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潭深处的微光

发布时间:2025-08-14 04:31  浏览量:1

转自:内蒙古日报

◎魏咏柏

那个暴雨捶打窗玻璃的晚上,我陷在沙发里,手指头刚沾上《泥潭》的封皮,开篇那句“如您所见,我死了”就劈头盖脸砸下来。恒丰那张碎了的下巴,眼白里洇开的血,混着窗外炸雷的硫磺味,直往我脑壳里钻。嚯,百年前的血痂,隔着纸页还能这么扎人。刘楚昕这手笔,不光是撕开了1911年的烂泥潭子,更把我脚底下那些黏糊糊、甩不脱的东西,也一并给勾了出来。

书里写荆州城头的枫杨种子,一下子戳到我心窝子。跟我老家院里那棵香椿一个命!小时候爬树摘香椿,树皮上还留着指甲抠的印子呢。去年回去一看,嚯,白蚁早把树干蛀空了,可你猜怎么着?裂缝里硬是拱出几簇嫩芽,绿得扎眼。《泥潭》里那些草芽子也是这德行,在塌了架的王朝废墟缝里,硬挺着脖子。八旗子弟当棉袍露出的肋巴骨,爹卖闺女时攥布袋、指节捏得发白的死相,老太婆啃霉窝头掉下的渣子……这些场景看得我眼皮直跳。可一转眼,看到石头缝里草籽顶开碎砖,嘿,小区墙角那几根从水泥缝里挣命钻出来的三叶草,不就杵在眼前?管他世道烂成啥泥潭,活物那股子不认栽的蛮劲儿,都一个样。

看着看着,心里头那杆秤就晃荡开了。乱世里的善啊恶啊,真跟让雨水泡透了的糖块似的,黏糊糊分不清棱角。恒丰他爹临了吞枪子儿,嘴里还骂着革命党不是东西;关仲卿对着老上司扣扳机那会儿,手抖没抖?脑壳里是不是还晃着前夜那盅温过的黄酒?这一刻,历史教科书上泾渭分明的“革命”与“守旧”轰然坍塌。战火如同熔炉,将所谓的“善”与“恶”熔成流动的、炽热的金水,任何试图将其凝固、握紧的企图,都注定被灼伤。这让我联想到现实中那些非此即彼的争论,在宏大叙事的碾压下,个体选择的艰难与道德的模糊地带,不也常常被忽略吗?《泥潭》逼我直视这令人不安的真相:人性在极端境遇下的复杂光谱,远非黑白二字可以概括。

最让我心口窝发紧的是传教士马修德那本日记。满纸的腌臜血腥,他倒好,偏惦记着“垂柳依依,划子船摇荡”。这股子近乎傻气的温乎劲儿,一下子把我拽回外婆床边。老太太晚年糊涂得连我妈都认不清了,可嘴里总絮叨:“窗台上那盆月季,该浇水了……”嗨,原来人掉进最黑的窟窿里,对那点子“好”的念想,就成了嚼碎苦胆的牙。刘醒龙讲“字缝间尽是爱的回响”,要我说,那不是回响,是有人在泥潭最深的地方,拿手窝着,点了根火柴。

“人总被抛入境遇,唯有选择并担其重”,这话让我一笔一划抄在了笔记本头一页。恒丰那缕魂在护城河底瞧见妹妹笑模样,不就跟咱们心里头那片缠满水草的记忆一样?逼着你在岔路口咬牙选一条道。刘楚昕把那些沉重的“存在”道理揉碎了拌进故事里,不是要灌你鸡汤。他是让你看清楚:关仲卿三次撞见乌端,从挽着手臂笑,到怀里抱着奶娃子——正是这些零零碎碎、热乎的相守,才是顶住乱世砸下来的最硬的那根脊梁骨。

听说刘楚昕改稿子改得魔怔,50万字生生砍到20万。这劲儿,跟我当年刚学码字时一个样儿,对着稿纸死抠,眼泪珠子砸上去,墨团子洇开一片黑。他大夏天闷在故纸堆里,亲手把多余的字纸烧成灰,这份对文字的“洁癖”,让《泥潭》里每个字都像老木匠手里的硬木料,凿是凿,卯是卯。我认识一位老木匠,做把椅子,榫头卯眼差一丝丝都不行,非得拆了重来。他总用那口土腔念叨:“枋子要过墨,家伙要硬扎,搞邋遢了,夜里困不着。”就是这个理儿。

新书预售那阵子,听说刘楚昕关起门谁都不见。这做派,让我想起巷子口修鞋的张老头。他那摊子上从来不挂招牌,就一句:“修鞋靠手上功夫,又不是靠喉咙喊破天。”现今这世道,吵得人脑仁疼,都扯着嗓子喊。《泥潭》倒像沉在护城河底的一点幽光,不声不响,该照见的人,自然看得见。

合上书,外头的雨不知啥时候歇了。踱到阳台,对面老房砖缝里喝饱了水的青苔,绿得能掐出水来。哦,我这才咂摸出点味儿,刘楚昕为啥死磕着写那枫杨种子——咱们谁不是陷在自己的烂泥潭里扑腾?有人为两餐饭愁白了头,有人叫情字捆住了手脚,有人夹在念想和饭碗中间两头受挤。可《泥潭》里那句话没错:泥浆子再厚再深,总有草籽在底下憋着劲儿,等着拱出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