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度天气儿媳要开空调,我怒扇她两耳光,她扭头进屋端出一盆凉水
发布时间:2025-08-14 05:40 浏览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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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气像一床湿透了的棉被,密不透风地盖下来。
屋子里的那台老旧的「华生」牌电风扇,正有气无力地转动着叶片,把黏腻的、带着铁锈味的热风,从这边吹到那边。风是热的,吹在裸露的胳膊上,像一条粗糙的舌头,一遍遍舔舐着皮肤上的汗珠,越舔越痒,越舔越黏。
我坐在那把竹制的摇椅上,手里捏着一把蒲扇。扇面已经泛黄,边缘起了毛,是我用了快二十年的东西。每一次摇动,都带着一股陈旧的草木气息,混着汗味,在鼻尖萦绕。
窗外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像是要把整个夏天都给掀翻。它们躲在被太阳晒得卷了边的梧桐树叶后面,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那声音尖锐、干燥,钻进耳朵里,搅得人心神不宁。
地板是那种老式的水磨石,夏天踩上去本该是凉的。可今天,那点凉意早就被地心冒出来的热气给吞噬了,只剩下一种温吞的、滑腻的触感。我光着脚,能感觉到脚底板和地面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汗。
林苇从她的房间里走出来。
她穿着一件棉质的睡裙,头发用一根皮筋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被汗水打湿的发丝,黏在她光洁的额角和泛红的脸颊上。她的嘴唇有些干,微微起着皮,眼神里透着一股被暑气熏出来的倦怠。
她没看我,径直走到冰箱前,拉开门,一股白色的冷气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在她脚边打了个旋,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她拿出一瓶冰镇的矿泉水,拧开,仰头灌了几口。喉咙滚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听得格外清晰。
我手里的蒲扇停了下来。
「妈,」她喝完水,终于转向我,声音有点沙哑,「天气预报说今天四十度,太热了,我们把空调打开吧?」
来了。
我就知道她要说这个。
从早上开始,她就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一会儿去冲个凉,一会儿又去冰箱找冷饮,那双眼睛,总是不经意地往客厅墙角那台崭新的空调上瞟。
那台空调是儿子姜斌装的,说是怕我们热。可装上之后,一次都没开过。遥控器被我收在我的床头柜里,上了锁。
「开什么空调?」我把蒲扇往旁边的小几上一搁,发出一声轻响,「这才刚进七月,就开空调?电费不要钱的?再说了,这空调吹多了,一身的毛病,老了你就知道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扔进了这潭黏稠的空气里。
林苇的眉头轻轻蹙了一下,她把手里的矿泉水瓶捏得咯吱作响。
「妈,不是钱的问题。是真的太热了,我感觉有点中暑,头晕。」她往前走了两步,站到我面前,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就开一会儿,开到二十八度,行吗?」
头晕?
我上下打量着她。年轻人,身子骨能有多娇贵?我们那个年代,别说四十度,就是再热的天,不也照样下地干活?那时候哪有什么空调,连电风扇都是稀罕物。
我的火气,就像灶膛里被风箱猛地吹了一下,「噌」地就窜了起来。
「什么叫不是钱的问题?你张口闭口就是花钱,你花的钱是大风刮下来的?姜斌在外面跑业务,顶着大太阳,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挣点钱容易吗?给你在家吹空调的?」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那台老旧的电风扇发出的「嗡嗡」声,瞬间就被我盖了过去。
林苇的脸,又红了几分,不知道是热的,还是被我说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试图解释,「我的意思是,身体更重要。要是真中暑病倒了,去医院花的钱更多。」
她总是这样,条条是道,总有她的道理。
可她的道理,在我听来,就是顶嘴。
一种长久以来积压的情绪,混合着这令人窒息的暑气,在我胸口翻腾。那是一种被挑战、被无视的感觉。在这个家里,我说话,好像越来越没有分量了。
尤其是,当我的视线,落在她那张年轻、光滑,因为燥热而泛着红晕的脸上时,一种莫名的烦躁攫住了我。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另一个夏天,同样是这样要命的热,同样是这样黏腻的汗。
「身体重要?」我冷笑一声,从摇椅上站了起来,「你们这代人,就是太娇气!吹个空调就身体好了?那是把寒气往骨头里吹!一个个年纪轻轻,就腰酸背痛,都是这么作出来的!」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
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也或许,是那股憋了许久的火气,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连窗外的蝉鸣,都仿佛被这一下给吓住了,停顿了一秒。
紧接着,是第二下。
「啪!」
林苇没有躲。
她就那么站着,两边脸颊上,迅速浮现出两道清晰的指印。
时间仿佛凝固了。
空气中,除了那台老风扇固执的「嗡嗡」声,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一个粗重,一个轻微的呼吸声。我的手心,火辣辣地疼,那股热度,顺着我的手臂,一直烧到我的心里。
我看着她。
我以为她会哭,会喊,会跟我歇斯底里地吵闹。
但她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原本因为恳求而显得有些柔软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井,黑黢黢的,看不见底。里面没有愤怒,没有委屈,也没有泪水。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那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我感到心慌。
她看了我足足有十几秒。
然后,她什么也没说,扭过头,转身走进了卫生间。
我听见里面传来水龙头被拧开的声音,哗哗的水声,像是要把这屋子里的死寂给冲刷掉。
我站在原地,手还微微地颤抖着。
一种后知后觉的茫然,慢慢爬上我的心头。我做了什么?我怎么就动手了?
