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我第一次给丈母娘擦了擦身子
发布时间:2025-08-14 01:02 浏览量:4
水声。
这是我推开病房门时,听到的第一个声音。不是水龙头哗哗的奔流,也不是水滴落下的清脆,而是一种更沉闷、更滞涩的声音。像是用一块吸饱了水、却又拧不干的旧毛巾,在用力擦拭一块粗糙的木板,徒劳,且带着一丝绝望的摩擦。
林晚就站在病床边,背对着我。她的肩膀很窄,微微佝偻着,像一株被突如其来的霜冻打蔫了的细竹。她手中攥着那块发出沉闷声响的毛巾,手腕的动作机械而僵硬。
“我来吧。”我说。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被各种仪器低沉的蜂鸣声填充的房间里,它像一颗小石子,清晰地落进了那潭凝滞的空气里。
林晚的动作停了。她没有回头,只是肩膀极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过了足足有五秒钟,她才慢慢地转过身。
病房里的光线是那种永恒不变的、惨白的日光灯色,均匀地涂抹在每一寸空间,不留任何阴影,也因此显得格外没有温度。光线照在林晚的脸上,我才发现,她脸上的血色,比墙壁还要稀薄。她的眼眶下面,是两道浓重的、几乎是青紫色的阴影,像被人用画笔草草涂抹上去的。
“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干涩,像被砂纸打磨过。
“项目提前弄完了,就过来看看。”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那个塑料水盆。盆里的水已经浑浊,水面上漂浮着一些微不可见的皮屑,散发着一股温吞而复杂的气味——是热水、肥皂、汗渍和一种我无法形容的、属于衰老和病痛的气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我来。”我又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
林晚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她的眼睛里,那潭深不见底的疲惫里,有什么东西,像冰层下的水流一样,开始涌动。最终,她只是点了点头,默默地退到一边,靠在了墙上。她整个人都陷进了墙里,仿佛那面冰冷的墙壁才是她唯一的支撑。
我的目光,这才落到病床上。
丈母娘躺在那里。
她很安静,眼睛紧紧闭着,稀疏的白发凌乱地贴在额头和枕头上。她的嘴微微张着,呼吸很浅,带着一种细微的“嘶嘶”声,像一只漏气的老旧风箱。如果不是胸口那微弱的起伏,和连接在她身上的那些仪器屏幕上跳动的绿色波纹,她看上去就像一尊被岁月精心雕琢过的蜡像。
一根透明的鼻饲管从她的鼻孔里延伸出来,蜿蜒地贴在她的脸颊上,另一头消失在被子里。她的手腕上,扎着留置针,连接着一根更长的输液管,透明的液体正一滴一滴,不知疲倦地落入她的身体。
这就是我的丈母娘。一个曾经把“体面”二字刻在骨子里,连出门倒个垃圾都要换上利落外套、梳好头发的女人。一个曾经因为我第一次上门拜访时,穿的牛仔裤上有个小小的破洞,而用审视的目光将我从头到脚“扫描”了三遍的女人。
而现在,她就那样毫无防备地躺在那里,将她生命中最脆弱、最狼狈的一面,完全暴露在我这个“外人”面前。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像是无数根细小的针,刺进我的鼻腔。我将盆里浑浊的水倒掉,去卫生间重新接了一盆干净的温水。我试了试水温,用手背,像很多年前母亲照顾生病时的我一样。温热的水汽氤氲开来,暂时模糊了我的视线。
一切准备就绪。我站在床边,手里拿着那块拧得半干的、温热的毛巾。
这是一个我从未想象过的场景。
在过去十年的婚姻生活里,我和丈母娘之间,始终隔着一层透明但坚固的屏障。我们客气、疏离,像两个在同一部生活剧里扮演着固定角色的演员,说着该说的台词,做着该做的表情,却从未有过真正的交流。
我记得第一次见她。是在她家那套一尘不染的、带着老式装修风格的两居室里。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来苏水和栀子花的混合气味。她给我泡了一杯茶,用的不是待客的玻璃杯,而是她自己那个印着“优秀教师”字样的搪瓷缸。茶叶在杯底舒展开来,是一种我叫不上名字的绿茶,入口微涩,回味却很复杂。
她没有问我工作、收入这些俗套的问题,而是和我聊起了卡夫卡。是的,卡夫卡。她问我,怎么看待《城堡》里那个永远无法抵达城堡的土地测量员K。
我当时有些意外,只能凭借大学时残存的文学记忆,磕磕巴巴地谈了一些关于人的异化、存在的荒谬之类的陈词滥调。
她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表示赞同或反对。只是在我说完之后,她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气,说:“小伙子,书读了不少。但生活不是小说,城堡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也不是光靠想就能明白的。”
那句话,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地扎了我一下。不疼,但很清晰。
