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停谈《水在岛中央》:这本书我觉得它好读、简洁、真诚
发布时间:2025-08-14 01:44 浏览量:2
继2023年的现象级作品《在小山和小山之间》之后,90后青年作家李停的首部长篇小说《水在岛中央》今年6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如果前作聚焦于探讨纠缠共生的东亚母女关系,在《水在岛中央》中,作者的目光已穿透沉默的家庭内部,触及到更为广阔却令人不安的社会现实,并通过写作发出自己的拷问。
《水在岛中央》是一个架空时空的故事:它似乎发生在未来,也曾经发生在过去,却又巧妙的映射着当下现实。小说的叙述者“我”,是一位生活在养老院中的失能的孤寡老人。小说开篇,她所在的养老院被改造成“儿童院”,老人们即将面临全员驱逐——因为无论电台还是报纸都在宣扬:“社会的重心应该放在年轻人和孩子身上”;“是时候让老年人给年轻人让位了”。在搬离养老院前夕,“我”遇到了前来调查几十年前的空岛儿童纵火案的女记者琼,记忆的闸门由此打开,“我”缓缓道出关于空岛的真相,解答琼关于自己身世的追问……
据李停透露,小说叙述者的原型,是她在生活中遇到的一个养老院里的老人。每次见面,这个老人都会向她倾诉许多过去的事情。“我清楚地看到人和人之间的屏障倒塌,她信任我。”而小说中空岛的故事,是叙述者埋藏在内心中至为痛苦的秘密,它必须由这样一个苍老的、迟疑的、时常警觉且有所保留的声音来吐露,因为李停发现,“有时候我们不能理解一个人,只是因为我们没有耐心听完他的话,熬过寒暄和空洞、沉默和难堪,才有可能被听到的那些话。”
作为李停的长篇首秀,在悬案外壳的包裹下,《水在岛中央》杂糅了对老龄化、少子化、特殊儿童(边缘人群)生存困境、“母职惩罚”等社会议题的讨论和反思,作者叙事技巧娴熟,语言亲切而细腻,在不动声色中营造出浓浓荒诞感,以一种分外冷静的形式,呈现出生活中某些现象的荒诞无理之处,给我们怠惰的心灵一记重锤。
老人被剥夺生存资源、母亲因育儿时情绪失控被抓捕……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南都记者常常发出疑问:“这可能吗?”“怎么可以允许这种事?”
而李停在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说,《水在岛中央》出版后,经纪人发给她一条新闻,内容是日本有位经济学家提出把资源从老年人拨给儿童,并对她说:“你的书已经变成现实”。也许作家是我们当中的预言家,总是比“只缘身在此山中”的人们看得更深、更远。也许这部小说是某种意义上的“醒世恒言”,唤起人们对失衡的警醒。
南都专访90后青年作家李停
90后青年作家李停
南都:请谈谈《水在岛中央》这部长篇小说的灵感来源。
李停:我注意到很多人说话会铺垫很多,会把最想说的话隐藏很深,甚至最终不说。这是一种试探,一种习得的自我保护。我想写一个年老的、深谙此道的人,如何展露内心。
南都:《水到岛中央》是一个没有具体国别、年代的故事,看上去它既像发生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又像是发生在我们熟悉的当下,有时候又像是发生在遥远的过去。你对小说的时代背景和地域范围是怎么考虑的?
李停:我希望小说没有具体的时代和地域特征,希望写一些共通的感受。
南都:小说的主体情节,例如“将老人的生存资源让给儿童”,给特殊儿童特殊关照的“空岛”,乃至于在少子化语境中对母职的极端苛刻的要求,都充满了浓浓的荒诞感。你为什么会想象这样一个(未来)社会?你认为当下我们生活的世界,有向着小说中的世界发展的趋势吗?
