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村里谈判却被村民说贪心,我领钱搬家后路修好了村民肠子悔青了
发布时间:2025-08-07 21:30 浏览量:2
那条新路修好的消息,是堂弟用微信发给我的。一张照片,配着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照片拍得很好,傍晚时分,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温热的橘子汽水色。一条崭新的柏油路,像一条黑色的缎带,平滑地从镜头下延伸出去,消失在远山的轮廓里。路两边的太阳能路灯已经亮了,投下柔和而清晰的光晕,一盏一盏,宛如通往某个安宁梦境的引路灯。
堂弟说:「哥,路通了,又平又宽,晚上亮堂堂的,村里的小孩在上面玩滑板,再也不怕摔跤了一身泥了。」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久到手机屏幕都自动暗了下去。我能想象出那番景象。滑板轮子摩擦着细腻柏油路面发出的「唰唰」声,清脆,利落,和我记忆里那种胶鞋踩进泥坑时发出的「噗嗤」声,截然不同。那声音,属于一个新的时代,一个不属于我的青山湾。
我没有回复堂弟,只是放下了手机,走到窗边。城市里的夜,是另一种亮堂。霓虹灯把天空映成一种病态的紫红色,车流汇成的光河在脚下奔腾不息,声音嘈杂,却遥远得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我住的这个地方,楼层很高,能看见很远的地方,却唯独看不见故乡那片连绵的青山。
那条路,是我亲手为他们铺下的第一块砖,也是压在我心口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
故事要从两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说起。
我正在公司对着一份永远也改不完的PPT焦头烂额,一串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我本能地想挂断,但那号码的归属地,却让我迟疑了一下。是我们老家的区号。
电话一接通,一个苍老又带着点讨好意味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是……是小远吗?我是你德叔啊。」
德叔,我们村的村长。一个一辈子都把腰杆挺得笔直,说话像敲锣一样响亮的老人。可电话里他的声音,却像是被潮气浸泡过的棉花,软塌塌的,透着一股小心翼翼。
我的心,没来由地沉了一下。
「德叔,是我。出什么事了?」
德叔在电话那头嘿嘿笑了两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反而更让人觉得沉重。「没事,没事,村里能有啥事。就是……就是想问问你,最近忙不忙?啥时候有空回村里一趟?」
我捏了捏眉心,显示器上花花绿绿的图表看得我眼睛发胀。我说:「德叔,有事您就直说。我这边……挺忙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下什么决心。最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顺着电波爬过来,带着一股子泥土和烟叶混合的味道,瞬间把我从这个密不透风的写字楼,拉回了那个被群山环抱的小村庄——青山湾。
「小远啊,村里……要占地了。」
事情其实很简单。一家叫「开元集团」的开发商看上了我们村后面那片山坳,打算在那里建一个高端的生态度假村。项目很大,前景听上去也很美。但有一个前提,必须修一条新的进山公路。而这条公路,需要穿过我们村最大的一片耕地,那片地,是全村一百多户人家的命根子。
开发商派人来过几次,给出的补偿方案,村民们都不满意。价格压得低不说,条款里还埋着好几个坑。村里人大多老实巴交,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哪里看得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合同。几次接触下来,不仅没谈拢,反而闹得有些不愉快。开发商的人撂下话,说这是政府扶持的项目,你们不同意,最后也得同意。
村民们慌了神。他们一辈子没跟这种阵仗的人打过交道,既怕吃亏,又怕得罪人。德叔他们几个村干部,更是愁得好几天没睡好觉。
「小远啊,你是我们村里最有出息的娃,读过大学,在城里大公司上班,见过世面,懂那些条条框框。」德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德叔想请你……回来帮村里跟他们谈谈。这事关乎全村人的家底,我们……我们信不过外人,只能信你了。」
我沉默了。
我太了解青山湾了。那是一个淳朴的地方,也是一个固执的地方。人情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每一个人,盘根错节。帮他们,就意味着我要一脚踏进那个由亲情、乡情、利益和猜忌交织而成的漩涡里。