后来我才知道,她曾是重点高中的语文老师,带出过好几届省里的高考状元。她的一生,都在和文字、逻辑、规则打交道。她看待世界的方式,就像在批改一篇作文,总能精准地找出其中的语病和逻辑漏洞。
而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概就是她眼里那篇有着明显“语病”的作文。
我给林晚买的第一束花,是玫瑰。她收到时很高兴,带回家里,被丈母娘看见了。丈母娘瞥了一眼,淡淡地说:“玫瑰太艳,不经放。不如栀子,清清爽爽,开得久。”
后来,我才知道,栀子花是她最喜欢的花。
我第一次下厨,想在二老面前表现一下,做了一道拿手的红烧肉。老丈人吃得赞不绝口,丈母娘却在尝了一口后,放下了筷子,说:“糖放早了,火候也过了点。肉,要入口即化,肥而不腻,形散而神不散。你这块,有点‘散’得太早了。”
那盘被我寄予厚望的红烧肉,最终剩了大半。
她不是恶意,也并非挑剔。这只是她的方式。一种教师式的、习惯性的纠正。她用这把尺子衡量世界,衡量所有人,包括我。久而久之,我在她面前,也变得像个随时准备接受考评的学生,拘谨,又带着点不自觉的防备。
那道屏障,就是这样,在一杯茶、一束花、一盘红烧肉里,慢慢建立起来的。
而现在,我要用我这双曾经被她“评判”过无数次的手,去触碰她衰老、病弱的身体。
我掀开了盖在她身上的薄被的一角。
首先露出来的是她的胳膊。皮肤很松,像一件不太合身的旧衣服,上面布满了褐色的老年斑,像地图上散落的岛屿。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可见,青紫色地蜿蜒着。
我的手,拿着毛巾,悬在半空中,迟迟无法落下。
那不是一具抽象的、需要被清洁的“身体”,那是我妻子的母亲的身体。这个认知,像电流一样,从我的指尖窜到我的大脑。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窘迫、敬畏和酸楚的情绪,攫住了我。
墙边的林晚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迟滞,她动了动,似乎想过来。
我没有看她,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是我的“考试”。我知道。不是为了向谁证明什么,而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跨过那道存在了十年的无形屏障。
我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然后,我俯下身,将温热的毛巾,轻轻地,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触感比我想象中更加……脆弱。
那不是我想象中那种饱经风霜的粗糙,而是一种纸一样的、极度缺乏水分和弹性的干枯。毛巾的热度透过皮肤,我能感觉到下面骨骼的形状,清晰而硌手。
我从她的指尖开始,一根一根,仔细地擦拭。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但边缘有些泛黄,指甲缝里藏着一些细微的污垢。我用毛巾的一角,很轻、很慢地将它们清理干净。
我记得她的手。那是一双非常灵巧、非常有力的手。能写一手漂亮的粉笔字,板书工整得像是印刷体。也能包出棱角分明的粽子,每一个都像个小小的金字塔。有一年端午,林晚想学,笨手笨脚地把米和馅料弄得到处都是,她在一旁看着,笑着摇摇头,然后接过那片粽叶,三两下,一个完美的粽子就在她手中诞生了。
她当时对我说:“做任何事,都要有章法。心要静,手要稳。”
她的目光掠过我,似乎那句话也是对我说的。
现在,这双曾经“有章法”的手,软弱无力地搭在床沿,任由我摆布。我托起她的手腕,为她擦拭手臂。她的胳膊很轻,几乎没有什么分量。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肌肉的萎缩,只剩下一层皮包裹着骨头。
在她的手肘内侧,我看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针眼,旧的已经变成了淡青色的瘀斑,新的还带着一点红肿。像一块被反复使用的、破旧的靶子。每一次输液,都是一次小小的、无声的战役。
擦完一条胳膊,我为她盖好,又去擦另一条。
整个过程,我没有说话,林晚也没有。病房里只有仪器单调的“滴滴”声,和毛巾摩擦皮肤的“沙沙”声。这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韵律,一种属于生命在与时间抗争时的背景音乐。
我开始擦拭她的脖子和前胸。这比擦胳膊要困难得多,也让我更加局促。我必须解开她病号服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那扣子是塑料的,很滑,我笨拙地解了半天。
她的脖颈上,皮肤堆叠在一起,形成了一道道深深的浅沟。我用毛巾小心翼翼地拂过,那些沟壑里,积着汗渍和尘埃。
在她的锁骨下方,我触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我拨开衣领,发现那是一块用红绳系着的、已经磨得非常光滑的玉。那是一枚平安扣,玉质并不通透,甚至有些发黄,边缘处还有几个微小的磕碰痕迹。红绳也已经褪色,变成了暗红色,起了很多毛边。
