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凌我的同学得了重病,我去探望他,他却以为我是来看他笑话的

发布时间:2025-08-13 03:44  浏览量:3

接到那个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给一盆金边吊兰换盆。

泥土、旧根、新土,生命里的一些循环,有时候就是这么具体而微。

电话号码很陌生,归属地是老家,一座我已经快十年没回去过的北方小城。

我犹豫了一下,想着可能是快递,也可能是某个被我遗忘在角落里的远房亲戚。手上沾着湿润的泥土,我用手背蹭开免提。

“喂,你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一个带着点迟疑和讨好的女声响了起来,像是生了锈的门轴,在记忆深处发出“咯吱”一声。

“是……是林未吗?我是江川的妈妈。”

江川。

这个名字像一颗被丢进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

我捏着小铲子的手,猛地收紧。新换的陶土花盆边缘,被我的指甲划出一道浅浅的白痕。

江川的妈妈?她怎么会有我的电话?

记忆里那个总是穿着貂皮、烫着精致卷发、用眼角余光看人的“富贵太太”,声音怎么变得如此……卑微?

“阿姨,您好。”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跟一个陌生人说话。

“哎,哎,你还记得我,太好了,太好了。”她似乎松了一大口气,声音里透着一股近乎失态的激动,“小未啊,阿姨……阿姨是想求你件事。”

求我?

我差点被自己脑子里的这个念头气笑了。

当年在学校,江川带着一群人把我堵在体育馆后面,抢走我的画板,用颜料在我脸上画乌龟的时候,这位阿姨正开着她的奔驰,在校门口风光无限地等她儿子放学。

现在,她要“求”我。

这世界真是充满了黑色幽默。

“您说。”我把铲子放下,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看着楼下车水马龙。阳光很好,刺得我眼睛有点发酸。

“是江川……江川他……”她的声音哽咽了,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他病了,病得很重……医生说,是……是运动神经元病。”

运动神经元病。

我不是医生,但也听过这个病的名字。好像也叫“渐冻症”。一个会把人慢慢“冻”住,直到无法呼吸的病。

那个曾经在篮球场上像一阵风一样飞驰的少年,那个用一根手指就能把我推倒在地的江川,得了这个病?

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同情,也不是悲伤。

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隐秘的快感。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以为自己早就放下了,早就把那些暗无天日的过往尘封了。

可原来,它们只是被埋起来了,从来没有消失过。那些伤疤,一有机会,还是会流出脓和血。

“小未啊,他现在……谁也不见,话也不说,整天就躺在床上发脾气。”江川妈妈的声音把我从纷乱的思绪里拉了回来,“医生说,要多跟他说说话,多刺激刺激他,让他有求生的意志……我想来想去,你们是同学,他以前……以前老是提起你……”

老是提起我?

我简直要笑出声。

是啊,他可不是老提起我吗?

“林未那个书呆子,今天又穿了件什么破衣服。”

“你看林未走路那样子,像不像只企鹅?”

“喂,你们谁去把林未的作业本藏起来?”

这些“提起”,我可真是受宠若惊。

“阿姨,我想您可能找错人了。”我语气里的温度降了下来,“我跟他,算不上朋友。”

“我知道,我知道。”她急切地打断我,“我知道以前江川不懂事,做了很多混账事,他对不起你。阿姨替他给你道歉,给你赔不是。可他现在……他现在真的太可怜了。小未,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这个当妈的,来看看他,好不好?就跟他说几句话,骂他也行,只要你来……”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恳求,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任何一根漂浮的稻草。

我沉默了。

挂掉电话,我在阳台上站了很久。

金边吊兰被我安置在新家里,叶片舒展,绿意盎然。

可我心里,却像是被翻开了一片陈年的烂泥地,腥臭扑鼻。

去,还是不去?

理智告诉我,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我凭什么要去?去看一个曾经把我踩在脚底下的人的惨状,然后假惺惺地安慰他?

我没那么高尚。

可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叫嚣:为什么不去?

