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南柯梦(469)角力
发布时间:2025-08-16 19:06 浏览量:2
也难怪赫处长一进门就气势汹汹的朝着小姑娘吼。因为,他上周人前出了丑。地点呢,就是天津法租界里著名的霓裳服装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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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裳是天津租界里最有名头的女士高级服装定制店,据说是从上海那边开来的,反正听说上海,天津,香港,广州四座城都有。有很多家境不错的姑娘,一辈子摸着高的,也就是在结婚之前,在霓裳,那个宫殿样式的豪华服装店里,订上一件结婚礼服。就是南方人说的那种“喜褂”。有旗袍式样的,有上衣下裳汉服式样的。上面有金丝龙凤绣,下边上双双彩蝶。
哎呀,这就算是今生无憾了,要知道还有多少女孩是租喜服穿的。至于婚纱,那就别想了。霓裳公司的洋婚纱得多贵呢,就算是一件珍珠百缎面茶歇小礼服,也得三百多大洋,当然这是战前,现在,哼,价都不敢问了。
但是呢,无论什么时候,这样的大铺子都有人敢消费。这不,十二月里赫处长兴致勃勃的带着自己的如夫人来到这里,他要给莱西做上几身衣服。
莱西行动不便,出门社交恐怕是不行。但是呢,承树想着,过节时要在家里请请客,虽说他和老爹达成了君子协定,不能带莱西去公众场合,但在自己的小圈子里,莱西早就拥有了“小嫂子”的名号,所以接下来,无论是圣诞节新年还是春节,她都得做上几身像样的衣裳,
此话一出,新任小嫂子莱西,也在一边跃跃欲试的盘算上了。
她说要做一件灰鼠皮里子,艳色彩缎缂丝面料的旗袍,过年时穿。然后呢,还要一件白狐镶边出风的,面料要那种夹竹桃粉。晶莹雪白陪嫩粉红,莱西知道,大少爷很喜欢这种活泼的粉色,再让人绣上折枝的花草,和绿绿的竹子叶,她还兴致勃勃的坐在桌边画上了。莱西打算自己设计个初稿样子,呵呵,这也是个乐趣。俩人说的挺好,转过天来,承树开着车,带着莱西一起去了霓裳公司,当然一进去,自然是高接远迎了。像他们这样的客人都是由那些,穿着西式灰色小套装的女士来迎接的,引到专门的小客厅里,然后奉上香茶,摆上点心,像沙龙一样先聊聊天。说说最新纽约巴黎的款式,再拿出一大摞画报来,请客人挑选。
这些女士可不是一般的女招待。据说都是学过高级美术的设计师呢。这位30多岁的女设计师,先是细细的瞧了瞧他们带来的图纸,她一个劲儿的夸莱西有艺术灵感,还送给她好几本时尚画报。都是新从美国寄来的。莱西一见喜欢的不得了。俩人闺蜜似的,说的有来道去的。承树在旁边看着,他的女人被人夸奖礼遇有加,大少爷也觉得挺开心。
折腾了一上午,他们敲定了三件皮子衣裳和两身旗袍,还有两件丝绒的晚礼长裙,莱西还特地问了一句,这些衣服圣诞节之前能赶出来吗?
女设计师说,我们今天就下工坊,应当没问题。12月20号左右就能交工。好,我等着新衣服过年穿呢。莱西娇颜一笑。大少爷上来假装批评了她一句:
小孩子脾气,家里那么多衣服。就偏等着这个穿。
哎呀,人家过年就讲究穿个新吗?
可就在这会儿,正当设计师要下单签字的时候,一个穿着西装的男经理走来了。他抱着一摞账目,一个劲儿的对承树态度谦和的讲一大堆客气话,可然后呢,经理突然把话锋一转说:
先生,您要是方便的话,请先给我们把这个帐结一下?
什么?
对不起,要不然我们不好交柜,您今天的衣服也走不了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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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怎么回事?