我认得这枚平安扣。
自我认识她起,这块玉就一直戴在她的脖子上,夏天穿低领衣服时能看见,冬天也藏在厚厚的毛衣里。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年人佩戴的饰物,图个吉利。
但有一次,我无意中听老丈人和林晚说起过。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林晚还在上小学,有一次发高烧,半夜里说胡话,送到医院,医生说是急性肺炎,很危险。在那个年代,医疗条件远不如现在。丈母娘在医院陪了三天三夜,几乎没合眼。最危险的那个晚上,她走出病房,对着走廊尽头的窗户,把这枚据说是她母亲传给她的平安扣攥在手心,许了一个愿。
她说,如果女儿能平安度过这一劫,她愿意用自己十年的寿命去换。
第二天早上,林晚的烧就退了。
这当然只是一个巧合。一个被绝望的母亲赋予了神圣意义的巧合。但从那天起,这枚平安扣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身体。
我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枚温润的玉。它被她的体温焐得暖暖的,仿佛还残留着一个母亲几十年来从未间断过的、沉默的祈愿。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她对我的“挑剔”。
她不是在审视一个女婿,她是在审视一个即将从她手中接过“守护林晚”这个责任的人。她要确定,这个人是否足够稳重,足够细心,足够有“章法”,能照顾好她用半生心血呵护的女儿。
她那些看似不近人情的“评判”,其实是一种笨拙的、不善表达的爱。她不懂得如何亲近,如何示好,她只会用她最熟悉的方式——出题、考评、纠正——来试探你,了解你。
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考官,她出的每一道题,都不是为了难住你,而是为了看到你的答案。
可惜,我这个“考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误解了出题人的意图。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一种酸涩的感觉,从胸口蔓延到鼻腔。我赶紧低下头,用力地搓洗着手里的毛巾,仿佛想把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也一并洗掉。
水盆里的水,又一次变浑了。
最艰难的部分,是擦拭后背。
我需要将她侧过来。林晚走过来帮忙。我们一人扶着肩膀,一人扶着腿,很轻、很慢地,将她翻了个身。她的身体像一袋没有扎紧的米,沉甸甸的,毫无支撑。
她的后背,因为长时间的平躺,皮肤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白,甚至在腰骶部,出现了一小块巴掌大的、令人担忧的红色。那是压疮的前兆。
林晚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她伸出手,想去摸那块红色,又停在了半空中。
“医生说要多翻身,”她喃喃地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自责,“我……我今天太累了,忘了……”
“没关系,现在发现了,多注意就好。”我安慰她,但我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干涩。
我用更轻柔的力道,擦拭着她的后背。我能感觉到她背上每一根突出的脊椎骨。那曾经挺得笔直的、在讲台上站立了几十年的脊梁,如今也弯曲了,像一张被岁月拉满了的弓。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大概是五六年前,我们一家人去爬山。那是一座不算很高的郊区小山,台阶修得很好。我和林晚兴致勃勃地走在前面,老丈人因为膝盖不好,早早就在半山腰的亭子里休息了。
只有丈母娘,不紧不慢地跟在我们后面。
她那天穿着一件白色的运动外套,步伐稳健,呼吸均匀。我和林晚中间休息了好几次,她却一直在走。等我们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时,发现她已经站在观景台边,眺望远方了。
山顶的风很大,吹起她花白的头发。她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像一棵扎根在山岩上的松树,挺拔而坚韧。
她看到我们,回过头来,笑了笑,说:“年轻人,体力不行啊。路要一步一步走,气要一点一点匀。急不得。”
那时的她,怎么会想到,有一天,她的身体会变成这样,连翻个身,都需要别人的帮助。
时间,真是一个不动声色却又最残酷的雕刻家。它能把最坚硬的岩石,风化成最细腻的沙土。也能把最挺拔的脊梁,压弯成一道无奈的弧线。
擦完后背,我帮她换上了干净的病号服。衣服很宽大,套在她瘦小的身上,空荡荡的。我又和林晚一起,帮她翻回原来的姿势。
整个过程,她一直没有醒来。或许,她只是太累了,累到不愿意从那个昏沉的梦境里挣脱出来。在梦里,她可能还是那个站在三尺讲台上,指点江山的女教师;又或者,是那个在山顶上,俯瞰众生的矫健攀登者。
最后,只剩下脚了。