你难道不想亲眼看看吗?看看那个不可一世的混蛋,现在是什么样子。

这不算是幸灾乐祸,这叫“求锤得锤”,叫“天道好轮回”。

这是一种迟到了十年的“验收”。

去验收一下,我当年的那些痛苦、眼泪、和无数个夜晚的自我怀疑,究竟有没有得到一个“结果”。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按捺不住。

它像一株疯长的藤蔓,迅速缠绕了我的心脏。

我不是圣母,也不是来看他笑话的。

我只是想去,给自己一个交代。

我订了第二天回老家的机票。

临走前,我鬼使神差地,从书架最深处,翻出了一个积满灰尘的画夹。

打开它,里面是一张张素描。

画上的少年,眉眼飞扬,嘴角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他在打篮球,他在和同学说笑,他在阳光下奔跑。

全都是江川。

是当年那个被老师罚,躲在画室里,一边哭一边画下的江川。

我恨他,所以我要画下他,用笔尖一次次地凌迟他。

可现在看着这些画,我只觉得荒谬。

我把画夹塞进了行李箱。

也许,是时候把这些东西,还给它的“主人”了。

十年没回来,小城的变化不大,只是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更加枝繁叶茂了。

我没有通知江川的妈妈,自己打了辆车,直接去了市人民医院。

住院部那栋楼,还是我记忆里的样子,白色的墙皮有些斑驳,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

我甚至不用问护士。

江川这样曾经的“风云人物”,得了这种病,恐怕早就在同学圈里传遍了。我只是不上心,没去打听而已。

VIP病房。

他家果然还是有底子的。

我站在病房门口,深吸了一口气。

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我能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属于中年女人的哭声,和男人含混不清的怒吼。

“滚!都给我滚!”

这个声音……

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那种不耐烦的、暴躁的语气。陌生的是,它不再清亮,而是像破锣一样沙哑,透着一股无力的虚弱。

我推开了门。

房间里很宽敞,阳光透过巨大的窗户洒进来,却照不散一室的阴霾。

江川的妈妈坐在沙发上,背对着我,肩膀一抽一抽的。曾经精致的卷发,如今夹杂着许多银丝,随意地挽在脑后。

而病床上,躺着一个人。

或者说,一个人的轮廓。

他很瘦,瘦得脱了相,颧骨高高地凸起,眼窝深陷。曾经引以为傲的、充满力量的肌肉,如今像是完全萎缩了,只剩下皮包骨头。

他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显得空空荡荡。

只有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还是和记忆里一样。

充满了不驯的、尖锐的、看谁都像欠了他八百万的戾气。

他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似乎在辨认我是谁。

然后,那份戾气,就转变成了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嘲讽和憎恨。

“哟,我当是谁呢。”他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个笑的表情,但肌肉已经不太听使唤,那个表情比哭还难看,“这不是我们的大画家,林未吗?”

他把“大画家”三个字,咬得特别重。

我把手里提着的水果篮,不轻不重地放在床头柜上。发出“砰”的一声。

“江川,好久不见。”

江川妈妈听到我的声音,猛地回过头,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光芒。

“小未!你来了!你真的来了!”她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阿姨。”我冲她点了点头,然后把目光重新投向病床上的江川。

他正用一种审视的、恶毒的目光,从头到脚地打量我。

“怎么?来看我笑话?”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却充满了挑衅,“看到我今天这个样子,你是不是心里特爽?晚上做梦都能笑醒吧?”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都到这个地步了,他还是那个江川。

那个永远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那个永远觉得全世界都该围着他转的江-川。

“爽?”我学着他的样子,也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标准的、毫无温度的微笑,“江大少爷,你想多了。看你的笑话,我高中三年就看够了,早就审美疲劳了,不差这一个。”

我顿了顿,环顾了一下这间昂贵的单人病房。

“再说,真要找乐子,我也得挑个喜庆点的地方。这儿,晦气。”

我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用来自我防卫的、那层薄薄的壳。

他的脸色瞬间涨红,眼睛里怒火中烧。

“你!”他想撑着坐起来,但胳膊挣扎了一下,又无力地垂了下去。这个动作,彻底暴露了他的虚弱。

他眼里的火焰,瞬间熄灭了一半,变成了羞愤和难堪。

“江川!你怎么跟小未说话呢!”江川妈妈急了,一边拍打着儿子,一边对我陪着笑脸,“小未你别生气,他……他就是心情不好,胡说八道的。”

“我胡说八道?”江川把怒气转向他妈,“妈!你把她叫来干什么?让她来看我怎么死吗?你是不是觉得我还不够丢人!”

“我……我是为了你好啊!”

“为我好?为我好就是把我的脸扔在地上,再叫我最讨厌的人来踩一脚吗?”他嘶吼着,因为激动,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我静静地看着他们母子俩的“内战”,一言不发。

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波澜。

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有廉价的同情。

就像在看一出与我无关的、蹩脚的舞台剧。

“阿姨,”我等他们稍微冷静了一点,才缓缓开口,“您让我来,是想让我劝劝他?”

“对,对!”江川妈妈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劝他什么?”我看着江川,一字一句地问,“劝他积极配合治疗?劝他好好活下去?还是劝他……下辈子做个好人?”

