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抒情③:天容海色本澄清 | 温故·徐徐诗话

发布时间:2025-08-15 17:14  浏览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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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符三年(1100)五月,苏轼在海南经历了长达三年的贬谪生涯之后终于接到“量移廉州”的赦免消息。这个消息是秦观给他带来的。欣喜之余,苏轼准备北上,他等了一段时间才等到一艘大船,与儿子苏过和几名友人在六月二十日晚渡过了琼州海峡。

那天晚上,暮色浸透了辽阔的琼州海峡,碎银般的月光在幽暗的水面跳跃。云朵散去,月亮更加清朗,夜空更加高远。苏轼站在船头,望着天高海阔的夜空感慨万千。这一年他六十四岁,人生已经过尽千帆。从二十一岁考中进士,他便开始了漫漫征途。从汴京、杭州、密州、徐州、湖州,到黄州、常州、登州、扬州,再到惠州、儋州,他踏遍了从中原到岭南的江河湖海。他享受过最真挚的亲情,也体味过最深刻的背叛。即便如此,苏轼依然深情地爱着这个世界,微笑着和一切苦难和解。

海南岛渐渐消失在暮色中,在茫茫大海上,望着天、海、云、月,苏轼写下了《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七言律诗在杜甫手中已经极为成熟,宋人只能开拓出一条以理趣见长的路子。从律诗的艺术性上来解构这首诗,苏轼这首七律从技法上来看中规中矩,而胜在清旷的风格和洒脱的人生观的表达。

这首诗前四句均是写景。当然,按照宋人的习惯,写景也不仅仅是写景,还要融入现实的政治背景以及诗人的处境。诗歌从星象开篇,“参横斗转”说明航船在大海上航行已久,下了很久雨和吹了很久的风终于停了,天气放晴。这不仅是诗人经历的天气,也指的是诗人此前所遭遇的政治困境。此前苏轼深陷新旧两党之争和皇权更迭的影响,故而接连遭遇贬谪,且贬谪之地更加偏远蛮荒。这年正月,宋哲宗早逝,因其无子,其弟宋徽宗即位,向太后垂帘听政,主张调和新旧党争。随后宋徽宗颁布赦令,苏轼等元祐旧臣才得以遇赦北返。在苏轼看来,他确实很可能迎来政治上的晴天。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两句气象宏阔而又澄净,展现了一幅海上夜航的清朗景象。这也是诗人的自喻,虽然遭受过诬陷而最终得以洗清,自己依然是清白明净的本性。实际上,用一句诗把写景和说理结合起来,要写得高明并不容易。因为写景的句子容易唯美而缺少意蕴,而说理的句子则容易因为深刻而平添晦涩,宋人在作诗时进行过很多这样的尝试。苏轼这一句,无论我们将其视为写景还是说理,唯美与隐喻恰到好处地结合,达到了诗境和理趣的完美交融,展现了他超然物外的生存哲学。

用典也是宋诗的习惯。颈联苏轼用了孔子和庄子的典故,《论语·公冶长》载,孔子曾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苏轼的意思是,自己果然流落海外,也有乘桴之事,却没有实现孔子的政治理想;从大海的涛声阵阵想到黄帝奏乐并讲述老庄玄理之事,至此,自己也粗懂了老庄哲学。这也暗喻着苏轼已经从儒家入世的执念转向道家的旷达,故而寻求到了精神上的解脱。

尾联是只有苏轼才有的超然的人生态度。普通人往往会被苦难所压垮,即便是勉强承受,其精神境界也多是灰暗消沉的。苏轼则不然,即便是九死南荒,他依然不恨不怨,并且将之视为人生难得的“奇绝”经历,用审美的眼光看待人生的苦难,这是一种卓然的境界。并且,苏轼的“九死不悔”与屈原的“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还不同,屈原是心向美好的事物而“九死不悔”,苏轼则是被动地接受命运带来的苦难,并且凭借无比洒脱乐观的人生态度将这份苦难升华为人生体验,从而“九死不悔”。所以,我们永远都热爱这个苏东坡,却再也没有人成为第二个苏东坡。他就是那个“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灵魂。

苏轼的临海抒情,表达了像大海一样宽广的胸怀和澄澈清净的内心。学者王水照称:“苏轼以‘天地境界’消解了政治悲剧,完成了自我救赎。”“兹游奇绝冠平生”是他“此心安处是吾乡”的精神延续,是中国士人逆境中涅槃的最高境界。

有一年,我到过比苏轼的儋州更遥远的海南岛的最南端,那个地方叫天涯海角。站在蓝绿色的热带海洋边上,我想,这之于苏轼确实是天涯海角,于今人而言,也不过是可以轻易抵达的远方。不过,是不是正因为我们今天的行旅可以如此轻盈,才少了像苏轼那样可以于天地山川之中重塑自我、消解苦难的能力?

记者:徐敏 编辑:徐征 校对:高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