我端着水盆,绕到床尾。我脱掉她的袜子,她的脚很小,因为疾病,有些浮肿,脚趾因为蜷缩,有些变形。脚底的皮肤很粗糙,布满了厚厚的老茧。
这些茧,是她走过一生的证明。是她在讲台前日复一日站立的痕迹,是她在菜市场和家里来回奔波的痕迹,是她一步一步,把林晚抚养长大,又一步一步,走向衰老的痕迹。
我把她的脚,轻轻地放进温水里。
水面包围了她的脚踝,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她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那么一丝丝。
也许是温水的暖意,让她感觉到了一丝舒适。
我开始为她搓洗。我的动作很笨拙,远不如那些专业的护工。但我很认真,很仔细。我把每一个脚趾,每一寸皮肤,都擦拭干净。
就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我的手指,无意中碰到了她的脚心。
她的身体,猛地抽动了一下。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含混不清的呓语。
“水……凉了……”
声音很轻,像梦话,但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和林晚同时僵住了。我们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该怎么形容呢?不是欣喜,也不是意外,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像是长久行走在黑暗隧道里的人,突然看到远处有了一点微光。
“妈?”林晚立刻俯下身,凑到她耳边,声音颤抖地问,“妈,你醒了?”
没有回应。
她依旧闭着眼睛,呼吸的频率也没有改变。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幻觉。
林晚的眼神,又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我却怔住了。
“水……凉了……”
这句话,像一把生了锈的旧钥匙,猛地插进我记忆的锁孔里,用力一拧,“咯吱”一声,打开了一扇我早已遗忘的门。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林晚出差了。我重感冒,发烧到三十九度,一个人躺在家里,昏昏沉沉。那时候我们刚搬新家,周围没什么朋友。我烧得浑身酸痛,连下床倒杯水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我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听到了门铃声。
我挣扎着去开门,发现门口站着的,是丈母母。
她提着一个保温桶,穿着一件深色的呢大衣,风尘仆仆。她说,林晚给她打电话,说联系不上我,不放心,让她过来看看。
她没有多余的问候,只是用手背探了探我的额头,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然后,她就径直走进厨房,烧水,找药。又走进卧室,拿出一条毛巾,给我擦脸,擦手。
我当时烧得稀里糊涂,只记得她忙前忙后的身影,像一个沉默的陀螺。
后来,她端来一盆热水,要给我泡脚。
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让丈母娘给我洗脚?我挣扎着要拒绝。
她却按住我,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发烧,泡泡脚,发发汗,就好了。这是老法子,管用。”
她把我扶到床边,脱掉我的袜子,把我的脚放进了热水里。
热气蒸腾,我混沌的脑袋,似乎也清醒了一些。
我看着她蹲在我面前,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她低着头,很专注地,用手给我搓着脚。她的手,很有力,按压在我的穴位上,酸酸胀胀的,很舒服。
水,渐渐地,就不那么热了。
就在我准备把脚拿出来的时候,她突然说了一句:“水凉了。”
然后,她站起身,又去给我兑了一些热水进来。
那个场景,和眼前的场景,何其相似。
只是,位置完全颠倒了过来。
当年,是她蹲着,我坐着。
如今,是我蹲着,她躺着。
当年,是她用温热的水,驱散我身体的寒冷和病痛。
如今,是我用温热的水,擦拭她衰老、无助的身体。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在我以为我们之间只有疏离和客气的时候,她也曾这样,沉默地,照顾过我。
而我,却把这份沉默的、笨拙的关怀,忘得一干二净。
我端着那盆已经变凉的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感觉有什么东西,堵在我的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
给丈母娘擦完身子,已经是半个多小时之后了。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换上了一盆新的清水,放在床头柜上。林晚拿来干净的棉签,蘸着水,一点一点地湿润着丈母娘干裂的嘴唇。
她做得很专注,像是在完成一件神圣的艺术品。