没过多久,卫生间的门开了。
林苇端着一个脸盆走了出来。是那种老式的搪瓷脸盆,红色的,上面印着一对戏水的鸳鸯。盆里,盛着大半盆清亮亮的水。
她走路很稳,盆里的水,连一丝涟le都未曾漾起。
她走到客厅中央,在我面前站定。
然后,她弯下腰,把那盆水,轻轻地放在了水磨石的地板上。
2
那盆水,就像一面镜子。
清澈的水面倒映着天花板上那盏昏黄的灯,还有我那张错愕的、略显苍老的脸。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要干什么?
把这盆水泼到我身上吗?还是……
我的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可能,每一种都让我的后背窜起一股凉意,这股凉意,竟然比这四十度的高温,更让我难受。
然而,林苇的下一个动作,再次出乎我的意料。
她没有看我,而是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拿出一条干净的毛巾,回到脸盆边,蹲了下来。
她把毛巾浸入水中,然后捞起,拧干。
接着,她开始擦地板。
她擦得很慢,很仔细,从脸盆边的第一块水磨石地砖开始,一下,一下,像是工笔画的画师,在描摹一幅精细的画作。
毛巾划过温热的地板,留下一道湿润的水痕。那水痕在闷热的空气里,迅速地蒸发,带走一丝微不足道的热量,散发出一股干净的、带着水汽的凉意。
「刺啦……刺啦……」
这是毛巾摩擦地板的声音。
在这死寂的客厅里,这声音被无限地放大了。它不刺耳,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作用,像夏夜里的蛙鸣,一声一声,敲在人的心上。
我呆呆地站着,看着她蹲在地上的背影。
她的睡裙下摆散开,像一朵凋零的花。汗水顺着她的脖颈滑落,没入衣领。她脸上的红印还没有消退,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突兀。
可她的动作,却那么从容,那么平静。
仿佛刚才那两记耳光,打在了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身上。
她这是什么意思?
示威吗?用这种无声的方式,控诉我的粗暴?
还是……别的什么?
我看不懂。
这种看不懂的感觉,让我心里那股刚刚平息下去的火气,又开始蠢蠢动弹。我宁愿她跟我大吵一架,把所有的不满都宣泄出来,也好过现在这样,像一个哑谜,让我猜,让我揣度。
我的喉咙发干,我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想说,「你装模作样给谁看?」
我想说,「擦个地就能凉快了?自欺欺人!」
可这些话,就像被什么东西堵在了嗓子眼,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因为我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另一幅画面。
那也是一个夏天。
比现在更热,更熬人。
那时候,姜斌的父亲,我的丈夫老姜,还躺在市里医院的病房里。
那是一个三人间的病房,狭小,拥挤,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消毒水和病痛混合在一起的、让人绝望的气味。
病房里没有空调。
只有天花板上,一台同样老旧的吊扇,慢悠悠地转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随时都会散架掉下来。
老姜躺在靠窗的病床上,肺里的毛病,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奢侈。每一次吸气,他的胸膛都剧烈地起伏,喉咙里发出风箱般「嗬嗬」的声响。
汗水,像小溪一样,从他的额头、鬓角、脖子里淌出来,很快就湿透了枕巾和病号服。
我看着他那么难受,心如刀绞。
我问医生,能不能换个有空调的单人病房?