江川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林未,”他忽然笑了,那笑声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嘎嘎作响,“你装什么圣母?你心里恨不得我马上去死吧?”

我没说话。

我只是拉开床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然后,我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那个旧画夹,放在他盖着薄被的腿上。

“你错了。”我说,“我从来没想过让你去死。”

“我只是想让你,活着。”

“好好地活着,长命百岁地活着。活到八十岁,九十岁,活到牙齿掉光,路也走不动。然后,在某个睡不着的午后,能偶尔想起,你年轻的时候,曾经对一个女孩子,做过多么混账的事情。”

我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这间安静的病房里。

江川的呼吸,一下子变得粗重起来。

他低头,看着那个画夹,手指颤抖着,却迟迟没有打开。

“这是什么?”他问。

“你欠我的。”我说。

他终于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翻开了画夹的第一页。

阳光下,那个穿着7号球衣的少年,正在做一个投篮的姿势,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眉眼飞扬,意气风发。

是高中篮球联赛,他投进绝杀球的那一刻。

全场的女生都在为他尖叫。

而我,正被他那群“兄弟”推搡着,摔倒在观众席的最后一排,怀里准备送给朋友的生日礼物,一个精致的音乐盒,摔得粉碎。

他看到了,他冲我这个方向,露出了一个轻蔑的、胜利的笑容。

江川的手,停在了画纸上。

他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每一页,都是一个场景。

他在学校艺术节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把我准备了半个多月的参赛作品,一桶水从头浇下,说那是他的“行为艺术”。

他在大扫除的时候,故意把一整盆脏水,泼在我的新球鞋上,然后和周围的人一起哈哈大笑。

他把我写给暗恋的学长(虽然是无疾而终的暗恋)的情书,贴在班级的公告栏里,让我的名字,成了整整一个学期的笑柄。

……

一桩桩,一件件。

那些我以为自己快要忘记的,被时间掩埋的羞辱和痛苦,原来我都用画笔,记得清清楚楚。

病房里死一般地寂静。

只有江川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

江川妈妈站在一旁,看着那些画,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可能从来不知道,她那个“只是有点淘气”的宝贝儿子,背地里,是这样一副恶魔的嘴脸。

“看完了吗?”我问。

江川猛地合上画夹,像是被烫到一样,把它推到一边。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拿这些东西来羞辱我?提醒我以前是个多坏的混蛋?林未,你成功了,我认输,行不行?”

“认输?”我笑了,“江川,你到现在还没明白。这不是一场比赛,没有什么输赢。”

“我今天来,也不是为了听你一句道歉。”

“因为你的道歉,对我来说,一文不值。”

“它弥补不了我被毁掉的画,也擦不掉我脸上的颜料,更不能让时光倒流,去抚平一个十几岁女孩心里那些千疮百孔的伤口。”

“那你想怎么样?”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不想怎么样。”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棵巨大的梧桐树,“我只是来告诉你一件事。”

“当年,你和你的那帮朋友,把我堵在墙角,问我为什么总是一个人,是不是没朋友。我没说话,你觉得我没种。”

“你把我的素描本抢过去,一页一页地撕掉,扔在地上踩,说我画的都是垃圾。我哭了,你笑得更开心了。”

“你跟我说,像我这样的人,阴沉、无趣、不合群,活该被所有人讨厌。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我转过身,重新看着他。

“江川,你错了。”

“我现在过得很好。我成了你口中那个‘不可能成为’的画家,虽然算不上什么‘大画家’,但我的画,能养活我自己,还能让很多人喜欢。”

“我有很多朋友,他们都很好。我们一起旅行,一起喝酒,一起聊那些你永远不会懂的、关于艺术和理想的废话。”

“我不再是那个被你一推就倒,只会掉眼泪的小女孩了。”

“而你呢?”

我指了指他,指了指这间病房。

“你活成了你最看不起的样子。”

“虚弱,无力,需要别人的同情才能活下去。”

“江川,这不是报应。这是生活。”

“生活就是这样,它不会因为你曾经是校草,曾经家里有钱,就对你网开一面。它只会用它自己的方式,告诉你,什么叫公平。”

说完这些话,我感觉心里那块压了十年的巨石,终于被搬开了。

很轻松。

前所未有的轻松。

江川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反驳。

只是眼泪,毫无征兆地,从他深陷的眼窝里,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一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无声地,绝望地。

江川妈妈“哇”的一声哭出来,扑到床边,抱着儿子,泣不成声。

“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我没有再看他们。

我转身,走出了病房。

把那本画夹,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也把我的整个青春期,那个灰暗的、充满伤痛的过去,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走出住院部大楼,阳光刺眼。