李停:是的。书出版后,经纪人发给我一个新闻,内容是日本有位经济学家提出把资源从老年人拨给儿童,说“你的书已经变成现实”。我毫不怀疑,我们正在往一个方向倾斜而去。
南都:《水在岛中央》着重讨论了母职问题,一个母亲如果被认为没有照顾好她的小孩,就会被“儿童部”的人考察、审问乃至抓捕。这当然是戏剧化的写法,但你对母职的这份沉重体验,是否也来自于自己生活中的经历与观察?请举例谈谈。
李停:当我们关注,乃至过分关注孩子的处境时,总会发现不如意的地方——所谓原生家庭创伤,近年来流行的词汇——孩子当然很无辜,当然受到了伤害,于是我们必须为此事找到一个有罪的人。这个人,通常情况下是母亲(尽管时代进步,我们中有些人能调侃父亲,“恨”父亲,但我认为这是另外一回事)对母亲的责怪,隐晦又深刻,有很多种变形,我把其中一种变形戏剧化后,就成了书里这样。举例就太多了,无论是网上还是现实里,一个母亲没有照顾好她的小孩,这是极大的道德之罪,陌生人都能对此评头论足一番。
可事实上,母亲总是在别人责怪自己之前,就开始自责了。我没听说过一个母亲,说自己育儿没有遗憾、没有过错,她们总在设想自己可以做得更好,尽管她们做了自己当时能力范围内的一切。我想说的是,不能一味关注她们没有做到的事,而要去理解她们为什么做不到,当时是什么在困扰她,“做不到”这件事本身又是如何在育儿结束后的漫长岁月里折磨她们的。
南都:你在小说里揭示了东亚社会的一个现象,即把少子化的问题简单地归咎于女性不愿意生育,同时简单地认为这个问题的解决方案就是让女性更加全力以赴地贯彻母职。这显然是荒唐的、不符合现实逻辑的。作为一个女性、一个作家和一个观察者,你认为少子化的问题应该如何应对?当代女性怎样才能摆脱母职的过分“绑架”,活得更加独立和自我?
李停:几乎所有问题,我们都想有个快速的解决方案,所以我们想到少子化就会想到鼓励女性生育。但这如你所说,不合逻辑。合逻辑的答案很清晰:搞清楚女性为什么不愿意生育,然后一步步解决那些问题,为想生育的女性铺平道路(不想生育的女性可以选择不走上这条道路)可人们没有耐心,不想去做这些具体的工作。
我没有资格给当代女性建议。我的经验是,在成为母亲之前,认真考虑将来的生活形态,包括将和你一起抚养孩子的另一半;经济独立和思考独立应该在成为母亲之前就完成。
南都:我认为这部小说还探讨了一个更加重要和具有普遍性的问题,即一个社会对“非我族类”、弱势群体、边缘人群的态度。小说中的空岛有点像15-16世纪欧洲的疯人船,而特殊儿童类似于古代的精神病人和麻风病人,他们被隔绝于人类社会,饱受歧视。你为什么会关注这样一个议题,并且把它融入到小说中来?
李停:是的,我认为这很重要。我们已经学会很多文明的词语,但我们有时候会利用这些文明的词语制造文明的假象——歧视不是被消除了,歧视只是被包装得更精美了。人之间的屏障可能是前所未有的坚固,以及隐形。
我觉得作家应该用语言、文字,通过具体的虚构故事,去厘清这些重大的意义。
南都:在小说叙述者的眼里,早期的“空岛”并非恐怖可憎,反而如世外桃源一般,空岛上由特殊儿童组成的居民群体也善良可爱,这样写的意在表达什么?
李停:我想说的是,很多危险的东西,最初都有甜美的包装。而很多普通人,看不破这层包装,他们有美好的想象力,反而会被伤害最深。
南都:海里有座岛,岛上有眼泉,为什么这泉水就代表了希望,假如塑造又毁灭了空岛的人类社会并没有任何改变?