「德叔,」我斟酌着词句,「这种事,很复杂。我不是专业的律师,万一……」
「没有万一!」德叔打断了我,声音陡然提高,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硬朗,「我们信你!你爹走得早,你从小吃百家饭长大的,你不会坑我们。你要是都不管,那我们这群老骨头,就真只能任人宰割了。」
那句「你从小吃百家饭长大的」,像一把柔软的锤子,轻轻敲在了我心上最软的地方。
我眼前浮现出很多画面。东家婶子塞到我书包里的煮鸡蛋,西家伯伯在我淋雨回家时递过来的一碗热姜汤,还有德叔,在我考上大学那年,挨家挨户地给我凑学费,把一沓沓带着汗渍和体温的零钱塞到我手里,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小子,给咱青山湾争光!」
那些恩情,像陈年的老酒,平日里沉在坛底,一旦被搅动,便香醇得让人无法抗拒。
我闭上眼睛,闻到了写字楼里中央空调送出的、带着消毒水味的冷气。那味道干净、标准,却毫无生气。而德叔电话里传来的,是风吹过稻田的声音,是鸡犬的鸣叫,是鲜活的、粗粝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味道。
「好。」我听到自己说,「我请假,周末就回去。」
二
周六一大早,我开着车回到了青山湾。
车子只能停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再往里,就是那条困扰了村里几十年的泥土路。前夜刚下过雨,路面泥泞不堪,深一脚浅一脚,像一块巨大的、永远也晾不干的抹布。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腥气,混合着腐烂落叶和不知名野花的复杂气味。我换上后备箱里常备的旧胶鞋,踩在烂泥上,发出了「咕叽咕叽」的声响。
德叔和几个村里的长辈已经在村委会等我了。村委会就是几间破旧的瓦房,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砖。屋子里光线很暗,一张长条桌,几把长板凳,桌上放着一个搪瓷茶盘,几个印着「劳动光荣」的茶杯里泡着颜色很浓的茶。
看到我进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期盼和审视的复杂表情。
「小远回来了。」德叔迎上来,紧紧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掌粗糙得像砂纸,布满了老茧,力气很大,像是要把所有的希望都通过这只手传递给我。
我把从城里带来的烟和茶叶分给大家,气氛才稍微缓和了一些。
德日志拿出一个皱巴巴的文件夹,里面是开发商给的几版补偿方案。我接过来,一页一页地仔细看。
正如德叔所说,方案问题很大。补偿标准参照的是几年前的旧文件,对土地的性质划分也很模糊,水田、旱地、宅基地混为一谈。最关键的是,只字未提村民的后续安置和就业问题。这根本不是一份补偿协议,而是一份赤裸裸的掠夺合同。
我看得眉头越皱越紧,屋子里的空气也仿佛凝固了。村民们都盯着我,大气不敢出,只有烟头在昏暗中明明灭灭。
「这合同,不能签。」我把文件夹合上,语气很平静,但很坚定。
一句话,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
「不能签?那怎么办?」一个叫二栓的年轻人急切地问,「他们说,不签也得占。」
「就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啊。」另一个老人附和道,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吐出的烟雾把他的脸都遮住了。
我看着他们,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恐惧和无助。我知道,我不能只说「不」,我必须给他们一个「能」。
「大家先别急。」我站起来,走到墙边挂着的那张青山湾的简易地图前。那地图是手绘的,线条歪歪扭扭,但每一块田、每一户人家的位置都标得清清楚楚。「他们要地,是事实。我们不给,不现实。但怎么给,给什么价,有什么附加条件,这是我们可以谈的。」
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我都在给他们分析。我把我连夜在网上查到的国家最新的土地征收政策、邻近县市的补偿标准,一条一条地念给他们听,解释给他们听。
「首先,价格必须提上来。按照最新的标准,我们这片地的价值至少要比他给的高出百分之四十。」
「其次,补偿方式不能单一。除了土地补偿款,我们还要争取青苗补偿、安置补助。家里的房子要拆的,要争取置换或者货币补偿,标准要公开透明。」
「最重要的一点,」我加重了语气,「我们不能只要钱。钱总有花完的一天。我们要的是长远的保障。我看了他们的项目规划,度假村建成后需要大量的服务和后勤人员。我们要把村民的优先就业权写进合同里。保安、保洁、园丁、服务员……这些岗位,必须优先考虑我们村的年轻人。」
