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瓒登上越王台,写下一首小令,开篇和结尾巧用窦巩、刘禹锡名句,值得反复阅读!
发布时间:2025-08-13 15:27 浏览量:2
公元1367年,元朝的统治已经摇摇欲坠,天下烽烟四起。这是一个英雄辈出、枭雄并起的时代,也是一个让无数生灵涂炭、文人墨客之心破碎的时代。朱元璋的军队与各路势力逐鹿中原,大都的宫殿在风雨中飘摇,江南的锦绣之地也早已不复往日的安宁。
对于许多生活在那个时代的读书人而言,他们所面对的不仅仅是王朝的更替,更是一种文化与精神家园的失落。在这片动荡的土地上,一位特立独行的艺术家正在太湖的烟波之上漂泊,他就是被后世誉为“元四家”之一的倪瓒。
倪瓒,字元镇,号云林,出生于无锡一个极其富庶的家庭。他生性孤高,有着近乎偏执的洁癖,对世俗的一切都仿佛保持着一种审慎的距离。面对元末的混乱,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变卖家产,散尽家财,携家眷隐于一叶扁舟之上,从此浪迹江湖,在太湖的山光水色间寻找一方精神的净土。他的画作,也如其人,疏朗、简约、幽静,画面中常常是几棵枯树、一座空亭、一片寂寥的水域,几乎不见人迹,营造出一种萧条而又高洁的“逸气”。
这一年,倪瓒的脚步来到了古城绍兴。这里是历史的重镇,承载了太多朝代的兴衰记忆。他独自一人,缓步登上了城南府山之上的越王台。这座高台,相传为春秋时期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图谋复国的地方,千百年来,无数文人骚客曾在此凭吊历史,抒发感慨。当倪瓒站在这座饱经沧桑的高台上,远眺着残阳下的山川与城郭,抚摸着被岁月侵蚀的栏杆,心中涌起的已不仅仅是对遥远春秋霸业的追思,更是对自己所处乱世的深沉悲哀。历史的尘埃与眼前的现实交织在一起,最终在他的笔下,凝结成了一首字数不多却意蕴无穷的小令——《人月圆》。
伤心莫问前朝事,重上越王台。鹧鸪啼处,东风草绿,残照花开。怅然孤啸,青山故国,乔木苍苔。当时明月,依依素影,何处飞来。
这首小令,开篇与结尾巧妙地化用了唐代诗人窦巩和刘禹锡的名句,却又在看似相似的词句中,注入了属于倪瓒自己、也属于那个时代的,更为深沉的绝望与怅惘。
登台怀古
怀古,是中古典诗词中一个源远流长且极为重要的主题。当诗人墨客登上古老的城墙、昔日的战场或是前朝的宫苑遗址时,眼前的断壁残垣与心中的历史想象相互激荡,总能引发他们对时间流逝、人生无常和王朝兴替的深刻感慨。这种行为,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游览,更是一种跨越时空的精神对话。
越王台,正是这样一个能激发无限怀古幽思的所在。它坐落于府山之上,见证了越王勾践那段充满屈辱与坚忍的复国史诗。勾践在此“生聚教训”,最终“功垂于越”,实现了对吴国的复仇。因此,越王台本身就不仅仅是一座建筑,它是一个符号,象征着坚韧、复兴与家国情怀。千百年来,无数人来到这里,试图从勾践的故事中汲取力量,或是感叹历史的波诡云谲。
当倪瓒拾级而上,踏上这座高台时,他的心境无疑是复杂的。他所处的元末乱世,是一个比春秋争霸更为惨烈和混乱的时代。蒙古人建立的庞大帝国正在分崩离析,汉人的各路起义军相互攻伐,整个社会处于一种失序的状态。对于倪瓒这样一个追求精神洁净、厌恶尘世纷扰的文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污浊”不堪的时代。他放弃家产,泛舟湖上,本身就是一种对现实的逃离和抗议。
因此,他的“登台”,与一般的怀古有着本质的不同。他不是为了从历史中寻找慰藉或教训,恰恰相反,历史的厚重与现实的残酷,共同压在他的心头,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勾践的复国,固然可歌可敬,但那毕竟是属于“前朝”的辉煌。而他自己所亲历的“本朝”,却正在走向无可挽回的灭亡。