医生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又有一丝无奈。「有,一天三百,还不算其他费用。你们的账户上,钱不多了。」
三百块。
在那个年代,三百块钱,是我在纺织厂里,不吃不喝干半个月的工资。
我退缩了。
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用温水给他擦身子。
我端着一个脸盆,就像林苇现在这样,蹲在病床边,把毛巾浸湿,拧干,轻轻地擦拭他的额头,他的脸颊,他的脖子,他的前胸后背。
我希望能用这一点点的凉意,为他驱散一些痛苦。
「凉快……」他会用微弱的声音说,「真凉快……」
那时候的我,擦得那么虔信,那么用力,仿佛我擦掉的不是汗水,而是他身上的病痛。
我多么希望,那盆水,能变成一剂神药。
而现在……
林苇正在做着和我当年一模一样的事情。
她擦完了脚下的一片,又把毛巾投进水里,清洗,拧干,再继续擦下一片。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禅定的专注。
客厅里,那股带着水汽的凉意,越来越明显了。
水磨石的地板,被她擦过的地方,都像是被重新唤醒了,散发出一种沉静的、温润的光。
我的脚,踩在刚刚被她擦过的地方。
一股清凉的感觉,顺着脚底板,一下子窜了上来。
很舒服。
就像久旱的土地,忽然迎来了一场小雨。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蛰了一下。
林苇擦完了客厅中央的一大片地方,站起身,把那盆已经有些浑浊的水,端回了卫生间。
哗哗的水声再次响起。
很快,她又端着一盆清水走了出来。
她把脸盆放在墙角,然后,又从盆里捞出一条新的、干净的小毛巾,浸湿,拧成半干。
她走到我面前。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身体绷得紧紧的。
她却只是把那条带着凉意的小毛巾,递到我面前。
「妈,」她开口了,这是那两记耳光之后,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很平稳,「擦擦脸吧,太热了。」
我看着那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毛巾。
水汽,正从毛巾的纤维里,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我的手,僵在半空中,不知道是该接,还是不该接。
我的脸颊,也火辣辣地疼。
不是被她打的,而是被我自己心里的那股无名火,烧的。
3
我最终还是没有接那条毛巾。
我只是僵硬地摇了摇头,然后像逃一样,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后背紧紧地贴在冰凉的门板上,我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得有多快。
咚,咚,咚。
像一面被擂响的战鼓。
我的房间,在北面,没有客厅那么敞亮,也更显闷热。空气像是凝固了的胶水,把我整个人都包裹在里面。
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一股热浪,夹杂着楼下饭馆飘上来的油烟味,扑面而来。
我大口地呼吸着,试图平复胸口那股翻江倒海的情绪。
我做错了。
这个念头,像一颗顽固的钉子,毫无征兆地,就那么钉进了我的脑子里。
我怎么能动手呢?
她是姜斌的妻子,是我的儿媳妇。就算她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对,我也不能……
我的手,还残留着那种不真实的、火辣辣的触感。
我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这双手,曾经抱过襁褓里的姜斌,曾经为老姜熬过药、擦过身,曾经在纺织厂的机器上飞舞,撑起了这个家。
可就在刚才,它却用来……
我烦躁地放下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地板被我踩得「咯吱」作响。
我试图为自己的行为寻找理由。
是她顶嘴在先。
是她不懂得勤俭持家。
是她太娇气,吃不了苦。
可是,这些理由,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站不住脚。
尤其是在那盆清水的映衬下,在林苇那平静得近乎冷漠的眼神面前,我的所有愤怒和指责,都像一个拙劣的笑话。
她没有哭闹,没有反抗,她只是用一种最安静,也最有力的方式,化解了我的暴力。
她端出来的那盆水,不是用来泼我的,而是用来给这个燥热的、充满了火药味的家,「降温」的。
她在教我,什么是真正的「凉快」。
这个认知,让我感到一阵羞愧。
那是一种比被人当面指责,更深刻的,无地自容的羞愧。
门外,客厅里,又恢复了寂静。
我不知道林苇在做什么。
她是回自己房间了?还是就坐在客厅里?
我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
什么声音都没有。
只有那台老风扇,还在不知疲倦地「嗡嗡」作响。
那声音,像一只巨大的苍蝇,在我耳边盘旋,搅得我心烦意乱。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是姜斌回来了。
我的心,又一次提了起来。
他会看到林苇脸上的指印。
他会怎么想?他会说什么?