「还有,」我指着地图上那条蜿蜒的泥路,「这条路,他们修,不能只修到度假村门口。必须延伸到我们村里,通到每一家每一户的门口。路灯、排水系统,都要配套。这是他们作为企业应尽的社会责任。」
我一条一条地说,他们一句一句地听。屋子里的烟味渐渐淡了,取而代 ઉ的是一种新的东西,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在每个人的眼睛里慢慢亮了起来。
德叔激动得脸都红了,他一拍大腿:「对!小远说的对!凭啥他们吃肉,我们连汤都喝不上一口!就得这么谈!」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气氛前所未有的热烈。
然而,就在这片热烈的气氛中,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
「说得倒好听。」
说话的是我二舅。他其实跟我家没有直接的亲戚关系,只是按村里的辈分那么叫。二舅在村里是个特殊的存在,脑子活,但心眼小,总觉得别人都想占他便宜。他靠在门框上,斜着眼看我,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小远啊,你这是在城里待久了,不知道咱们乡下的规矩。你把条件提这么高,万一把人给谈跑了,到时候鸡飞蛋打,这个责任谁来负?」
他这话一出,屋子里刚刚升腾起来的热度,瞬间降了几分。一些人脸上的兴奋,也变成了犹豫。
我看着二舅,心里很平静。我知道,这样的人,每个村子都有。他们不是坏,只是习惯了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来保护自己那点可怜的安全感。
「二舅,」我笑了笑,「生意,是谈出来的,不是吓出来的。他们前期投入了那么多勘探和设计的费用,项目已经在省里立了项,他们比我们更怕谈崩。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害怕,而是团结。只要我们一百多户人家拧成一股绳,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我们就有谈判的底气。」
德叔也反应过来,立刻附和道:「对!小远说的没错!这次谁要是敢在背后搞小动作,拖大家的后腿,谁就是我们青山湾的罪人!」
德叔在村里威望很高,他一发话,二舅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只是那眼神里的不信任,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了我心里。
我知道,这场仗,不仅要跟开发商斗,还要跟村里人自己心里的那些小九九斗。
三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几乎成了青山湾的常驻人口。我向公司请了长假,一头扎进了这场复杂的谈判里。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丈量和登记全村每一户的土地和房产。这是一个浩大而繁琐的工程。我带着几个村里的年轻人,拿着皮尺和本子,一家一家地过。
夏天的太阳毒辣得像一团火,晒得人皮肤发烫。我们每天顶着烈日,在田埂上、在宅基地里穿梭。脚下的泥土被晒得干裂,踩上去烫脚。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最后结出了一层白色的盐霜。
这个过程,远比我想象的要困难。总有人觉得我们量得不准,尺子偏了一分,或者地界的石头被人挪了三寸。为了一点点的边界,邻里之间能吵得面红耳赤。
二舅家的地和我家的地挨着。量到他家时,他拿着一把镰刀,站在地埂上,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们手里的皮尺,仿佛我们是来抢他地盘的贼。
「往这边点,再往这边点!那棵老柳树是我们家的界碑!」他嚷嚷着。
负责拉尺子的堂弟是个实在人,小声跟我说:「哥,那柳树明明在界线中间,两家一人一半的。」
我拍了拍堂弟的肩膀,示意他别做声。然后笑着对二舅说:「二舅,您别急。这地多一寸少一寸,补偿款差不了几块钱。咱们现在要是自己先乱了,让人家看笑话,那损失可就大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把最终的补偿方案递给他看,指着上面关于土地性质和补偿标准的条款,耐心地解释。二舅将信将疑地看着,没再说话,但也没给我们好脸色。
丈量完土地,我又开始整理资料。我把每一户的情况都做成了详细的表格,土地面积、房屋结构、家庭人口、劳动力情况……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我还找了在律师事务所工作的同学,帮我把关,草拟了一份我们自己的补偿协议草案。
