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离婚后,从不联系的奶奶领着后妈生的弟弟来找我,我:你哪位
发布时间:2025-08-13 11:54 浏览量:3
门铃响的时候,我正戴着放大镜,用一根细如毫毛的竹签,剔除一卷古籍书页上黏连的霉斑。
那是一种需要绝对专注的工作。呼吸要轻,手要稳,心要静。霉斑像微缩的黑色珊瑚礁,顽固地寄生在脆弱的纸张纤维里,稍一用力,就是一处无法挽回的破损。我的工作室里,空气中永远漂浮着一股混合着旧纸、樟木和一种特制修复胶水的味道,那是我赖以生存的,隔绝外界喧嚣的结界。
所以,那一声突兀的、尖锐的门铃声,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我平静无波的水面。
我没动。
也许是送快递的,也许是社区网格员,他们通常按一下,见没反应,就会把东西放在门口或者离去。我的生活规律到近乎刻板,一切非预约的到访,都在我的防御范围之外。
然而,门铃固执地响了第二声,第三声。中间的间隔不长不短,透着一种胸有成竹的、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劲。这种节奏,扰乱了我手腕的稳定。我放下竹签,摘下放大镜,感觉眼球有些干涩。窗外的阳光被厚重的遮光帘挡住,只有几缕金色的尘埃在台灯的光柱里舞蹈。静谧被打破了。
我趿拉着拖鞋,走过堆满待修复物件的客厅。地上铺着软木地板,脚步声被吸收得干干净净,只有拖鞋底摩擦的轻微“沙沙”声。我没有开灯,整个空间昏暗而安宁,像一个巨大的洞穴。
走到门边,我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凑到猫眼上。
猫眼里的世界是扭曲的,凸透镜把门外狭窄的楼道拉扯成一个光怪陆离的鱼缸。鱼缸里,站着两个人。一个老的,一个小的。
老的那个,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但发根处露出的稀疏头皮,暴露了岁月的无情。她穿着一件不合时节的、暗红色的盘扣褂子,那种老派的、力图维持体面的款式。她的脸在猫眼的畸变下显得尤为陌生,但那紧抿的嘴角,那双即使在失真画面里也透着精明和审视的眼睛,像一根尘封已久的针,忽然刺进我的记忆深处。
小的那个,是个男孩,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背着一个与他瘦小身形不符的大书包。他穿着一身干净的校服,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低着头,正专注地研究着自己运动鞋的鞋带。他似乎对门里的世界毫无兴趣,也对身边这个老人的焦灼无动于衷。
我的心,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不是因为认出了谁,而是因为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气场,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插进了我早已焊死的记忆的锁孔里,并且,开始缓缓转动。
我打开了门。只开了一道缝,用身体和防盗链挡着。
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亮起,暖黄色的光驱散了猫眼带来的诡异感,也让我看清了她的脸。那张脸,和我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到时相比,多了无数沟壑纵横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但那份神气,那份理所当然的姿态,分毫未减。
她是我父亲的母亲。在我父母离婚后,就从我的生命里彻底消失了的,我的奶奶。
她的眼睛先是亮了一下,随即又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覆盖。她上下打量着我,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划过我的脸,我的穿着,以及我身后那道门缝里透出的、幽暗的室内一角。
“总算开门了。”她的声音,和我记忆中一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居高临下的味道,仿佛我让她在门口多站一秒,都是一种莫大的失礼。“我还以为你不在家。”
我没有回答。我的目光越过她,落在了那个男孩身上。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注视,微微抬了抬头,镜片后的眼睛迅速地瞥了我一眼,又飞快地垂了下去,像受惊的林间小鹿。那张脸,眉眼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混合着另一个女人的影子。那个在我母亲之后,占据了我父亲身边位置的女人的影子。
后妈生的弟弟。这五个字,像一行冰冷的字幕,在我脑海里浮现。
我把视线重新移回到老人脸上,内心那片被搅乱的水面,已经迅速地重新冻结成冰。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表情,正在一点点地变得空白,像一张被擦干净的画纸。
我平静地看着她,用一种询问陌生人的、礼貌而疏离的语气,轻轻地问:
“你哪位?”