我眯着眼睛,抬头看天。

天很蓝,云很白。

世界,豁然开朗。

我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

一个迟到的告别,一次彻底的清算。从此以后,江川这个人,将彻底从我的人生里删除。

没想到,还有后续。

几天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对方自称是江川的发小,叫周浩。

这个名字我有点印象,当年跟在江川屁股后面最起劲的那个,好像就是他。

他的语气很客气,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

“林……林大画家,你好,我是周浩。”

我差点笑出来,怎么每个人都叫我“大画家”,搞得我好像是什么殿堂级人物一样。

“有事?”我的语气不冷不热。

“那个……是关于川儿的事。”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他……他那天你走之后,情绪很激动,然后……然后就昏过去了。医生说,是刺激太大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但随即,又觉得关我屁事。

是他自己心理承受能力差,难道还要怪我说话太直白?

“所以呢?”我问。

“不是,你别误会,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周浩赶紧解释,“川儿他……他醒了之后,就一直不说话,也不看人,就是盯着你留下的那个画夹发呆。”

“昨天,他突然开口了。他让阿姨联系我,说……说想见我。”

“然后呢?”

“然后他跟我说了很多话。说了很多……以前的事。”周浩的声音低沉下来,“他说,他对不起你。他说他那时候……就是嫉妒你。”

嫉妒我?

这个答案,比江川直接骂我一顿,还要让我感到震惊。

“嫉妒我什么?”我脱口而出,“嫉妒我穷?嫉妒我长得不好看?还是嫉妒我天天被你们欺负?”

“他说……他嫉妒你会画画。”

周浩叹了口气。

“他说,他其实从小也喜欢画画。他爸,就是江叔叔,你可能不知道,是个控制欲特别强的人。他觉得画画没出息,是娘们儿干的事,硬逼着他去学篮球,学散打,让他要做个‘爷们儿’。”

“有一次,江叔叔发现他偷偷藏起来的画,当着他的面,全给烧了。还把他打了一顿,说再敢碰画笔,就打断他的手。”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画过画了。”

“直到高中,他看到了你。看到了你的画。他说,他每次看到你在画室里,安安静-静画画的样子,就觉得特别刺眼。”

“他觉得,凭什么你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而他不行?”

“他毁掉你的画,其实……其实是想毁掉那个他永远也成为不了的自己。”

电话那头,周浩的声音还在继续。

而我的脑子里,却“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场旷日持久的、莫名其妙的霸凌,背后是这样一个荒唐又可悲的理由。

他不是什么天生的恶魔。

他只是一个,被扭曲的、无能为力的、懦弱的少年。

他把来自他父亲的伤害,用一种更丑陋的方式,转嫁到了一个比他更弱小的人身上。

这能成为他霸凌我的理由吗?

不能。

这值得被原谅吗?

不值得。

但是,在这一刻,我心里那股盘踞了十年的恨意,突然就……消散了。

不是原谅,也不是和解。

而是一种……看清了全局之后的索然无味。

就像你一直以为你在跟一个巨人搏斗,最后发现,对方只是一个踩着高跷的侏儒。

你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都变得滑稽可笑。

“他……他还说,”周浩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他说,他这病,可能是报应。他爸一辈子要强,想让他当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结果他现在,连根筷子都拿不稳。”

“他说,他最对不起的,不是他爸,也不是他妈,是你。”

“他说,如果……如果还有机会,他想跟你学画画。”

我沉默了很久。

久到周浩以为我挂了电话,试探性地“喂”了一声。

“我知道了。”我说。

然后,挂断了电话。

那天下午,我没出门,在酒店房间里待了一整个下午。

我想了很多。

想到了江川,想到了他那个强势的、从未出现过的父亲。

想到了他那个只知道用物质满足儿子,却从未真正关心过他内心的母亲。

想到了我自己。

那个在画室里,一边流泪,一边用画笔发泄恨意的女孩。

我们每个人,好像都被困在各自的牢笼里。

有的牢笼,是别人给的。

有的牢笼,是自己造的。

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给周浩发了条短信。

“明天下午三点,我会去医院。帮我准备一些素描纸和铅笔,要不同硬度的。”

第二天,我准时出现在病房门口。

推开门,周浩和江川的妈妈都在。

江川躺在床上,看到我,眼神躲闪了一下,然后又固执地看向我。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没给他机会。

我把画具放在他床头的小桌板上,就像一个最普通的、最严格的美术老师。

“想学画画,就先从削铅笔开始。”

我拿起一支铅笔和一把小刀,示范给他看。

“手要稳,刀要利,角度要对。一个完美的铅笔尖,是画好一幅画的基础。”

