿"破烂儿"的家风,在衣着上无甚开支。然而伙食营养不能含糊,要吃像样的。青岛海鲜多,鱼虾之类饭桌上是少不了的。当时,我家的好几样特色菜肴都得到客人们的一致好评,以至于事后念念不忘。

当时四大名旦轮流来青岛演出,我们得有机会美美地观赏了艺术大师们的表演和唱腔。倆生在看戏上不惜花钱,有时请同事、朋友们一齐看,过后再认真地讨论评价,从编剧、唱腔到表演,各抒己见。他对戏剧的欣赏,由外行变为内行,当时青岛话剧团、京剧团以及学生剧团在演出一些新编剧时,也都请他担任顾问或编导,如《桃花扇》、《大渡河》等。俪生业余还花钱搜集解放前高亭、百代公司灌制的前辈艺人唱片,多达三四百张,闲暇时放来自娱。"文革"中,红卫兵勒逼俪生亲手把这些唱片一张张像掰烧饼似的掰碎,那真是在掰他自己的心啊!

俪生对鉴赏字画同看戏一样,由入门很快着迷上道,与童书业、黄公渚等先生经常一齐切磋交流,每逢兴致起处也试着挥毫运墨,画虽不怎么样,书法却也形成了自己"文人字"的风格。由于意气相投,俪生也结交了许多界的画家朋友。那时土改过后,许多破落的地主官僚家庭的藏品逐渐在市面上出售,而且价格便宜。有此爱好的文人们,有时不免到市场上去收购几张,在房间内点缀点缀。我们也未能免俗,俪生的稿费、薪资当时差不多也都送往古董字画店里了。

就在这种玩和娱乐中,俪生也没有把它们和学术研究隔离开,而是互相发明。为此,他写出了许多有质量的文学、文艺、美术评论文章,得到这些领域内行家的赞许。

【高昭一(1914.12.23--2006.09.01),原名肇义,曾用名董弼。河北省正定县人,先后在正定县立模范女子小学、正定县立初级师范、河北省立第八师范读书,并在第八师范加入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任小组长,负责学运工作。1937年,入山西参加“牺牲救国同盟会”,在第二战区总动员委员会宣传部属下动员宣传团、青年部做抗日宣传工作。1938年在山西离石与赵俪生结为夫妻。后经延安辗转到晋南夏(县)支队政治部工作,曾任万连芝中队(连)指导员。1939年秋因扶持赵俪生疟疾至西安看病脱离部队,先后在陕西乾州中学、蔡家坡扶轮中学、陕西雍兴高级职业学校任历史教员,同时接受中共西安城工部指示,从事秘密情报工作。1948年8月进入华北大学工作。1949年在济南《工人报》资料室工作。1951年在青岛文德女子中学任教。1952年调山东大学历史系,协助赵俪生开辟中国农民战争史研究课题。1957年调兰州大学历史系。后因受赵俪生政治牵连,长期离职在家,勉力支撑家庭困境危局,为丈夫的学术科研提供后勤保障。1984年离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