气氛僵住了,大少爷出来向来是不带什么钱的,他知道这种铺子都是定期去家里结账的,怎么搞的?家里没给钱吗?赫处长当时那脸就撂下来了,皱起了眉头,看着对方。
那个经理一见赶紧陪着笑脸说您听我解释。对方说了半天。哦,大少爷这才明白。要说这事儿也真叫麻烦的。
他以前在这家公司做衣服。一直都是先签单。再由天津老五公馆里的管家小何负责结账。
小何呢?就相当于赫府在天津的财务总监,管着老五和大少爷两个地方的大宗采购。小何上次给霓裳公司结款,是今年二月份。那会儿法币还是可以流通的,但后来呢。到了端午节结账的时候,就变样了,
从2月到6月,承树只是在这家铺子里按定例做了两身夏款西装。他每年都做几身西装。衣服送过来了,正好又赶上他这边管事的黄大娘跑了,那会儿承树的小公馆正乱着。所以这边只签了一张收货单子。当时看家的大娘说,我们少爷少奶奶都不在,什么时候回来我也闹不清。您再等等吧。
对方一听这话,倒也不急,横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便客气地说那: 行。那衣服您先收了。别耽误事。款子嘛,我们过一阵子再来取。
说来也赶巧了,今年的市面格外乱。到了秋天阴历八月十五结账的时候,他们的经理来了。又和管家小何产生了矛盾。小何给的钱人家不收。
小何的意思是,我们继续用法币支付。付法币怎么了?那钱不是政府发的。但霓裳这边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只收美金港币也行,英镑也行,有的订的多的客人干脆付黄鱼。法币我们真接受不了,您去问问现在大的洋货公司都不收法币了,我们这料子都是进口的。现在拿法币在银行都换不住美钞来。我们没办法做生意呀!就这么拉扯了一通。到最后,结账的只能空手而去。
所以,今天大少爷自然碰壁了。之前的账还没结呢,现在又来做衣服的,人家自然是不愿接待了,那言外之意就是您请便吧,要想做衣裳,先把旧账结了!
赫处长本是最重面子的人,当着那位女设计师的面,让人家经理给自己来了个烧鸡大窝脖。他这火啊!带着小媳妇,俩人铩羽而归。回来之后,直接抓起电话要骂小何。
小何多滑呀。他早料到有这一天了。不过他可不想得罪这位大少爷。他打算一推六二五。
电话里这家伙语气赖不唧唧的。他对承树诉苦:
哎呀。大少爷呀,我没辙呀!我现在就是守着好几大箱的法票过日子只能将将够买点菜钱。不瞒您说,我现在给这边的老妈妈发工钱,光发这票子。她们都不乐意了,跳着脚都跟我喊!这不。我这个月到年底了,自作主张,每人给补了一百斤小米。这才把她们给安抚住。
现在给各个大洋货公司结账的款子,都得从北平咱府里统一调配。这调的可都是真金白银的美钞啊,所以二老爷说了。每一笔都得严查。
我这儿还有一大堆单子,都排着呢。您瞧瞧,马上就要过年了,咱天津这边,洋酒公司的账都没结。我还为这事催他们呢,要不然,到圣诞节您那小公馆里,请客用的洋酒都买不来,那可就抓瞎了。我也着急,但是没办法呀。我守着一大堆法票子,花不出去呀,现在这个市面,它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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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何向来奸滑,哭穷的本事是一流。这承树也知道,但是呢,这回他也打听了。还真是,趁着货币混乱的当口,他老子居然把财务大权统统收回了。就给他留了点买米买面的钱。也就是说,自己连瓶洋酒都开不起了。我的天!承树一想到这儿,以F为开头,一大串英文,破口大骂起来。
没法子,他硬着头皮,不得不奔北平,找他爹要钱。就算是不为做新衣裳,也得去,因为还有人在朝他要医药费呢。这人呢,就是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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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承树去灯市口看老多。一进门便皱上眉了,瞧着老多躺在炕上,哎哎呦呦的,黄着一张脸,两只枣核眼也没神了,他觉得很惊讶,刚多长时间没过来呀,多妈妈怎么就病成这样了,最初不是说胃口不好吗?