一瞬间,楼道里安静得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的呼吸声,以及远处电梯上下的微弱轰鸣。
老人的脸上,那种精心维持的体面,像一层薄薄的脆壳,出现了裂痕。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眼神里流露出一种难以置信。她大概预想过我的冷漠,我的质问,甚至我的眼泪,但唯独没有预想过这种彻底的、釜底抽薪式的否定。
“你……你说什么?”她拔高了声音,那股子熟悉的、不容挑战的威严又回来了,“我是你奶奶!你连奶奶都不认了?”
她的声音在楼道里产生了回响,引得对门那户人家紧闭的门里,传来几声犬吠。
我依旧用那种平淡无波的语调,重复了一遍:“我不认识你。你找错人了。”
说完,我准备关门。
“等等!”她急了,一只干瘦但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门框。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凸起,青筋毕露。那只手,我记得。小时候,就是这只手,把一碗滚烫的排骨汤,毫不犹豫地端给了刚从外面回来的父亲,而无视了眼巴巴地等了一下午的我。也是这只手,在我母亲哭着求她评理时,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说:“我们老林家,没有让女人骑在头上的道理。”
“你不能这样!”她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是你奶奶,这是你弟弟,林墨。你爸爸……”
“我没有爸爸。”我打断了她。这句话说出口,比我想象中要容易得多。它不像一句控诉,更像一句陈述。就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平静,且不容辩驳。
我的目光再次和那个叫林墨的男孩对上。这一次,他没有躲闪。他的眼神很清澈,透过厚厚的镜片,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冷静的观察。他看着我,也看着他身边的这个老人,仿佛我们都是他研究项目里的两个标本。
这种冷静,反而让我心里那层坚冰有了一丝松动。他不像她,也不像我记忆里的那个男人。他是一种全新的、未知的存在。
“你看看他,”奶奶的声音软了下来,带上了一丝哀求的意味,这是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姿态,“他叫林墨。他……”
我的手,轻轻地,但坚定地,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从门框上掰开。她的手很凉,皮肤像粗糙的砂纸。
“女士,”我最后一次开口,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我再说一遍,你们找错人了。如果再骚扰我,我会报警。”
门,在我面前缓缓合上。随着“咔哒”一声轻响,防盗锁的锁舌弹回了原位。
门外,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我听到了她压抑的、带着喘息的低语,像是在对那个男孩说什么。男孩没有回应。接着,是她用手掌拍打门板的声音,沉闷而无力,一下,又一下。
“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你怎么能……”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被一阵拖沓的、远去的脚步声取代。
我没有动,依旧站在门后,像一尊石像。我能闻到从门缝里渗进来的,属于他们的、陌生的气息。一种是老人身上特有的、混杂着药味和陈旧衣物的味道,另一种,是那个男孩身上淡淡的、像青草一样的皂角香。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工作室里那股熟悉的、由旧纸和樟木混合而成的味道,重新包裹了我。
结界,似乎又一次闭合了。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把生锈的钥匙,虽然被我拔了出来,但它已经在锁孔里,留下了一道新的划痕。
接下来的两天,生活看似恢复了常态。
我继续修复那卷古籍。每一片霉斑的清除,都需要十二分的耐心。我用棉签蘸着特制的修复液,小心翼翼地浸润着纸张的边缘,然后用镊子将已经软化的霉菌轻轻剥离。这个过程,像是在拆解一枚微型炸弹,任何一丝一毫的失误,都会让泛黄的纸页化为齑粉。
我喜欢这种感觉。把一件破损的、濒临消亡的物件,从时间的废墟里拯救出来,让它重新焕发生机。这让我有一种掌控感。在这里,一切都有规律可循,有方法可依。付出就有回报,耐心必得善果。这和处理人际关系,完全是两码事。
然而,那种掌控感,正在被一种挥之不去的烦躁所侵蚀。
我的工作室在一栋老式居民楼的顶层,带一个露台。我把露台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温室,种满了各种多肉植物。每天黄昏,我都会去给它们浇水。
那天傍晚,我提着水壶,推开露台的玻璃门。夕阳的余晖像融化的金子,洒满了整个城市的天际线。我习惯性地往下看了一眼。
就在我们这栋楼对面,有一家开了很久的、门脸很小的快捷酒店。酒店门口那棵老槐树下,摆着几张供人歇脚的塑料凳子。
其中一张凳子上,坐着那个老人。她还是穿着那件暗红色的褂子,身形佝偻,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里的雕塑。她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一个白色的塑料碗,里面似乎是泡面。她吃得很慢,一口,一口,机械地往嘴里送。
在她旁边的另一张凳子上,坐着那个叫林墨的男孩。他没有吃东西,而是摊开一个速写本,低着头在画画。他的姿势很专注,整个世界仿佛都与他无关。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他们没有走。他们就住在我对面。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涟漪。他们就像两个幽灵,盘踞在我生活的边界,提醒着我那扇被我强行关上的门,以及门外那个我试图否认的世界。
我默默地退回到室内,拉上了窗帘。
晚饭,我点了一份昂贵的外卖,有寿司,有天妇罗,还有一小瓶清酒。我试图用美食来填补内心的那种空洞感。但食物在口中,却变得索然无味。那碗泡面的热气,那个男孩专注的侧影,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为什么不走?他们在等什么?