我几乎可以预见,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我听见姜斌的脚步声,他先是走进客厅,然后,是短暂的沉默。
接着,我听见他压低了声音,在问林苇什么。
林苇的声音很轻,我听不清楚。
然后,是姜斌的脚步声,朝着我的房间走来。
「咚咚咚。」
敲门声,不轻不重,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我的心上。
我没有动,也没有出声。
「妈,开门。」姜斌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疲惫。
我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拉开了门。
姜斌站在门口,他刚从外面回来,白色的衬衫被汗水浸湿,紧紧地贴在后背上。他的额头上也全是汗,头发凌乱,眼神里充满了血丝。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叹息。
他的目光,越过我,看向我身后的房间。
然后,他走进来,关上了门。
「妈,你动手打她了?」他开门见山,声音不大,却充满了质问的意味。
我的脸,一下子就热了。
「我……」我张了张嘴,那些准备好的说辞,那些关于勤俭、关于健康的理论,在儿子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跟你说的?」我最终,只能憋出这么一句苍白无力的反问。
「她什么都没说。」姜斌摇了摇头,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背对着我,「我回来的时候,她正在擦地。我问她脸怎么了,她说是不小心撞到门上了。」
撞到门上?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居然……替我遮掩了?
「撞到门上,能两边都撞出手指印吗?」姜斌的声音,冷得像冰,「妈,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就为了一点电费?」
「不是电费的事!」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尖锐得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或许,是因为他把我的行为,归结为最浅薄的「吝啬」。
这对我来说,是一种侮辱。
「那是什么事?」姜斌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你对一个怀着孕的人,下这么重的手?」
「怀……孕?」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这两个字,像一颗炸雷,在我的耳边轰然炸响。
我呆呆地看着姜斌,嘴巴无意识地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苇……怀孕了?
我怎么不知道?
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上个星期刚查出来的,还不到两个月,不稳定,医生说要多休息,不能太劳累,更不能……情绪激动。」姜斌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我的心里。
「她本来想等过了三个月稳定了,再给你一个惊喜的。」
惊喜?
我瘫坐在床沿上,只觉得天旋地转。
我刚才……都做了些什么?
我打了我的儿媳妇。
我打了我那未出世的孙子,或者孙女的妈妈。
在这样一个四十度的高温天里。
就因为她想开一下空调。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悔恨和恐惧,像潮水一样,将我彻底淹没。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病房。
我看见老姜躺在病床上,艰难地呼吸着。
我看见医生那张无奈的脸。
我看见自己那双无能为力的手。
那些我以为已经被我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痛苦和无力感,再一次,排山倒海地向我袭来。
「妈,」姜斌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他的声音,放缓和了许多,「我知道,你一个人把这个家撑起来不容易。我知道你节省惯了。但是,时代不一样了。我们现在有能力,让家人过得舒服一点。这并不是浪费。」
他顿了顿,继续说:「林苇她……是个好姑娘。她知道你心疼钱,所以家里的开销,她都尽量省。她给我买件衣服,都要等到打折。但是她对自己,对你,都很大方。你忘了去年冬天,你关节炎犯了,她给你买的那个进口的理疗仪了吗?花了好几千。」
我当然记得。
那个理疗仪,现在就放在我的床头柜上。
我每天晚上都会用。
热乎乎的,烤在膝盖上,很舒服。
「还有,」姜斌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知道你不喜欢空调那个嗡嗡的声音。你总说听着心烦。」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深深的理解。
「我记得,爸住院的时候,隔壁监护室的机器,就是那个声音。一天二十四小时,响个不停。」
我的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原来……他都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我以为我把那些伤痛,都藏得很好。我以为我用一身的硬壳,把自己包裹得刀枪不入。
却没想到,我最柔软的软肋,我的儿子,看得一清二楚。
那个「嗡嗡」的声音,不是空调的声音。
那是死亡的预告声。
是当年,我守在老姜病床前,日日夜夜,听着的,最让我恐惧的声音。
它提醒着我,生命是多么脆弱。
它提醒着我,我曾经是多么的无能为力。
我讨厌那个声音。
我害怕那个声音。
所以,我把那台空调,连同那个声音一起,封印了起来。
我以为,只要不听见,那些痛苦,就不存在了。
我用我的固执,我的偏激,铸成了一座牢笼,把我自已,也把我身边的人,都关了进去。
「妈,」姜斌握住我冰凉的手,「爸已经走了很多年了。我们活着的人,要往前看。」
「对不起……」我泣不成声,「我对不起林苇……对不起你们……」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姜斌摇了摇头,「我不该瞒着你。我应该早点跟你好好谈谈。」
他站起身,拉着我,说:「走吧,我们去跟林苇道个歉。」
我被他拉着,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房间。
客厅里,林苇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水,小口小口地喝着。
她看见我们出来,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