我的动作很慢,很稳。

病房里,只有刀片刮过木头的“沙沙”声。

江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手。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戾气,也没有了嘲讽。

只有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

像一个在沙漠里跋涉了太久的人,终于看到了一片绿洲。

“看明白了?”我问。

他点了点头。

“你来试试。”我把铅笔和刀递给他。

他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试了好几次,都无法把铅笔稳稳地握在手里。刀片更是一次次地滑落。

短短几分钟,他额头上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周浩看不下去了,想上前帮忙。

我一个眼神制止了他。

“这是你的第一堂课。”我对江川说,“如果连支笔都削不好,那就别谈什么画画了。”

我的语气,冰冷,且不容置疑。

江川咬着牙,手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他用左手死死地按住右手的手腕,试图让它稳定下来。

一次,两次,十次……

铅笔屑和木头碎,掉了一桌子。

终于,他勉强削出了一个虽然歪歪扭扭,但总算成型的笔尖。

他抬起头,看着我,像一个等待老师表扬的小学生。

我点了点头。

“还行。”

然后,我把素描纸铺好。

“今天,我们画个最简单的东西。”

“画个苹果。”

我从带来的水果篮里,拿出一个红得发亮的苹果,放在他面前。

“观察它。它的形状,它的颜色,它的光影。用你的眼睛,记住它的一切。”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没有再说一句话。

病房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江川就那么看着那个苹果,眼神专注得,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和那个苹果。

一个小时后,我把笔,塞进他手里。

“画吧。”

他握着笔的手,依然在抖。

但这一次,他没有放弃。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白色的画纸上,画下了第一条线。

那条线,歪歪扭扭,颤颤巍巍。

像一条垂死的蚯蚓。

但他画得很认真。

一笔,一划。

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夕阳从窗外照进来,给他苍白的脸,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

那个霸凌我整个青春的江川,好像真的死了。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想画画的,叫江川的病人。

我没有教他很久。

一个星期后,我就回了自己所在的城市。

我没有给他留电话,也没有说以后还会不会来。

我们之间,不需要那种拖泥带水的温情。

我只是偶尔,会从周浩的朋友圈里,看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一张照片,是他坐在轮椅上,在阳台上画画的背影。

一张照片,是他画的一幅画。画的是一盆金边吊兰,画得……惨不忍睹,但能看出很用心。

下面配的文字是周浩写的:

“川儿说,这是他画的第一幅有颜色的画。他说,绿色和黄色配在一起,原来这么好看。”

我看着那张照片,笑了笑,然后划了过去。

生活还要继续。

我的工作越来越忙,接了几个大项目,忙得脚不沾地。

我谈了一场恋爱,对方是个温和的建筑师,我们有说不完的话。

我养的猫,生了一窝小猫。

我的人生,在按部就班地,走向更开阔的地方。

江川,以及和他有关的一切,都成了我生活里一个很遥远的背景音。

直到一年后。

我接到了周浩的电话。

“林未,川儿……走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太多的悲伤。

“今天早上,睡着的时候走的。很安详。”

我“嗯”了一声。

心里很平静。

这个结局,我早就预料到了。

“他给你留了样东西。”周浩说,“我给你寄过去吧。”

几天后,我收到了一个包裹。

打开来,是一个厚厚的画夹。

不是我当年留下的那个。

这个画夹很新。

我翻开第一页。

是一支削得很完美的铅笔的素描。

笔锋细腻,光影准确。

比我削得还好。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有苹果,有香蕉,有他病房窗外的那棵梧桐树。

有周浩,有他妈妈。

画得越来越好,线条越来越稳。

直到最后一页。

画上,是一个女孩的背影。

她站在阳台上,正在给一盆金边吊兰换盆。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整个人都在发光。

画的右下角,有一行小字。

字写得歪歪扭扭,像小孩子的笔迹。

“林未,谢谢你。”

“是你,让我找回了我的画笔。”

“也谢谢你,让我知道,我的人生,除了篮球和拳头,原来还可以有别的东西。”

“对不起。”

“这三个字,迟了十年。但我还是想说。”

“如果有来生,希望能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和你一起,安安静静地画一幅画。”

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砸在画纸上,晕开了一小片水渍。

我合上画夹,紧紧地抱在怀里。

窗外,阳光正好。

我仿佛看到,那个曾经飞扬跋扈的少年,和那个曾经敏感自卑的少女,在时光的长河里,终于达成了和解。

不是原谅。

是放下。

放下仇恨,放下过去。

然后,各自,走向自己的新生。

无论是生命的终点,还是人生的新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