难道她以为,用这种苦肉计,就能让我心软?
我冷笑了一声,但那笑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干涩。
记忆像不受控制的潮水,开始涌上岸。
我记得,父母离婚那天,也是一个这样的黄昏。没有争吵,没有哭闹,异常的平静。父亲拖着一个行李箱,站在门口。母亲坐在沙发上,背对着他,肩膀一动不动。
我从房间里跑出来,拉着父亲的衣角。我问他要去哪里。
他没有看我,只是轻轻地把我的手拿开。他的手很大,也很冷。他说:“爸爸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很远的地方”,其实就是这座城市的另一个区。
那个时候,奶奶也在。她就站在父亲身边,手里还帮他提着一个公文包。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反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隐秘的快意。她对我说:“你爸爸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你以后,就跟着你妈吧。”
“更重要的事情”,就是去组建一个新的家庭。就是去迎接一个新的生命。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逢年过节,父亲会偶尔打个电话过来,声音永远是那么遥远和客气,像在跟一个不太熟的客户通话。他会问我学习怎么样,生活费够不够。我总是用最简短的“嗯”、“还好”、“够了”来回答。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而奶奶,她一次也没有联系过我。仿佛在我父母那张离婚协议书上签下字的同时,她也从我的户口本上,彻底除名了。
那么现在呢?她为什么又会带着那个“更重要的事情”的产物,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喝了一口清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我的喉咙。
我想不通。也不想去想。
第二天,我照常去工作室。出门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往对面酒店门口看了一眼。
他们还在。
只是今天,男孩身边多了一个小马扎。奶奶坐在塑料凳子上,男孩坐在小马扎上,两人面前摆着一个便携式的小棋盘,正在下象棋。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他们身上。岁月静好得,像一幅画。
我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快步走向地铁站。
但是整整一个上午,我的工作都无法集中精神。那卷古籍上的霉斑,仿佛也长出了一张张嘲讽的脸。我好几次差点弄错了修复液的配比。最后,我烦躁地把工具一推,站起身,在工作室里来回踱步。
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只苍蝇,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我不是圣人,也不是没有感情的石头。那扇关上的门,隔绝了他们,也囚禁了我自己。那种被窥视、被等待的感觉,像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捆住了我的日常。
我需要一个答案。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我自己。我需要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然后,干脆利落地,彻底地,解决掉这个麻烦。让我的生活,重归正轨。
中午,我没有点外卖。我走出了工作室,穿过马路,走到了那家快捷酒店的门口。
我的突然出现,让那盘进行中的象棋戛然而止。
奶奶抬起头,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束光。她激动地站起来,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
男孩林墨也抬起了头。他扶了扶眼镜,平静地看着我,然后默默地开始收拾棋盘。他的动作不疾不徐,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我没有理会奶奶那副激动又委屈的神情。我走到他们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说吧。”我的声音很冷,“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奶奶张了张嘴,似乎被我这种单刀直入的方式噎住了。她求助似的看了一眼林墨,但林墨只是低着头收拾棋子,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我们……我们就是来看看你。”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但底气明显不足,“这么多年没见,奶奶想你了。”
“想我?”我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从我十二岁到二十六岁,整整十四年。这十四年里,你们在哪里?现在突然跑来说想我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
奶奶的脸色变得一阵红一阵白。她那双曾经充满威严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难堪和躲闪。“以前……以前是家里情况复杂。你爸爸他……他也有他的难处。”
“他的难处,就是和我妈离婚,和别的女人结婚,再生一个儿子,然后十四年里,连一顿饭都没请我吃过?”我步步紧逼,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急切地辩解,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嘶哑,“你爸爸他心里是有你的!他……”
“够了。”我打断了她那套苍白无力的说辞,“我不想听这些。我只问你,你们来找我,到底有什么目的?钱?还是别的?”