我没有打扰她,只是默默地走到窗边,拉开了一点窗帘的缝隙。
外面,夜色正浓。医院下面是一条不算宽阔的马路,路灯像一串串被拉长了的、廉价的珍珠项链,散发着橘黄色的、疲惫的光。偶尔有车驶过,灯光一闪而过,像流星,短暂地照亮一小片黑暗,然后又迅速被更大的黑暗吞噬。
这个城市,从来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病痛而停止运转。
我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公司的小王发来的信息,问我明天方案的细节。我看着屏幕上闪烁的文字,忽然觉得,那个为了一份方案而通宵达旦、斤斤计较的世界,离我是如此遥远。
仿佛我此刻站立的这间小小的病房,和外面的世界,被一道看不见的玻璃墙隔开了。墙内,是生命的脆弱、时间的流逝和亲情最原始、最沉重的内核。墙外,是喧嚣的、奔忙的、被各种欲望和目标驱动的现实。
我回过头,看到林晚已经做完了手里的活,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她的母亲。
她的侧脸,在惨白的灯光下,有一种雕塑般的宁静。但那种宁静里,又透着一丝丝的裂痕。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沉默,在很多时候,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尤其是在此刻,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都知道对方的疲惫和忧虑。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过了很久,她才转过头来,看着我。
“谢谢你。”她说。
“我们之间,不用说这个。”我摇摇头。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她的手指,因为长时间的紧张和劳累,有些微微的颤抖。
“我刚才……”她顿了顿,声音很低,“我刚才,差点就撑不住了。”
我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玉。
“我看到她……看到她腰上那块红印子的时候,”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我突然觉得,我好没用。我连自己的妈妈都照顾不好。我以前总觉得,她很强大,像座山一样,什么都打不倒她。可是……”
可是,山也会崩塌。
这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成长的课题。只是,这个课题的到来,总是那么猝不及-防,那么让人手足无措。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轻声说,“真的,林晚,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把头,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她的头发,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洗发水的清香,混杂着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这是一种很奇怪,但却让我感到无比心安的气味。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我的支撑下,一点一点地,放松了下来。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有了一个可以暂时松懈的支点。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
病房里的仪器,还在发出“滴滴”的声响,像永恒不变的时间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推着每一个人,向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老丈人提着一个保温饭盒,推门进来了。
他看到我们俩靠在一起,愣了一下,然后放轻了脚步。
“给你们带了点粥。”他把饭盒放在桌子上,声音沙哑地说。
他是那种典型的、不善言辞的中国式父亲。所有的关心和爱,都藏在沉默的行动里。这几天,他每天都家里医院两头跑,负责我们的一日三餐。他的背,似乎也比以前更驼了。
“爸,你也吃点吧。”林晚直起身子,擦了擦眼角。
“我吃过了。”老丈人摆摆手,他走到病床前,看了看老伴,又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那个动作,极其自然,又极其熟练,想必已经重复了千百遍。
他转过身,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以为,他会说一句“辛苦了”,或者“谢谢你”。
但他最终说的,却是:“你妈她……以前不这样的。”
我的心,又是一沉。