望着坐在榻前的这位奶儿子,多妈妈唉声叹气的。老多说自己的心脏不行,胸口那整宿整宿的疼。承树想拉着老多去医院看看,但被她严词拒绝,老多说:
我吃中药吃的挺好,那洋人的打针开刀,我瞧着就慎得慌。树啊,一个人一个身体,你在外洋待的时间长,所以适合西医,我呢,就吃中药挺好!不过,就是那药贵点。郎中说了,药里面有犀角,有人参,价格自然就贵。这不,我一心疼钱,就把这药给断了,可谁知还真不行。
哎呦呦,一说到这儿多妈妈捂胸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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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树一听这话也没辙了,自己兜里没有多少钱呀,他赶紧打电话让人开小公馆的保险柜,从里面取了五张金叶子,送到多妈妈这儿来。马上!
大少爷的保险柜里有一把金叶子,那都是他像收集邮票一般收集来的。这东西是前清时,钱庄里发的一种礼品纪念币似的玩意儿。用一两黄金压成书签一般大小的片子,在上面在錾刻上花纹。什么西湖16景。什么八仙献寿。都是1套1套的。过去大银楼专打这种漂亮的金叶子,在金价的基础上,加上不少手工费。那会儿,阔人家里就爱买这东西,拿去当节礼送人。
算了算了,不管什么样子的,先拿五张给我送来。电话里承树要的挺急的。
到了掌灯的时候,一个高个的中年女仆,急急的做火车把一个小盒子给送来了。大少爷打开看了看,对多妈妈说:
现在市面上乱。法币,好多地方都不爱收,您把这个留着。回头看病啊,买药啊,就直接给他们这个,外面都认得!
行行行,我收好了。
昏黄的小灯下,攥在手里金灿灿的叶子,看的人心里格外温暖。这让躺在床上的老多,激动的老泪横流:
小树啊,小树,你真是长大了,长成妈妈身后的一棵大树了。妈妈这下半辈子,都指着你给我遮风挡雨呢!咱们俩有缘呀!要是没有你,我一个孤老婆子,无儿无女的,又赶上这乱世,我都不打算活了。干脆回阎王爷那儿重新投胎算了。可我就是舍不得你呀!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就是你呀!
多妈妈用那枯瘦的老手,抚摸着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抚摸着他的法兰绒外套,闻着他身上那淡淡的墨香味道,望着他那清俊的脸庞:哎,小树就是我今生最大的福气呀!
在这位老妈妈面前承树笑了,笑得和小的时候一样,他用手紧紧地攥着多妈妈的胳膊:您把身体保养好,跟着我多想几年福,这比什么都强。
哎,娘俩 相对,一通感慨,不过呢,在这之后,这老婆子也劝上承树了:
树呀。上你爹那去,说话办事,都留点心,别跟他起急。
你这人,为人刚正,但架不住你爹身边,小人一大堆,回头你们爷俩要是吵起来。再让那帮污糟小人钻了空子,那咱不就吃大亏了吗?你自己留点神啊!自己,护着点自己啊!
老多的话总是不凉不热,温温软软。承村打小就喜欢这种又顺心又温暖的劝导,就像是口渴的人,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小米汤似的。热呼呼的,在清冷的冬天里喝下去,润肺暖心。他点了点头,心知肚明的翘起嘴角,又随手摸了摸老多那盖在身上的被子,大少爷低声的来了一句:炕冷不冷?回头我给你做条狼皮褥子吧。
那可是好呀!我又享你福了。
老多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弯弯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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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树待不住了,晚上就要走。说是明天还有事儿呢,老多也留不住他,就一个劲的嘱咐,开车要小心呀!大少爷哼哼了两声,就直接上了汽车。嗙的一下子,车门关上了。车灯一亮,发动机一响,缓缓的,那条大鲸鱼就游出了胡同,渐渐远去了……
随着一阵关院门上铁栓的哗啦啦声,等再回进屋的时候,老多扶着小桌子站立了良久,看着自己这间不大不小的卧室,闻着年轻人留下的裹着烟草的墨香,这日子呀,又跌入了冬日的清冷中。灯下,那五支金叶子,还在那里泛着悠悠的光,哎,可惜呀,老多叹了一口气想,现在还是五个呢,到了明儿个,就剩一个了。
真舍不得呀!她不禁把那些工艺品拿起来,在手里轻轻的摸索着,看着上面錾刻的花纹。哪个也舍不得撂下呀?