我太了解她了。也太了解那个男人了。他们是那种信奉“血浓于水”的实用主义者。当这“血”对他们无用时,可以弃之如敝履;当他们需要这“血”的时候,又会毫不犹豫地举起亲情的大旗。
奶奶的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的眼神,彻底地黯淡了下去。那是一种被戳穿所有伪装后的,赤裸裸的狼狈。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林墨,突然开口了。
“我爸爸,他住院了。”
他的声音,清澈,平稳,像山涧里的溪水,瞬间冲散了我和奶奶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我愣住了。
我转头看向他。他已经收拾好了棋盘,把它放进书包里。他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清澈得像一泓秋水,但水底,却藏着一丝我看不懂的,沉重的东西。
“肝癌,晚期。”他又补充了一句。
这五个字,像一颗子弹,瞬间击穿了我刚刚建立起来的所有心理防线。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撞击着我的肋骨。我甚至能听到血液在耳边奔流的“嗡嗡”声。
那个男人。那个在我生命里,已经模糊成一个符号的男人。他要死了?
这个消息,太突然,太……荒谬了。
我看着面前的奶奶。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那些伪装的坚强和体面,在林墨说出那句话的瞬间,土崩瓦解。她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皮球,一下子瘫软在塑料凳子上,用那双粗糙的手,捂住了脸,发出了压抑的、细碎的呜咽声。
“医生说……没多少时间了。”她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含混不清,“他……他想见你最后一面。”
想见我最后一面。
多么讽刺的一句话。
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选择了“更重要的事情”。现在,在他生命的尽头,我却成了他“想见”的人。
这算什么?临终的忏悔?还是对我这个被遗弃者,最后的施舍?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午后的阳光,炙烤着我的后背。我觉得有些眩晕。周围的一切,行色匆匆的路人,鸣着笛的汽车,都变得模糊起来。只有眼前这一老一小,清晰得刺眼。
“所以,你们就来找我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因为他要死了,所以你们就想起了我?”
奶奶没有回答,只是捂着脸,肩膀一耸一动地哭着。
林墨站了起来,他比我想象得要高一些,已经快到我的肩膀了。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哀求,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想见你。这是他的愿望。”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可以选择见,或者不见。这是你的权利。”
说完,他从书包里拿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给我。
“这是医院的地址和病房号。决定权在你。”
我没有伸手去接。
那张纸,就在我们之间,悬着。像一份迟到了十四年的判决书。
我看着林墨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一些情绪。比如,对我的怨恨,或者对一个陌生姐姐的好奇。但什么都没有。那双眼睛,像一面镜子,只映出了我此刻苍白而混乱的脸。
最终,我还是伸出了手,接过了那张纸。
纸张的触感很普通,但拿在手里,却重如千斤。
我没有打开看。我只是把它紧紧地攥在手心,直到指关节都有些发白。
“我……知道了。”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然后,我转过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地方。
我没有回头。我能感觉到,背后有两道目光,一直追随着我。一道是哀戚的,一道是平静的。它们像两根针,扎在我的背上。
回到工作室,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进洗手间,用冷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我的脸。冰冷的自来水,让我那颗狂跳不止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镜子里,我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那个男人,要死了。
这个事实,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口,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对他,还有感情吗?