那段时间,村委会的灯几乎每晚都亮到半夜。我对着电脑,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蚊子在耳边嗡嗡作响,像一架架小型的轰炸机。德叔他们几个老人就陪着我,默默地给我续上茶水,递上一根烟。
他们看不懂电脑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但他们看得懂我熬红的眼睛和日渐消瘦的脸颊。
德叔不止一次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小远,辛苦你了。等事成了,全村人都得给你记头功。」
我只是笑笑。我做的这一切,不为记功,只为心安。为的是报答那些年,我在这个村庄里得到的温暖。
准备工作做得差不多了,我正式向开发商发出了谈判邀请。
四(
谈判的地点定在县城的一家酒店会议室。
对方来了三个人,为首的是项目经理,姓王,一个三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他看起来文质彬彬,但眼神里透着一股精明和傲慢。
我这边,只带了德叔一个人。
会议室里冷气开得很足,吹得人皮肤发凉。王经理客气地给我们倒了茶,然后开门见山。
「陈先生,」他把我的姓氏念得很准,显然是做过功课的,「我们开元集团的诚意,相信你们已经看到了。我们给出的条件,在本地已经算是相当优厚了。希望我们今天能达成共识。」
他把他们那份旧的方案推了过来。
我没有去看那份方案,而是把我带来的文件夹,也推了过去。
「王经理,我们今天来,也是带着我们的诚意来的。」我微笑着说,「这是我们青山湾全体村民共同商议后,拟定的一份协议草案,请您过目。」
王经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显然没想到,一群他眼中的「泥腿子」,竟然会搞出这么一份东西来。他拿起文件夹,翻开看了几页,脸色就变了。
他的两个下属也凑过来看,三个人低声地交头接耳,不时地用惊讶的眼神瞥向我。
德叔坐在我旁边,手心里全是汗,紧张地攥着拳头。我悄悄地在桌子底下拍了拍他的膝盖,示意他放轻松。
过了足足有十分钟,王经理才合上文件夹,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了。
「陈先生,你这是在开玩笑吗?」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悦,「你提出的这些条件,简直是天方夜谭。别说我们公司,就是整个行业,都没有这样的先例。」
「王经理,」我依然保持着微笑,「先例,就是用来打破的。我们不是在漫天要价。我方案里的每一条数据,都有政策文件和市场行情作为支撑。比如土地补偿价格,我参考的是去年年底省里下发的最新指导文件。再比如村民就业问题,开元集团在其他省份的扶贫项目中,就有过类似的承诺。这说明,这不是能不能做到的问题,而是想不想做到的问题。」
我把我带来的另一份文件推了过去:「这是我整理的相关资料,包括政策文件复印件和贵公司以往项目的公开报道,您可以看看。」
王经理的脸色更难看了。他没想到我准备得如此充分,把他可能用来反驳的理由,都提前堵死了。
那天的谈判,陷入了僵局。王经理坚持他们的方案,我则咬定我们的底线,寸步不让。
整个过程,德叔一句话也没说。他只是看着我,看着我从容不迫地跟对方摆事实、讲道理,引经据典,据理力争。他的眼神,从最初的紧张,慢慢变成了惊讶,最后,变成了一种由衷的敬佩和自豪。
第一次谈判,不欢而散。
回到村里,我把谈判的情况如实地告诉了大家。村民们的情绪,有些低落。
「我就说嘛,人家哪能同意。」二舅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像一只乌鸦在聒噪,「这下好了,把人得罪了,一分钱都拿不到了。」
一些人开始动摇,窃窃私语。
「小远,要不……咱们的要求降一点?」有人试探着问。
我看着他们,心里有些失望,但也能理解。他们穷怕了,也怕事怕了。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退缩。
「各位叔伯兄弟,」我提高了声音,「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不是我们退缩的时候,而是要比谁更有耐心的时候。他们比我们更急。请大家再相信我一次,守住我们的底线。」
德叔再次站了出来,力挺我。「都听小远的!谁再在这说风凉话,动摇军心,就给我滚出去!」
在德叔的弹压下,议论声渐渐平息。但那些怀疑的种子,我知道,已经埋在了某些人的心里。
接下来的两周,我们和开发商又进行了两次谈判。每一次,我都做好了更充分的准备。我甚至托同学搞到了他们度假村项目详细的成本预算和预期收益分析。
在第三次谈判中,我直接把这份分析拍在了王经理面前。
「王经理,根据我的测算,我们要求的这点补偿,在你们整个项目的总投资里,占比不到百分之二。但如果项目因为征地问题延期,你们每天的损失,将是一个天文数字。孰轻孰重,相信您比我更清楚。」
王经理的脸色,在那一刻,变得像纸一样白。他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忌惮。