这五片金叶子,是1套八仙过海拆的,有吕洞宾,何仙姑,韩湘子,张果老,曹国舅,各个刻画的栩栩如生,仙气飘飘。可惜呀,一转眼,不知又要流香何处呢……
世事无常。转天下午,这五仙里的三位,张果老,何仙姑和吕洞宾就坐着火车,直接又回天津了,回到了赫府,被管家何大勇收在了床铺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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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何这笔买卖做的痛快,一石二鸟。连环计。一边呢,他领了二老爷赏,给多妈妈设了一个完美的局,步步连环,他来了个请君入瓮。另一方面呢,自己又来了个后续40回,一直挣钱到今天。
最初,他先让那个片局里的巡官,把多妈妈的拼头,就是那个蹬三轮的给拿下来了。以那人他当伪军的事为把柄,逼着他将多妈妈给调了出来。然后呢,把老多关在旅馆里,找了三四个花子叫街,把这老婆子给折腾了一顿,为什么偏要找花子呢,那是因为,要为下一步棋铺路啊,
小何知道多妈妈是个常流水,不老泉,她手头里的钱可是源源不断的。于是就干脆想出了个损招,这招,比打折老多的腿还管用,还黑!
就这样,吃了一宿苦头的老多,第二天挣脱了捆绑,大早晨起来跑到街上去报警,一出门,就遇到了街上的那个巡官。因为老多身上衣衫褴褛,她也走不远,而那个巡官呢?呵呵,就是何大勇的同伙。专门在门口等着呢。
老总啊,老总,我要报案,我让人给抢了,我遇上土匪了,我遭灾了呀!
怎么着怎么着?慢点说,慢点说,甭着急。
就这样,下一步,老多又被如期的被送到了黑诊所,在那儿还有个人等着她呢,就是那巡官的朋友。一位江湖郎中假大夫。
这假大夫也没学过医,就是在洋医院里给人家扫了几年地,打了几年杂。大概齐看了看,他就直接找个地儿挑摊赶上小诊所了。
支出个中西医药接诊幌子,纯属骗人。假大夫像模像样地给检查了一番。他故作惊讶的告诉老多,你已经得上花柳杨梅了,下一步就是赶紧治病,我这儿有特别灵的进口606,一个礼拜打一针,但是这费用嘛,进口的东西你也知道,能便宜的了吗?
