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兴甲|石阶上的暴书台
发布时间:2025-08-11 01:24 浏览量:3
邹城南门外,因利河水汩汩流淌了千百年。水滨一方高台,灰扑扑,默然矗立,这便是传说中的“暴书台”。台名从何而来?土人遥指道:当年孟母三迁择邻,孟子随母栖居此地。少年孟子勤学,夏秋之际,恐竹简受潮蠹蚀,便常抱书卷登此高台曝晒。年深日久,遂名“暴书台”。古台无声,却以夯土之躯,托举起一个民族对文脉最初的虔敬。
台侧,便是曾几度兴废的中庸精舍——或者说,子思书院的故址所在。元贞元年(1295年),邹县县尹司居敬的目光落在这片荒烟蔓草间。他听闻此处乃“子思讲堂”旧址,是思孟传道的圣域,心潮难平。这位爱民重教的父母官,眼见百姓向学之心殷切却无明堂可依,遂决意“崇儒重道,启迪后学”。于是,颓垣断壁间,一座“中庸精舍”拔地而起,内塑子思、孟子圣像,春秋致祭,弦歌暗蕴。精舍之名,便取自子思那部光照千秋的《中庸》。司县尹离任时,犹在碑阴殷殷嘱托后人:“若斯二者与复讲堂故处,尚有望于后之人。”其心拳拳,其情切切。
此地注定与石碑结缘。精舍初立,司居敬便郑重刻下“暴书台”三字,立石为证。岁月流转,石亦不能敌风雨。四十二载后,至元三年(1337年),又一位邹县县尹张铨,与邑中耆儒马亨、李俨等,登临此台。只见前碑已仆,字迹漫漶。众人怆然:“宜复其旧!”于是访得元代大儒杨桓(号辛泉)所篆的“暴书台”拓本,摩勒上石,重树高台之畔。张铨在碑阴感喟:“呜呼!古今一天也,圣贤一心也。二公去世虽远,其心昭然如日星之存。”这块元碑,穿越近七百载风霜,竟在2013年的考古探铲下重见天日,其笔力遒劲的篆书,如一道接通古今的闪电,照亮了曝书台尘封的秘辛。
精舍的命运,亦如这曝书台的石碑,在时光长河中浮沉。它初名中庸精舍,旋改中庸书院,延祐二年(1315年)朝廷赐名“子思书院”,格局渐趋恢弘,“正堂为讲所,翼东西厢为左右斋”,庙学一体,蔚为大观。尤其那子思子专祠,为天下述圣唯一祭所,明清帝王亦格外垂青,特命衍圣公次子世袭主持祭祀,成为书院独特一景。然而,盛名之下,其讲学功能却如秋叶般悄然凋零,最终凝成一座庄严却沉寂的祭祀之所。明代顾俊的诗句,竟成数百年后精舍萧瑟的预言:“精舍萧条古木疏,鲁邦述圣息心居。惟忧道学千年失,故著《中庸》一卷书。”琅琅书声隐去,唯余古木婆娑,守护着石阶与香火。
暴书台目睹了身旁书院所有的荣枯。清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知县娄一均见古台倾圮,于心戚戚,慨然重修,并勒石详考其渊源。至近代,劫难更深。1945年冬,日寇烽火吞噬了孟母祠,亦殃及池鱼,暴书台沉埋于焦土瓦砾。此后数十年,烈士陵园的庄严肃穆覆盖其上,疗养所的烟火气缭绕四周,古台在遗忘的深土下缄默。直至2013年,因利河整治的契机,考古者的手铲才小心翼翼地拂去它身上厚重的尘埃——那方刻着“暴书台”的元碑,赫然惊现!
于是,一场跨越时空的接力开始了。占压建筑轰然拆除,垃圾清除,河道疏浚,护栏围起一方净土。考古探方如手术刀般精准剖开大地年轮,层层叠叠的柱础、砖瓦、阶石重见天日,无声诉说着元、明、清各代的兴替。2015年冬,复原的号角吹响。孟母祠、子思书院、子思祠,这三座在战火与遗忘中湮灭的古老建筑,依据详实的考古与文献,一砖一瓦,一梁一栋,重新在曝书台畔巍然矗立。灰墙黛瓦,斗拱飞檐,昔日格局宛然眼前。
今日,当我踏上这片被反复擦亮、又被反复覆盖的土地,新砌的青石台阶在脚下延伸,通往重建的殿宇。曝书台依旧静默于侧,那块元代的石碑,被妥帖安放在玻璃护罩内,杨桓的篆书穿越七百载光阴,笔力如铁,锋芒犹在。我伸手,隔空轻抚那冰凉的碑石,指尖仿佛触及元贞年间司居敬建舍的体温,触及至元三年张铨摩碑时掌心的微汗,触及康熙时娄一均登台凭吊的衣襟风尘。
昔人已渺,楼台几度成空。然而曝书台犹在,精舍的基石犹在,那方刻着“暴书台”三字的元碑犹在。它们如同嵌入大地的铆钉,将一段关于启蒙、关于守护、关于斯文不绝如缕的传奇,牢牢铆定在邹城南门外的土地上。孟子当年在此曝晒的,岂止是几卷竹简?分明是华夏文明薪火相传、最朴素也最坚韧的信念——怕它霉变,恐它虫蠹,故需时时取出,沐以日光,曝于天地。
新复的书院静立,灰瓦映着朝霞。我缓步走下曝书台的石阶,心中豁然:这石阶,何尝不是一部无字的《中庸》?它默然承载过孟子的勤勉、司居敬的执着、张铨的虔敬,更承载着今人寻回失落血脉的足音。阶石层层,正是文明传承不可或缺的坚实步履,步步向上,步步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