「别动。」姜斌快步走过去,按住她的肩膀。
我走到她面前,看着她脸上还未完全消退的指印,看着她平坦的小腹。
我的嘴唇,哆嗦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4
「妈!你这是干什么!」
姜斌和林苇同时惊呼出声,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来扶我。
我的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凉的水磨石地板上。
那块地板,是林苇刚刚用冷水擦过的。
那股凉意,顺着我的膝盖,一路蔓延到我的心底。
可这股凉意,却没能浇灭我心中那股灼烧的悔恨。
「别扶我……」我推开他们的手,声音嘶哑,充满了泪水,「让我跪着……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林苇……」
我这辈子,没跟谁低过头,没跟谁下过跪。
就算是当年老姜病重,家里欠了一屁股债,最难的时候,我也挺直了腰杆。
可今天,我跪下了。
心甘情愿。
「妈,你快起来,地上凉。」林苇的声音里带着急切,她也想弯腰来拉我,却被姜斌拦住了。
「你别动,小心身子。」姜斌扶着她,然后转头对我,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和心疼,「妈,有什么话,我们起来好好说,你这样,不是在折我的寿吗?」
我摇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我语无伦次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我怎么能对一个孕妇动手……我……我该死……」
我知道,道歉是苍白的。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抹去。
那两记耳光,打在林苇的脸上,也像两道烙印,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上。
「妈,你别这样。」林苇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
我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见她正看着我。
她的眼圈,也是红的。
但她的眼神,却依旧是那么清澈,那么平静。
「事情已经过去了。」她说,「我不怪你。」
我不怪你。
这四个字,比任何指责和谩骂,都更让我感到锥心刺骨。
她的宽容,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狭隘、我的偏执、我的不可理喻。
「你快起来吧。」她轻轻地说,「地板真的很凉,对你的关节不好。」
她还在关心我的关节。
在被我那样伤害之后,她心里记挂的,还是我的身体。
我再也支撑不住,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我哭我逝去的丈夫,哭我这些年吃的苦,哭我的固执和愚蠢,更哭我对林苇造成的伤害。
那些积压了多年的委屈、辛酸、恐惧和悔恨,在这一刻,随着我的哭声,倾泻而出。
姜斌和林苇没有再强行拉我。
他们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我身边,陪着我。
姜斌的手,轻轻地放在我的后背上,一下一下地,安抚着我。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我的嗓子都哑了,眼泪也流干了。
我才在姜斌的搀扶下,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的腿,已经跪麻了,几乎站不稳。
林苇递过来一杯温水。
「妈,喝点水吧。」
我颤抖着手,接过水杯。
客厅里,那台老风扇还在「嗡嗡」地响着。
可这一次,我听着那个声音,心里却没有了之前的烦躁和恐惧。
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空茫。
「对不起。」我看着林苇,终于,完整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林苇摇了摇头,她伸出手,轻轻地覆在我握着水杯的手上。
她的手,很温暖。
「妈,我们是一家人。」她说。
是啊,我们是一家人。
可我,却差点亲手毁了这个家。
那天晚上,姜斌和林苇没有去住酒店。
晚饭,是林苇做的。
她大概是考虑到我情绪不好,胃口也差,特意熬了清淡的小米粥,还拌了两个爽口的凉菜。
吃饭的时候,谁也没有再提白天发生的事情。
气氛有些沉闷,但并不尴尬。
那是一种暴风雨过后的宁静,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湿润的水汽。
吃完饭,姜斌去洗碗。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林苇在客厅里慢慢地走动。
她把白天擦地用的脸盆和毛巾,都清洗干净,放回了原处。
然后,她走到那台空调下面,仰头看了一会儿。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只见她搬来一张椅子,站了上去,用一块干净的湿抹布,开始仔细地擦拭空调的外壳。
那台崭新的空调,其实一尘不染。
但她擦得还是很认真,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放过。
我看着她的动作,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不是想开空调。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她理解了。
她理解了我对这台机器的恐惧和排斥。
她在用她的温柔和耐心,一点一点地,拂去蒙在这台机器上,也蒙在我心上的,那些陈年的灰尘。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白天的画面,像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
那两记清脆的耳光。
那盆清亮亮的水。
林苇那平静无波的眼神。
姜斌那痛心疾首的质问。
还有,我那场迟来了许多年的,嚎啕大哭。
我的一生,好像都在这一天里,被重新翻检了一遍。
那些我引以为傲的坚强,那些我信奉不疑的准则,在今天,被彻底地击碎了。
我发现,我错了。
错得离谱。
我以为的勤俭,其实是刻薄。
我以为的为他们好,其实是自私的控制。
我守着过去的伤痛不肯放手,却用这伤痛,去刺伤我最亲近的人。
我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
天刚蒙蒙亮。
我走出房间,客厅里静悄悄的。
我走到我的床头柜前,打开那个上了锁的抽屉。
空调遥控器,就静静地躺在里面。
我把它拿了出来。
塑料的质感,冰凉,沉重。
我拿着它,站了很久。
然后,我走到了姜斌和林苇的房门前。
我抬起手,想要敲门,却又犹豫了。
我该怎么说?