除此之外呢,价大夫还给老多整上了好多江湖药,也就是那种吃完了能让人浑身恶心,头疼,下不来炕的各式虎狼中药,把老多给吃的东倒西歪的。
江湖上管这一行叫“燕活”,说白了就是即色诱和骗子于一身的诡计。一步一步的骗,讲究的是一个铜钱拽三里。就是把一枚老钱往地上一扔,然后呢,拴上一根细细的鱼线,自己躲在树后面,等着你,要是你一捡,它就一扽,你一捡,它一扽,就这样愣扽出三里地。多妈妈常年混迹于宅门里,勾心斗角掏蔫坏的本事,她倒是知晓的,但是大风大浪的江湖,她哪儿见过,所以就此上了当。
自此,老多的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小何打算着怎么着,也得折腾这老婆子一年半载的。反正这老家伙有钱,而且她也不敢去大医院,因为在大医院,万一要是被熟人撞见,那可就遭殃了。弄不好连她那奶儿子都得知道。一旦知道她和一个共党嫌疑的人,跑到了共党接头的窝子里欢会。呵呵,看着办。对。巡官就是这样吓唬老多的。说她那个拼头是共党。小何捏准了多妈妈的7寸,这不就挤出油来了。三七开。自己的大头,巡官和那假大夫,虽说只拿三成,但也很高兴了,毕竟这年头能落在手里点金灿灿的东西,谁不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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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北平的家,本以为能够三下五除二,把这些破事儿给结了,可万万没想到,赫处长一进门就被来了迎头暴击。如今府里负责结账拢账的人,不是老何了。居然换成了那个小丫头,那个原来被他视为草芥的霍小玉。
起初,大少爷还是按老令,上来直接去一进院东屋,找老何,毕竟以前一直是老何管账啊,但谁知这家伙摊开双手说:
承树呀,我今年这眼神不行了,你看看我这只眼,这只眼看东西老是一堆黑影儿,就跟眼前有一大堆纸灰儿在那儿烧似的,飘飘悠悠……。大少爷懒得听他瞎絮叨,上来就问:
何叔,那你就不管账了?
可不,我老写串行,让你爹骂了好几回了。不让我猫账本了。现在咱府里是玉姑娘管账,她年轻,她那眼神好啊。玉姑娘那一双大眼水灵灵的,半里地外的东西,都能瞧得见,穿个针引个线啥的,
哪个玉姑娘?
老何没完没了的叨叨,让大少爷烦不胜烦,他劈头就问。
哦,你见过呀,就是跟老姑奶奶的那个叫霍小玉的姑娘,她识文断字儿,前一阵儿又上了个学。说到这里,老何呵呵一笑,把身子往前凑了凑,然后以一种老大哥式的姿态,低着头对大少爷小声说:
呵呵,我以前以为这姑娘是要给五爷放在房里,帮他支应天津那边的事,可谁知二老爷改主意了,现在玉姑娘管咱们府的帐了,呵呵呵,你说说,这没想到吧!
什么。
承树一听这话。脸当时就硬了,怎么搞的?他实在是没有想到,老头子能干出这种事来。
荒唐!你还要不要脸了!
赫处长秒变老太爷,他拍着桌子跟心里骂着。骂他爹怎么这么不规矩。这个家的家风都让你给带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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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段时间,他在酒后把霍小玉给欺负了。故意的。按照在后面给他当军师的多妈妈分析,接下来,赫家就会花两个钱把这小姑娘给打发走。可谁知老头却站出来了,说这姑娘的事,你甭管了,以后让她留在府里服侍我!
但问题是,老头说的是服侍他呀。那不就是端茶倒水吗?没说要把府里的管账权交给那丫头呀。这。这这完全是两回事儿。这么大的府,这么多开销,难不成都让这小丫头给抓在手里了?天呐!赫家素来有规矩。管账的,要么就是大太太,要么就是正经的大小姐。什么时候有姨奶奶管账的先例了?这不可能啊!当初赵心茉那么受宠,也没摸过账本呀!
更何况那个霍小玉还不是姨奶奶呢。承树这会儿脑瓜子嗡嗡的乱,他连想都没想,抬腿就从老何的屋里出来了,然后呢,腾腾腾大踏步的就去了斜对过。就是赫家的白虎节堂。二老爷的西屋小书房。推门一看。他更是一惊。惊讶的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哟,这书房什么时候变闺房了?不。不对,应该是书房什么时候变下房了?难不成,一百年的规矩都给破了。
只见屋子里,两个小丫头正跟那叽叽咕咕的趴在桌上,一个写字,一个装订。那个穿着淡蓝色丝绒旗袍白净脸的小姑娘,更是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父亲的位置上。那位置连他都没坐过呀。干嘛呢?她们在这干嘛呢!脑子里也没想太多,大少爷张嘴就问,谁让你们进来的?