这便引出了他开篇的第一句:“伤心莫问前朝事”。这句话,直接为全词定下了一个极其悲怆的基调。“伤心”二字,不是淡淡的忧愁,而是深可见骨的痛楚。这种痛楚,让他甚至失去了探问历史的勇气和欲望。“莫问”,不要问,不必问,问也无用,问了更添伤心。这是一种彻底的否定,一种决绝的回避。他似乎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告诫所有同他一样怀着伤感之心登台的人:那些过去的英雄事迹、王朝更迭,在此刻看来,除了徒增伤感,再无他意。因为眼前的现实,已经悲哀到任何历史的辉煌都无法照亮分毫。他再一次登上越王台,不是为了探寻,而是为了印证自己内心的那份巨大的悲哀。
触景生情
倪瓒在《人月圆》的开篇,并非完全原创,而是极为精妙地化用了一位中唐诗人窦巩的作品。要想理解倪瓒的匠心独运,我们必须先回到数百年前的唐朝,看一看窦巩是如何吟咏这座越王台的。
伤心欲问前朝事,惟见江流去不回。日暮东风春草绿,鹧鸪飞上越王台。
窦巩的这首《南游感兴》,同样是一首经典的怀古之作。他登上越王台,也怀着一颗“伤心”,也想探究“前朝事”。但他用了一个“欲”字,“伤心欲问前朝事”。这个“欲”字,体现了一种冲动,一种尚存的希望和好奇。诗人心中充满了疑问,他渴望从眼前的景物中找到历史的答案。然而,他得到了什么回应呢?“惟见江流去不回”。滔滔江水,无言地向东流去,一去不返,正如逝去的时光与历史,决绝而冷漠。
紧接着,诗人描绘了眼前的景象:“日暮东风春草绿,鹧鸪飞上越王台”。在黄昏的暮色中,春风吹绿了青草,一只鹧鸪鸟飞上了空旷的越王台。这景象,充满了生命的色彩,却又带着日暮的凄凉。特别是鹧鸪的意象,在古典诗词中,其啼声常常被认为是凄凉的,仿佛在诉说着“行不得也哥哥”,勾起旅人的乡愁和离人的别绪。
现在,我们再回来看倪瓒的词:“伤心莫问前朝事,重上越王台。鹧鸪啼处,东风草绿,残照花开。”两相对比,其间的差异与传承关系便一目了然。
最关键的改动,便是将“欲问”改为了“莫问”。如果说窦巩的“欲问”还带有一丝文人式的天真与伤感,尚且停留在与历史对话的渴望中,那么倪瓒的“莫问”则是一种经历了大悲大痛之后的彻底心死。这不是不想问,而是不敢问,不能问。元末的乱世,带给士人阶层的精神冲击是毁灭性的。故国沦丧,文明失序,个人的命运如飘萍般无依无靠。在这样的现实面前,再去追问遥远朝代的兴衰,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是一种讽刺。那份伤心,已经沉重到无法再承载任何历史的回响。
在景物描写上,倪瓒同样继承了窦巩的意象,但又有所发展。他保留了“鹧鸪”、“东风”、“草绿”这些核心元素,营造出一种相似的凄清氛围。然而,他将窦巩诗中的“日暮”扩展为“残照花开”,并将“鹧鸪飞上”改为“鹧鸪啼处”。“鹧鸪啼处”比“飞上”更侧重于听觉,那一声声凄厉的鸟鸣,仿佛直接撕裂了黄昏的宁静,将词人内心的悲鸣外化为可闻的声音。
而“残照花开”四字,更是神来之笔。夕阳的余晖,本就带有时光将尽的伤感,是为“残照”。在这微弱而凄美的光线下,花朵却依然开放。这是一种极其矛盾的景象,既有生命的美丽,又充满了转瞬即逝的悲剧感。花在“残照”中盛开,它的美丽注定是短暂的,甚至带上了一抹决绝的色彩。这正是倪瓒内心世界的投射:在时代的末日余晖中,他作为一个艺术家,依然在创造着美,但这种美,是孤寂的,是带有末世情调的,是对一个即将逝去的世界的最后回眸。它不像盛世之花那样明媚灿烂,而是清冷、孤傲,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凄美。
孤啸苍苔
如果说词的上半阕,是通过与唐代诗人窦巩的对话,来奠定全词的怀古基调,那么下半阕则完全转向了词人内心的独白,将那份弥漫在景物中的伤感,聚焦于一个孤高而决绝的灵魂之上。
词的下半阕开篇便是“怅然孤啸,青山故国,乔木苍苔”。“怅然”二字,是情绪的直接点明,一种深沉的失落感与惆怅萦绕心头,挥之不去。而“孤啸”,则是一个极具画面感的动作。我们可以想象,在这空旷的越王台上,夕阳将尽,万籁俱寂,倪瓒独自一人,面对着苍茫的天地,发出了一声悠长而孤独的啸声。这啸声里,没有豪情壮志,没有意气风发,只有无尽的悲凉与愤懑。它不是为了获得谁的共鸣,而是一种纯粹的、发自肺腑的情感宣泄,一个孤独的灵魂在天地间的无声呐喊。