他知道,他面对的,不再是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乡下小子。
五
谈判的突破,来得有些突然。
第四次谈判,王经理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不仅基本同意了我们提出的补偿价格,还答应了村民优先就业和修建村内公路的要求。
当然,他也提出了一些附加条件,比如要求我们在一个月内完成所有协议的签订和土地的清表工作。
这是一个巨大的胜利。
消息传回村里,整个青山湾都沸腾了。那一天,村里像过年一样热闹。家家户户都飘出了饭菜的香味,鞭炮声从村头响到村尾。
晚上,德叔在自家院子里摆了十几桌酒席,宴请全村人,也为我庆功。
村民们轮流过来给我敬酒,一张张淳朴的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感激和喜悦。
「小远,你真是我们村的大功臣!」
「要不是你,我们哪能拿到这么好的条件!」
「以后你就是我亲哥!」
那些赞美的话,像潮水一样涌来。我被灌了不少酒,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却很熨帖。那是一种被认可、被接纳的温暖感觉。我觉得,之前受的所有累,吃的所苦,都值了。
二舅也端着酒杯过来了,他满脸通红,一改往日的刻薄,拍着我的肩膀,大着舌头说:「小远……二舅以前……以前是二舅不对,有眼不识泰山。你别往心里去。这杯酒,二舅敬你,我干了,你随意!」
说完,他仰头就把一杯白酒灌了下去。
我笑着,也喝干了杯中的酒。那一刻,我觉得,那些曾经的芥蒂,似乎都在这醇厚的酒香中烟消云散了。
然而,我还是太天真了。我以为我战胜了开发商,团结了村民,却没料到,真正的人性考验,才刚刚开始。
问题,出在了补偿款的分配方案上。
为了公平起见,我制定的分配方案,是严格按照之前丈量的土地面积和房屋评估价值来计算的。谁家地多,房子好,拿到的钱自然就多。这个原则,在最初,是所有人都举手同意的。
但当白纸黑字的数字,清清楚楚地摆在每个人面前时,情况就变了。
我家在村里的老宅,位于村子的中心位置,门前还有一块不小的菜地。按照规划,那条新的主干道,正好要从我家的宅基地和菜地上穿过。因此,在整个补偿方案里,我家拿到的补偿款,是全村最高的一笔。
这个数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炸弹,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最先发难的,还是二舅。
那天,全村人聚集在村委会,准备在最终的协议上签字。我把打印好的分配明细表贴在了墙上,让大家核对。
二舅挤到最前面,盯着那张表,眼睛都快喷出火来。他找到了我家的名字,和他家的名字,对比了一下后面那一长串的零。
他的脸,瞬间就涨成了猪肝色。
「凭什么!」他猛地一拍桌子,指着我的鼻子,声音尖利得像刀子,「凭什么你家能拿这么多!我家就这么点!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他这一嗓子,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我皱了皱眉,耐着性子解释:「二舅,这都是按照之前定好的标准算的。我家的宅基地面积大,位置又正好在主路规划上,所以补偿高一些。每一笔账,都是公开透明的,大家都可以算。」
「算?怎么算?还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二舅不依不饶,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了,「我说你怎么那么好心,跑回来帮我们谈。搞了半天,原来是为你自己家捞好处!你把价格谈那么高,不就是因为你家占的地最多吗?你这是假公济私,你太贪心了!」
「贪心」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铁钉,狠狠地钉进了我的心里。
我浑身的血液,在那一刻,仿佛都凝固了。我看着二舅那张因为嫉妒而扭曲的脸,又看了看周围。
我看到,很多村民的眼神,变了。
那些前几天还对我感激涕零、称兄道弟的人,此刻,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审视,甚至是一丝鄙夷。他们开始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二哥说的好像也有道理啊……」
「是啊,他家确实拿得最多。」
「这事儿……不好说啊。」
那些声音,不大,却像无数只小虫子,嗡嗡地往我耳朵里钻。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扔在了一个冰冷的广场上,被无数双眼睛审判着。