我不知道。恨吗?好像也谈不上。十四年的时间,足以磨平最尖锐的棱角。他对于我,更像是一个存在于旧照片里的、符号化的人物。一个代表着“父亲”这个身份的,缺席者。
我只是觉得……不甘心。
凭什么?
凭什么他可以在我的人生里,来去自如?凭什么他可以用一句“想见你”,就轻易地搅乱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静生活?
我回到工作台前,看着那卷修复了一半的古籍。那些黑色的霉斑,此刻看起来,像一个个狰狞的伤口。
我把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放在了台灯下。它被我攥得皱巴巴的。我犹豫了很久,才缓缓地将它展开。
上面是一行清秀的、很有力量的字迹。是林墨写的。
某某医院,肿瘤科,1203病房。
下面还有一个手机号码。
我盯着那个号码,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拿起了手机。
我没有打给那个陌生的号码。我拨通了我妈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怎么这个时间打电话?”我妈的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她退休后,迷上了园艺,每天的生活就是侍弄她的那些花花草草,悠闲自在。
“妈。”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嗯?怎么了?声音不对劲啊。”我妈立刻警觉了起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包括那个老人的出现,那个叫林墨的男孩,以及……那个男人的病情。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甚至能听到她那边,窗外传来的几声鸟叫。
过了许久,她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该来的,总会来的。”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波澜。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我的脆弱,“我不知道,该不该去见他。”
“你想去吗?”她反问我。
“我不知道。”我摇着头,尽管她看不见,“我觉得,我不该去。他凭什么?他有什么资格?”
“嗯。”我妈应了一声,没有反驳我。
“但是……但是他又快死了。”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迷茫,“如果我没去,他真的就这么走了……我会不会……后悔?”
“孩子,”我妈的声音,温柔而坚定,透过电波,传到我的耳朵里,“这是一个,只有你自己能回答的问题。去或者不去,都没有对错。你不需要考虑他,不需要考虑那个老人,甚至不需要考虑那个孩子。你只需要问问你自己的心。”
“我的心?”我喃喃自语。
“对。问问它,怎么做,才能让你自己,在未来的日子里,真正地安宁。”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有些事情,不是为了原谅别人,而是为了放过自己。”
放过自己。
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划破了我内心的混沌。
是啊。我一直以为,我的平静,来自于遗忘和隔绝。但当他们出现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不是真正的平静,只是一层薄冰。冰面之下,那些未曾解开的心结,从未消失的伤痕,依然在暗流涌动。
或许,去见他,不是为了他,也不是为了所谓的“最后一面”。而是为了我自己。为了去直面那个,我一直试图逃避的,我生命里的那个巨大的“缺口”。
只有当我敢于直视深渊的时候,深渊,才不会再凝视我。
“妈,”我对着电话,轻声说,“谢谢你。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挂掉电话,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了那扇厚重的遮光帘。
午后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那些在光柱里飞舞的尘埃,此刻看起来,像无数闪闪发光的金色精灵。
我拿起那张纸条,看着上面的地址,深吸了一口气。
我决定去。
但不是现在。
在去面对那场注定艰难的会面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我把目光,重新投向了工作台上的那卷古籍。
我要先把它,修复好。
这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修行。
我需要用这种方式,先把自己“修复”好。让我的心,恢复到最平静,最坚韧的状态。只有这样,我才有足够的力量,去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我重新戴上放大镜,拿起竹签。这一次,我的手,稳如磐石。
接下来的三天,我把自己完全沉浸在了修复工作中。
除了吃饭和睡觉,我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那卷古籍上。我用特制的毛刷,一点点地扫去纸页上的浮尘;我用精准的比例,调配着去霉的药水;我用薄如蝉翼的宣纸,小心翼翼地修补着每一处破损。
这个过程,枯燥而漫长,但对我来说,却是一种疗愈。
每当我专注于指尖的细微操作时,外界的纷扰,内心的波澜,都会被暂时屏蔽。我的世界,缩小到只有这一方工作台,一盏灯,一件待修复的物品。