啸声过后,他眼中所见,是“青山故国,乔木苍苔”。这八个字,言简意丰,描绘出一幅苍凉而古老的画卷。“青山”是永恒的,它亘古不变,冷眼旁观着人间的沧海桑田。然而,“故国”却已物是人非。对于倪瓒来说,“故国”可以有多重含义。它可以指那个曾经辉煌的、作为历史概念的“大宋”,也可以指他曾经生活过的、那个拥有稳定秩序和优雅文化的江南,甚至可以是他精神上所寄托的那个理想的家园。但无论指代什么,它都已经成为“故”国,一个只能在记忆中追寻的过往。青山依旧,但承载着他文化认同与情感归属的国家,已经破碎不堪。这种永恒的自然与无常的人世之间的巨大反差,是怀古诗词中最能触动人心的痛点。
紧随其后的“乔木苍苔”,则将这种破败感具体化。高大的古树,见证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流转;而厚厚的青苔,则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覆盖了亭台的基石,包裹着古树的根部。乔木是时间的见证者,苍苔则是时间侵蚀的痕迹。它们共同营造出一种被遗忘、被废弃的氛围。这里曾经或许有过的辉煌与喧嚣,如今都已被这沉默的、坚韧的苍苔所淹没。这不仅仅是对越王台现状的写实,更是对整个时代的隐喻。那个曾经繁华的旧世界,正在被动荡与战乱的“苍苔”所吞噬,只剩下一些“乔木”般的遗民,在风中孤独地站立着,见证着这一切的发生。
在这一节中,倪瓒将个人的孤寂与家国的沧桑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他的“孤啸”,正是为这“青山故国”的衰败而发。他眼中所见的“乔木苍苔”,也正是他内心荒凉景象的外化。作为一个有着严重精神洁癖的艺术家,他无法容忍现实世界的“污浊”,选择归隐江湖。但这种肉体上的逃离,并不能带来内心的平静。当他站在这历史的制高点上,那份深埋心底的家国之痛,依然会如潮水般涌来,让他“怅然孤啸”。
何处飞来
在词的结尾,倪瓒将他那份无处安放的怅惘与孤独,投向了夜空中一轮永恒的明月,并再次与一位唐代大诗人——刘禹锡,展开了一场跨越时空的深刻对话。
首先,让我们回到刘禹锡那首脍炙人口的《石头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刘禹锡的这首诗,堪称咏史怀古的典范。他所描写的石头城(今南京),是六朝古都,见证了太多的繁华与覆灭。诗的前两句,“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写的是山河依旧而城郭空寂,奠定了全诗苍凉的基调。
最令人称道的,是后两句:“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刘禹锡用了一个“旧时月”,指出天上的这轮明月,就是曾经照耀过六朝宫阙的那一轮。月亮,成为了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永恒见证者。它“还过女墙来”,这个“还”字,带有一种不动声色的深情与悲悯。仿佛这位老朋友,依然按照旧时的约定,每夜都来探望这座早已人去楼空的故都,用它清冷的光辉,抚摸着断壁残垣。刘禹锡的感慨是深沉的,但其中仍有一种确信,即历史的见证者(月亮)依然存在,过去与现在虽有隔绝,但尚有一丝情感的联系。
倪瓒显然深受这首诗的触动,他的结尾直接化用了“旧时月”的意象。但他写的是:“当时明月,依依素影,何处飞来。”
“当时明月”,直接呼应了刘禹锡的“旧时月”,同样是将月亮作为历史的见证。那清冷的“依依素影”,也同样洒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带着挥之不去的眷恋与感伤。然而,与刘禹锡的肯定句式不同,倪瓒在这里,以一个石破天惊的问句作结:“何处飞来?”