李停:与其说代表希望,不如说是换个角度看世界。社会不会改变,但知道自己被爱的事实会改变一个人的全部。
南都:老龄化、少子化、母职困境,这些都是当下牵动整个东亚社会神经的热点话题。你生活在日本,是否也感受到这些社会问题带来的生存压力?你个人如何去化解它们?
李停:是的,也许整个环境已经到了一个瓶颈。我没有直接感受到因为社会问题带来的生存压力,但我有明显的感觉:人和人正在因为各种社会问题而变得疏离。自顾不暇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是缺少共情能力。不管是价值观的差异,还是不同困境的差异,差异本来应该是被允许平等存在的,但在具体情境中就变成“差别对待”、“隐性歧视”,这会导致上面我说过的“社会往一个方向倾斜而去。”
我会认真听别人的话,以及话背后的用意,同时尽可能准确表达我的感受,这是我个人的方法。
南都:请谈谈你的阅读。你是否熟悉日本文学(包括日本当代文学),是否受过日本作家/作品的影响?
李停:从结论来说,我读得不多。原因是很多书读不下去。不管是名家还是热门,只要出现陈旧的比喻、冗长的描写、洋洋自得的调调,我会立即放弃。没有韵律感的文字我也读不下去。那些都让我觉得难熬。
日本文学对我影响很小,没有特别喜欢的作家和作品。
南都:《水在岛中央》是你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对你而言,写长篇小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你遇到了哪些挑战?你对这部作品的完成度是否感到满意?
李停:我是比较随意去写的,不会规定自己要如何写。这本也比较特别,设定就是一个老人层层递进的叙述,而最后一层是她最隐秘的真心。所以我必须给文字分配不同的情感浓度,同时保证表层的叙述也能吸引人心。
我很满意,因为收到样书时,我是坐在玄关地上随机翻开一页读完的。作为读者,我觉得它好读,简洁,真诚,是对方当下必须讲的故事,没有遗憾。
南都:你的上一部中篇小说《在小山和小山之间》出版后,成为国内的现象级文学读物。这部作品的成功给你的生活和写作带来了哪些改变?你是否有意愿成为一位全职作家,为什么?
李停:生活没有什么变化,但有了写作的信心——我认为的好东西,得到了认可,有一种标准被检验的感觉。
我不知道全职作家的生活该是什么样的。可能我不适合。以前我做编剧,也不是全职。我总是同时做两种以上的工作,同时非常顾及家庭生活。如果写作是一份全职工作,那我可能要写一些我不想写的东西,参加我不想参加的活动?这是我的想象,但可以肯定的是,为了和写作无关的事务而写作,长远来看会对我的写作有害。而且如果我不做别的工作,接触各种各样的人,不全力过好我的家庭生活,我不知道除了闭门造车,还有什么结果。
南都:去年,韩国作家韩江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她聚焦于东亚女性生存困境的《植物妻子》《素食者》等小说获得了广泛关注。其实东亚当代文学里类似题材的作品很多,例如同样是现象级畅销书的《82年生的金智英》。你认为这类题材的文学作品为什么持续受到市场和各个方面的欢迎?作为作家又为什么要对同样的主题一写再写?
李停:我觉得她们抓住了很多人,尤其是女性的共同的痛处。但作家要警醒的是,盲目追风,配合热门。没有真诚的、细腻的感受,依旧会被淘汰。
同样的主题,但有无数的诠释。在无数的诠释中,新鲜的、生动的、思辨的诠释会引起我们的共鸣。同样的主题,高低立现。只有很少作品会真的激励人心。
南都:请谈谈未来的写作计划。
李停:我记得上次接受南都采访时,最后一个问题也是这样的。当时我的回答是“我在写一个关于‘岛’的故事,还是想探讨家庭关系,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这么回头去看自己实现了的计划,感觉挺好的。谢谢南都给我这样一个机会。
现在我在写一个关于“隧道”的故事,希望它是一个情感的高峰。
采写:南都N视频记者 黄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