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地沉静下来。
我开始能够更客观地,去看待这件事。
那个男人,我的父亲。他是一个失败的丈夫,一个缺席的父亲。这是事实,无法改变。他的所作所vei,给我和母亲带来了无法磨灭的伤害。这也是事实。
但是,他现在,只是一个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病人。
我可以不原谅他,但我不能否认,他曾是我的父亲。我们的生命,曾经有过交集。这段关系,无论好坏,都是我人生的一部分。
逃避,并不能让它消失。
第四天的早晨,我终于完成了古籍的修复工作。
我把它平摊在桌上,用一块柔软的丝绸轻轻覆盖。那本曾经霉迹斑斑、破损不堪的古籍,如今书页平整,字迹清晰,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和纸香。它虽然留有修复的痕g迹,但那些痕迹,也成了它的一部分,记录着它所经历的岁月和重生。
看着它,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也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
我换了一身简单的衣服,没有化妆,素着一张脸,走出了家门。
我没有直接去医院。我先去了楼下的那家快捷酒店。
前台的服务员告诉我,他们昨天就已经退房了。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点失落,又有点庆幸。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那张纸条上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是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是奶奶。
“是我。”我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是压抑不住的,带着一丝颤抖的惊喜:“你……你肯打电话来了?”
“你们在哪里?”我直接问。
“我们……我们在医院。”
“我过去。”
没等她再说什么,我就挂断了电话。
医院,是我最不喜欢的地方。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病痛和绝望的气息。走廊里,人来人往,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焦虑和疲惫。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肿瘤科的住院部。
1203病房。
我站在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
那是一间双人病房。靠窗的病床上,躺着一个男人。他很瘦,瘦得脱了形,脸上罩着一个氧气面罩,双眼紧闭,胸口随着呼吸机的节奏,微弱地起伏着。
我几乎认不出他了。
我记忆里的那个男人,虽然冷漠,但总是意气风发的。他穿着挺括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说话的声音,洪亮而有力。
而眼前这个,只是一个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的,虚弱的生命。
奶奶坐在病床边,正在给他擦拭手背。她的动作很轻,很慢,眼神里,充满了哀伤。
林墨坐在另一张空着的病床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书包,就放在脚边。
我站在门口,迟迟没有推门进去。
就在这时,林墨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穿过玻璃,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们对视了片刻。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门口,轻轻地拉开了门。
“你来了。”他说。
他的声音,打破了病房里的沉寂。
奶奶猛地回过头,看到我,浑身一颤。她想站起来,但双腿似乎有些发软,又跌坐了回去。
我的目光,没有看她,而是直直地,落在了病床上的那个男人身上。
他似乎也听到了动静,眼皮微微动了动,然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浑浊而无神的眼睛啊。
他的视线,在房间里,茫然地搜寻着。最后,定格在了我的脸上。
一瞬间,他的眼睛里,迸发出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他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
我能看到,他的眼角,有浑浊的液体,缓缓地滑落。
我走进了病房。
我没有走到他的床边,只是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我来了。”我说。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有激动,有愧疚,有悔恨,还有一丝……祈求。
他挣扎着,想要抬起手。
奶奶见状,连忙上前,想要帮他。
“别碰我。”我冷冷地说。
奶奶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我看着病床上的男人,一字一句地说:“你,想对我说什么?”