德叔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二舅,嘴唇哆嗦着:「你……你个王八羔子!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小远为了村里,跑前跑后,熬了多少个夜,吃了多少苦!你怎么能这么凭空污蔑他!」
「我污蔑他?」二舅冷笑一声,指着墙上的表格,像个抓住了证据的斗士,「事实都摆在这儿了!大家伙儿都看看!他就是个伪君子,打着为我们好的旗号,实际上是把我们都当枪使,给他自己家谋福利!」
人群骚动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站到二舅那边。他们宁愿相信一个恶意的揣测,也不愿相信一个摆在眼前的事实。因为那个揣测,能让他们心里因为嫉妒而产生的不平衡,找到一个合理的宣泄口。
我看着那些曾经熟悉、如今却变得陌生的面孔,心里一片冰凉。
我为他们争取来的利益,他们心安理得地收下。但当我按照他们自己都同意的规则,拿到我应得的那一份时,我却成了「贪心」的罪人。
这是何等的讽刺。
我忽然觉得很累,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从心底里涌上来。我不想再解释了。跟一群被嫉妒蒙蔽了双眼的人,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
我走到墙边,默默地把那张分配表撕了下来。
然后,我转过身,看着所有人,一字一句地说:「这份协议,是开元集团和我们整个青山湾签的。你们签,或者不签,是你们的自由。我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至于我家的补偿款,」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二舅那张得意的脸,「我会按照协议上的数字,一分不少地拿走。因为,那是我家应得的。」
说完,我没有再看任何人的表情,转身走出了村委会。
身后,是一片死寂。
六
我没有再回村委会。
第二天,我开始默默地收拾我家的老宅。那是一座很老的青瓦房,是我爷爷手里盖的,风风雨雨几十年,墙壁上爬满了青苔,屋檐下的木头也有些腐朽了。
我把屋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搬出来。一张我小时候用过的旧书桌,上面还刻着我的名字。一个掉漆的木头箱子,里面装着我父母的几张黑白照片。还有墙角那个落满了灰尘的坛子,里面是我奶奶亲手酿的米酒,她说要等我结婚的时候喝。
每一样东西,都承载着一段记忆。我触摸着它们,就像在触摸那些回不去的旧时光。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旧木头混合的气味,阳光从破损的窗棂里斜斜地照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德叔来看过我一次。他坐在门槛上,抽着旱烟,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小远,别往心里去。他们……他们就是一群鼠目寸光的浑人。」他苍老的声音里充满了歉意和无奈,「是德叔没用,没能帮你说话。」
我摇了摇头,递给他一瓶水。「德叔,不怪您。我只是……想明白了。」
「想明白什么了?」
「想明白了,人心,是填不满的沟壑。」我说,「我能帮他们争取利益,但我改变不了他们的人性。」
德叔沉默了,只是把烟锅在门槛上磕了磕,火星四溅。
几天后,开元集团的人带着合同和银行工作人员,直接到村里来办理手续。
听说,村里又闹了一场。很多人学着二舅的样子,要求重新分配补偿款,要求搞平均主义。但开发商根本不理会他们内部的纠纷,只认之前签字盖章的丈量数据。
最后,在德叔和几个明事理的老人的劝说下,大部分人还是不情不愿地签了字,领了钱。因为他们也怕,怕真的把这到嘴的肥肉给弄丢了。
轮到我签字的时候,我没有去村委会。我让堂弟把文件带到老宅来。
我平静地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按上手印。银行的工作人员当场就给我办理了转账。当我的手机收到那条提示巨额款项到账的短信时,我的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那串冰冷的数字,对我来说,不是财富,而是一笔与故乡的「决裂费」。
我用这笔钱,加上我自己的积蓄,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子,就是我现在住的这套。
搬家的那天,是个阴天。
我把老宅里所有有纪念意义的东西都打包带走了。最后,我把老宅的钥匙,交给了德叔。
「德叔,这房子,反正也要拆了。您看着处理吧。」
德叔接过钥匙,紧紧地攥在手里,眼眶红了。「小远,你……以后还回来吗?」
我看着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我从小长大的村庄。那些熟悉的屋舍,那些蜿蜒的田埂,那些在村口巷尾闲聊的乡亲。在这一刻,都变得那么遥远。
「再说吧。」我轻轻地说。