“她以前,”老丈人看着窗外,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身体好得很。我们单位组织旅游,爬黄山,好多年轻人都爬不动了,她硬是走到了最前面。回来还写了篇游记,发表在市里的报纸上。”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追忆往事时特有的、混杂着骄傲和落寞的神情。
“她这个人,好强了一辈子。什么事都要做到最好。教书,要做特级教师。做家务,地板要擦得能照出人影。连教育孩子……也是一样。”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林晚,又迅速移开,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她对你……有时候说话直了点,你别往心里去。”他低声说,“她没有恶意。她就是……就是个教书先生的脾气,看谁都像看自己的学生,总想帮你把‘错别字’给改过来。”
“我知道,爸。”我点点头,“我明白。”
是的,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那个曾经让我感到压力、感到被审视的“考官”,那个给我出了一道又一道难题的“老师”,她所有的“挑剔”和“严苛”,都源于一种最朴素、也最深沉的爱。
她只是,用错了方式。或者说,她只会用这一种方式。
而我,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才迟钝地,读懂了她这篇写满了“批注”的、关于爱的“作文”。
从那天晚上开始,一些事情,在我们家,悄然发生了改变。
林晚不再一个人硬撑着。她累了,就会靠在我身上,或者直接把照顾母亲的任务交给我。我们之间,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默契和信任。
老丈人,也似乎卸下了一些沉重的伪装。他会主动和我们聊起丈母娘年轻时的趣事,那些被岁月尘封的、闪光的片段,让病床上那个沉默的、衰老的形象,一点一点地,重新变得鲜活、立体起来。
而我,也成了病房里的常客。
我不再需要林晚的“指令”。每天下班,我都会习惯性地绕到医院。有时候,是替林晚搭把手。有时候,只是静静地,在床边坐一会儿。
我会给她读报纸,尽管我不知道她是否能听见。我读的,是她以前最喜欢看的社会新闻版,而不是我感兴趣的体育版。
我会在她的床头,放上一小束花。不是艳丽的玫瑰,而是清雅的栀子。花店老板说,这个季节,栀子花不好找。我跑了好几个地方,才在一家不起眼的小花店里,找到几支含苞待放的。
那淡淡的香气,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冲淡了病房里原有的沉闷和压抑。
我还学会了如何观察那些仪器上的数据,如何分辨她呼吸声的细微变化,如何通过她皮肤的颜色,来判断她的状况。
我甚至,开始和她“聊天”。
“妈,今天公司的项目,拿下了。您以前总说我做事毛躁,这次,我可是把您教的‘章法’都用上了,一步一步,稳扎稳打。”
“林晚今天穿了件新裙子,您要是看见了,肯定又要说她颜色选得太跳了。不过我觉得,挺好看的。”
“楼下那家您总说不正宗的红烧肉店,前两天倒闭了。看来,您的‘评判’,还是对的。”
她没有回应。
但每一次,当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我总觉得,她的眉头,似乎又舒展了那么一丝丝。
那个周日的下午,阳光很好。金色的光线,透过窗户,斜斜地洒进病房,在地板上投下了一块明亮的光斑。
我正在给她擦拭手心。
她的手,似乎比之前,有了一点点血色。
我一边擦,一边习惯性地和她说着话。
“今天天气真好。等您好了,我们带您去郊区走走。就去上次我们爬的那座山。这次,我们慢慢走,不着急。”
我说完,正准备去换水。
忽然,我感觉到,我的手指,被轻轻地,勾了一下。
力道很小,小到几乎像是我的错觉。
我僵住了,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
她的手指,那根曾经被我仔仔细细擦拭过的食指,微微地,动了一下,勾住了我的小指。
然后,我听到了那个声音。
比上一次,要清晰一些。
“水……热……”
这一次,不再是“凉了”,而是“热”。
我的眼眶,在那一瞬间,毫无预兆地,就湿了。
我没有叫林晚,也没有叫医生。
我只是反手,轻轻地,握住了她那根微微蜷曲的手指。
我低下头,把脸埋在被子里,埋在那散发着阳光、肥皂和栀子花香气的被子里。
我知道,这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生理性的反应。我知道,前方的路,依然漫长而艰难。我知道,奇迹,并不会那么轻易地发生。
但是,在那一刻,我蹲在她的病床前,握着她枯瘦的手指,感受着那一点点微弱的回应。
我感觉,我和她之间,那道曾经坚固无比的、透明的屏障,那道由误解、疏离和时间构筑起来的墙壁,终于,彻底地,坍塌了。
墙的这边,是我。墙的那边,是她。
我们之间,不再是女婿和丈母娘,不再是考生和考官。
我们,只是一家人。
被命运和责任,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一家人。
阳光,暖暖地,照在我的背上。
就像很多年前,她蹲在我面前,为我搓脚时,那个冬日午后的阳光一样。
温暖,而充满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