他的喉咙里,发出了“嗬嗬”的声音。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似乎想要摘掉氧气面罩。
林墨走上前,对奶奶说:“奶奶,我们出去一下吧。让他们单独谈谈。”
奶奶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病床上的儿子,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她和林墨,走出了病房,轻轻地带上了门。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他。还有呼吸机单调的,“滴答”声。
他还在挣扎。
我走上前,弯下腰,帮他把氧气面罩,稍微挪开了一点点。
一股浓重的药味和衰败的气息,扑面而来。
“对……不……起……”
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了这三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是两片砂纸在摩擦。
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等了十四年。
然而,当它真的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我的心里,却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愤怒,也没有释然。
就像看到一件破损的古物,终于被修复。我知道,它曾经破碎过。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我看着他,平静地说:“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我妈。”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更多的眼泪,从他浑浊的眼睛里涌了出来。
“我……知道……”他又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你不需要对我说对不起。”我继续说,“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听你道歉。也不是为了原谅你。”
他疑惑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解。
“我来,只是为了告诉我自已,”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从今天起,我的人生,和你,再无关系。你对我造成的伤害,我记住了。但我也决定,不再让它继续影响我的生活。”
“我来看你,不是因为你是我的父亲。而是因为,我想亲手,为我生命里这段失败的关系,画上一个句号。”
“从此以后,我们两清了。”
说完这番话,我感觉,压在我心头的那块巨石,好像,被搬开了一点点。
他怔怔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眼神里的那点光,也一点点地,熄灭了下去。
也许,他期待的,是我的眼泪,我的控诉,我的原谅。
但他得到的,只是我的……告别。
一种,比恨,更彻底的告别。
我站直了身体,最后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
我没有再看门外的奶奶和林墨。我径直,走向了电梯。
当我走出医院,重新站在阳光下的时候,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仿佛带走了我胸中,积郁了十四年的,所有的沉重和阴霾。
我没有回家。我去了我妈那里。
她正在院子里,给她的那些宝贝月季修剪枝叶。看到我,她一点也不意外。
“来了?”她放下剪刀,拍了拍手上的土。
“嗯。”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的小凳子上坐下。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她给我倒了一杯柠檬水。水是温的,带着淡淡的清香。
我喝了一口,感觉整个人都舒缓了下来。
“都解决了?”她问。
“嗯。”我点点头,“都解决了。”
“那就好。”她笑了笑,拿起剪刀,继续修剪她的花。
阳光下,她的侧脸,安详而美丽。岁月虽然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她的眼睛,永远是那么清澈,那么有神。
我知道,她才是那个,真正强大的人。
她用她的坚韧和爱,把我抚养长大。她教会我,如何独立,如何自爱,如何面对生活中的风雨。
她才是,我生命里,那束永不熄灭的光。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放过自己,真正的含义。
那不是遗忘,也不是原谅。
而是,选择和更值得的人,一起,好好地,走向未来。
几天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林墨打来的。
“他走了。”他的声音,依旧平静。
“嗯。”我应了一声。
“葬礼,在后天。你要来吗?”
“不了。”我回答得很干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好。”他说,“我只是,通知你一声。”
“林墨,”我突然叫住了他。
“嗯?”
“你……和你奶奶,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问。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主动关心他们。
“奶奶会回老家。我……我可能会去寄宿学校。”
“你妈妈呢?”我还是问出了口。
“她……在我爸爸生病后,就走了。”他的声音,第一次,有了一丝波澜。
我心里,又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刺了一下。
原来,他也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你……”我本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但又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没事。”他好像猜到了我的想法,“我习惯了。”
习惯了。这三个字,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喜欢画画?”我换了个话题。
“嗯。”
“以后,如果……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我说。
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或许,是在他身上,看到了当年那个,无助的自己的影子。
或许,是因为,在那场家庭的悲剧中,他和我一样,都是无辜的受害者。
我们,或许不是姐弟。但我们,是同类。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好。”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地,说了一个字。
“谢谢你。”
那一天之后,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但这一次,是真正的平静。
我的工作室,依旧安宁。那股熟悉的、旧纸和樟木的味道,让我感到心安。
我接了新的工作,是一把破损的明代紫檀木椅子。椅子的扶手,断了一截,椅面上,也有一道深深的划痕。
我戴上放大镜,拿起工具,开始了我日复一日的,修复工作。
我知道,这把椅子,就像我的人生。
它有过伤痕,有过残缺。
但只要用心,用爱,去修复,去填补。
它总会,重新变得,完整而美丽。
而且,会比原来,更有味道。
因为那些伤痕,已经化作了,它独一无二的,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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