我没有跟任何人告别,包括二舅。我只是默默地发动了车子,离开了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
车子驶出村口,从后视镜里,我看到德叔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老槐树下,站成了一座雕像。
我没有回头。
七
我在城里安顿了下来。
新的工作,新的生活,新的社交圈子。我努力让自己融入这个快节奏的城市,把青山湾的一切,都尘封在记忆的角落里。
偶尔,堂弟会跟我说一些村里的事。
他说,拿到补偿款后,村里消停了一阵子,但很快又因为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东家盖了新房,西家买了小车,总有人眼红,总有人觉得不公平。
他说,二舅家用补偿款把房子翻新了,还给他儿子买了辆摩托车。他儿子整天骑着摩托车在村里那条破泥路上飙车,摔了好几次,摔得鼻青脸肿。
他还说,开元集团的工程队进驻了,开始修路,挖地基。村里每天都是机器的轰鸣声,尘土飞扬。一些村民拿到了他们承诺的就业岗位,去工地上当了保安和杂工,每个月能有三四千的收入,比种地强多了。
听到这些,我心里没什么波澜。那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与我无关。
直到那天,堂弟给我发来了那张新路的照片。
那条平坦、宽阔、亮堂的柏油路,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剖开了我刻意尘封的记忆。
我看着那条路,眼前浮现出的,却是我顶着烈日,拿着皮尺,一寸一寸丈量土地的画面;是我在蚊子嗡嗡的深夜里,对着电脑,一个字一个字敲下协议草案的画面;是我在谈判桌上,为了那百分之几的提价,跟人争得面红耳赤的画面。
最后,画面定格在二舅那张扭曲的脸上,和他那句尖利的「你太贪心了」。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我的胸口翻涌。不是愤怒,也不是委屈,而是一种巨大的、空洞的荒谬感。
我为之奋斗的一切,最终都实现了。村子通路了,村民增收了,孩子们可以在平坦的路上玩耍了。这一切,都很好。
只是,那个亲手促成了这一切的人,却被永远地驱逐出了这个美好的结局。
后来,堂弟又给我打了个电话。
他在电话里,语气有些迟疑。「哥……村里人……现在都挺后悔的。」
「后悔什么?」我问。
「后悔当初那么对你。」堂弟说,「路修好了,大家才知道这路有多好。去镇上,以前要一个多小时,现在二十分钟就到了。村里的菜,能拉出去卖个好价钱了。度假村那边也开始招服务员了,好几个嫂子都去应聘了,听说待遇不错,都是按照你当初谈的合同来的。」
「特别是二舅,」堂弟顿了顿,「他儿子,就是靠着你当初在合同里写的那条‘优先录用’的条款,进了度假村的安保部,当了个小队长,比在外面打工强多了。他现在在村里,再也不提你的事了。别人要是说你一句不好,他比谁都急,说你那是为了大家好,是大家伙儿对不起你。」
我听着,没有说话。
「哥,」堂- 弟的声音带着一丝恳求,「过年……你回来看看吧。德叔天天念叨你。大家……大家都想当面跟你道个歉。」
道歉?
我笑了笑,笑声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道歉有什么用呢?破碎的镜子,就算黏合起来,也还是有裂痕。被辜负的信任,就算得到了迟来的忏悔,也回不到当初。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是永久的。
我不是圣人。我做不到一笑泯恩仇,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去,接受他们迟到的善意。
「不了。」我对着电话,轻轻地说,「我在这边挺好的。你们也多保重。」
挂了电话,我再次走到窗边。
城市的夜景,依旧繁华,依旧喧嚣。我看着脚下那条川流不息的光河,忽然觉得,我和青山湾之间,隔着的又何止是几百公里的距离。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我亲手为他们修建,却再也无法踏足的路。
那条路,通向了他们的未来,也斩断了我的过去。
或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我们总要告别一些人,一些地方,才能走向更远的前方。而那些留在身后的,无论是恩情还是伤害,最终都会被时间冲刷成一道模糊的风景。
我不知道青山湾的村民们,在夜深人静,开车行驶在那条平坦的新路上时,会不会偶尔想起我。
我想,他们应该是会后悔的。但他们的后悔,不是因为他们伤害了一个真心为他们好的人,而是因为他们失去了一个在未来还能继续为他们带来利益的人。
人性如此,不必苛求。
而我,也终于可以坦然地,与那个曾经满怀热忱、想要拯救故乡的自己,做一个正式的告别了。
再见了,青山湾。
再见了,那条我永远不会回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