说什么,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刻意。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房门,从里面被拉开了。
是林苇。
她也起得很早,已经洗漱完毕,换上了一身宽松的衣服。
她看见我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遥控器,愣了一下。
「妈,你……」
我看着她,把手里的遥控器,递了过去。
我什么也没说。
我觉得,一切语言,在这一刻,都是多余的。
林苇看着我手里的遥控器,又抬头看了看我。
她的眼睛里,有一丝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了然的,温柔的光。
她没有立刻接过去。
而是转身,从房间里,端出了一个脸盆。
还是昨天那个红色的,印着鸳鸯的搪瓷脸盆。
盆里,盛着半盆清水。
她走到我面前,把脸盆放在地上。
然后,她从我手里,接过了那个遥控器。
她把它轻轻地放在了旁边的鞋柜上。
接着,她弯下腰,从盆里拿起一条毛巾,拧干,递给我。
「妈,」她微笑着说,「今天好像比昨天还热。我们一起,再给家里降降温吧。」
我看着她手里的毛巾,又看了看她脸上那真诚的,不带一丝芥蒂的笑容。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我接过那条毛巾。
这一次,我没有再拒绝。
我学着她昨天的样子,弯下腰,开始擦拭客厅的家具。
茶几,电视柜,窗台……
冰凉的毛巾,拂过那些蒙尘的表面,留下一道道干净的水痕。
林苇也没有闲着。
她拿起另一条毛巾,开始擦地板。
阳光,从东边的窗户里照进来,给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我们两个人,一高一低,一站一蹲,都没有说话。
只有毛巾摩擦家具和地板的「刺啦」声,和着窗外渐渐响起的,新一天的市井喧嚣。
这一刻的宁静,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温暖。
擦完家具,我直起腰,捶了捶有些酸痛的后背。
林苇也擦完了最后一块地砖,她站起身,走到我身边,从我手里拿过毛巾。
然后,她用那条带着凉意的毛巾,轻轻地,擦了擦我的额头。
动作轻柔得,像一片羽毛。
「妈,辛苦了。」她说。
我看着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我想说,该辛苦的人是你。
我想说,以后这个家,你来做主。
我想说,谢谢你。
但最终,我只是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姜斌打着哈欠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看到眼前这一幕,愣住了。
他看看我,又看看林苇,再看看那干净得发亮的地板和家具,脸上露出了不敢相信的,惊喜的表情。
他走到空调前,拿起鞋柜上的遥控器,按下了开关。
「滴」的一声轻响。
空调的导风板,缓缓打开。
一股清凉的,带着一丝干燥气息的风,从里面吹了出来。
「嗡嗡嗡……」
那个我曾经无比恐惧和厌恶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可是这一次,它钻进我的耳朵里,却不再那么刺耳,不再那么让我心慌。
它只是一个声音。
一个机器运转的声音。
一个能让我的家人,在炎炎夏日里,感到一丝清凉的声音。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股凉风,吹在我的脸上,吹在我汗湿的脖颈上。
很舒服。
就像很多年前,我守在老姜的病床前,用湿毛巾为他擦拭身体时,他发出的那声满足的喟叹。
「凉快……」
是的,真凉快啊。
我睁开眼,看见林苇正微笑着看着我。
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睫毛上,她的嘴角边。
她的身后,是渐渐被冷气充盈的,明亮的客厅。
我知道,这个夏天,才刚刚开始。
而我们这个家,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