这个问题,问得奇绝,也问得绝望。刘禹锡确信“旧时月”会“还过女墙来”,月亮是连续的,是可信赖的。而倪瓒却在仰望明月时,产生了一种巨大的怀疑和疏离感。他仿佛在问:眼前这轮明月,真的是曾经照耀过越王勾践、照耀过盛唐、照耀过所有“前朝事”的那一轮吗?它究竟是从何处飞来,为何会出现在我这个破碎的世界里?
这个问题的背后,是一种比刘禹锡更为深重的断裂感。在倪瓒看来,他所处的乱世,与辉煌的过去之间,已经有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历史的连续性似乎已经断裂,连作为永恒象征的明月,其身份都变得可疑起来。这不再是“物是人非”的伤感,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关乎时空错位的存在主义式的迷惘。
那曾经照耀过盛世繁华的“当时明月”,它的光辉、它的记忆、它的神韵,如今又在何方呢?眼前这一轮,似乎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洞的影子。这最后一问,将全词的悲哀与迷茫推向了极致,留下了一个无解的、在空寂的越王台上久久回荡的疑问。它不是简单的怀古,而是在历史的废墟上,对存在本身发出的终极叩问。
逸气天成
《人月圆》这首小令,不仅在情感和思想上达到了极高的深度,在艺术风格上,也完美地体现了倪瓒作为一代艺术大师的独特气质——“逸气”。“逸气”,是一种超凡脱俗、潇洒飘逸的精神格调,是元代文人画所追求的最高境界,而倪瓒正是这一风格的集大成者。他的画作,以极度的简练和空灵著称,往往是“一河两岸”式的构图,寥寥几笔便勾勒出萧疏的树木和远山,大片的留白营造出无尽的江波与天幕。这种风格,被后人总结为“疏体”,看似简单,实则意蕴无穷。
这首词,便是倪瓒“疏体”画风在文学上的再现。首先,全词的语言极为通俗易懂,洗练到了极致。无论是“伤心莫问”,还是“怅然孤啸”,都是最直接的情感表达,不加任何修饰,却因此更具震撼人心的力量。景物描写也同样如此,“东风草绿”、“残照花开”、“乔木苍苔”,都是最常见、最朴素的意象,但在词人独特的排列组合下,却营造出了一种无比苍凉、孤寂而又凄美的意境。
其次,这首词的结构,也如同他的画作一样,充满了呼吸感和留白。上半阕写登台所见所感,化用前人诗句,是“实”写;下半阕转入内心独白与终极叩问,是“虚”写。一实一虚,一张一弛,中间以“怅然孤啸”作为转折点,结构清晰而又圆融一体。尤其是结尾的“何处飞来”,如同一幅画卷上最引人遐思的那一抹远山,或是一片空亭,言已尽而意无穷,给读者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这种“简中寓繁,小中见大”的艺术手法,正是倪瓒“逸气”风格的精髓所在。
更重要的是,这首词中所蕴含的情感,是克制的,是深沉的,而非号啕大哭式的宣泄。倪瓒的“伤心”,他的“怅然”,都带有一种冷峻的底色。他的悲哀,更多的是一种形而上的、关乎文明与存在本身的悲哀。这种情感,如同他画中的寒林浅水,看似冷漠萧瑟,实则内蕴着巨大的激情与痛楚。这种“外落寞而内蕴激情”的特质,使得他的作品具有一种“冷香”般的魅力,初读只觉清冷,细品方能感受到那沁入骨髓的悲凉。
结语
可以说,《人月圆》就是倪瓒的一幅文学自画像。它将他的人生经历(乱世漂泊)、他的性格特质(孤高洁癖)以及他的艺术追求(萧条逸气)完美地熔于一炉。他不是在简单地写一首怀古词,而是在用诗的语言,为自己、也为那个时代,画下了一幅荒凉而高洁的心灵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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