另一个小姑娘听了这话扬起脸,挺着胸脯回答到: 是二老爷让我们在这算账的。
反了反了,这真是反了天了。
承树这火呀,直往脑瓜子上顶。恨不得把脑瓜皮都烧焦了。但是咬咬牙,没办法,谁让他爹荒唐呢。估计这就是他允许的,否则给小丫头片子一百个胆子,她们也不敢进来呀。
算了,这是回头再说。大少爷咬着牙把火压了压,他直接发命令。让霍小玉给他开单子,他要去银行里兑黄金,然后结自己府里的帐!他一刻也不想在这儿呆了,连父亲都不想见了。
可谁知,这小丫头居然坐在那,不慌不忙的跟他说话。对,就坐在父亲的办公桌后面,像是个硬气的粉脸大兔爷,她鼓涌着小嘴,在说什么呢?大少爷根本没听清楚。什么不能结,什么汇总账,你甭跟我扯这个。承树上来一拍桌子了,冲着玉儿就吼: 你赶紧开支票。我没空听你废话。
他甚至都不耐烦了,想上去一把把玉儿推到一边,直接开抽屉拿支票本,可就在这时,老头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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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老头,大少爷承树比谁都急,张嘴就来了一句,阿玛,您看这书房成什么样了?
他的意思是说,怎么弄个小丫头跟这儿呆着?
可谁知,接下来,他老子的话给了他当头一棒: 出去!
什么,这出去二字居然是对他说。既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之后,承树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站在那儿直楞楞地盯着父亲。
没想到老头接下来不紧不慢的回答,更让儿子惊诧了:怎么了,我让我的女人,坐在我的位置上,有什么问题吗?
这这,这话简直像个大雪球,顺着赫处长的后脖梗子就塞下去了,弄得他浑身一激灵,看着眼前的情景,看着气定神闲的老头和满脸怒气的小丫头,承树突然一下觉得有人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对,就像是洋人要做什么决定一样,啪的一下响指,打的清脆。
这一下把他打醒了。无论是他还是老多,谁都没想到。老头能这么不要脸,本以为把霍小玉拿下,就能拔掉老五的一根翅膀,不让他有插手府里的事,可谁知这翅膀是拔下来了,但现在呢,又给他爹安上了。而且,因为插在了他爹身上,这翅膀更有力了,以前老五即便是娶了霍小玉,也是以一个小婶子的身份管府里的事儿。名不正言不顺。就像是王熙凤管荣国府,永远得经过太太的允许,可现在呢,坏了!霍小玉,成了赫承树的姨娘,也就是说,霍小玉和她亲娘成同辈了。
他大爷的,我干出一个小妈来!
无论受多少教育,在内心里,大少爷的底色依然是一个老北京的旧王朝的旗丁,就像是他爷爷太爷爷一样,所以在最愤怒的时刻还是,最粗俗的咒骂应时应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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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着咬牙切齿的儿子,当爹的显然 就有涵养的多了。他也不打算多呵斥这位为官作宰的赫处长,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
大年下的。有什么可着急忙慌的,如今你都出去做事了,还这么沉不住气,大不了让结账的等一等,等府里算清了,自会给他们钱。如今市面艰难,我就不信,晚结两天,他们就能不做你买卖了。
走,跟我过来,去后园子,帮把梅花桩子绑一绑,我正找不着帮手呢!
老头说这话,到时候,用那个不怎么明亮的眼睛瞟了一眼儿子。 那眼神里长满了严厉。
不能正面冲突。不能!
大少爷突然记起了多妈妈的话,所以他把情绪往下压了压,咽了口吐沫。一声不吭地跟着他爹出去了。
如今这爷俩活像是两个举着纸锤的大将,谁也不敢往下砸。就这样双方迂回着,打量着,大少爷决定先往后撤,撤!别跟老头硬呛呛。留神自己吃亏。
所以承树不得不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的哦了一声,然后,他咬了咬牙,对着小玉恶狠狠的补了一句:
那你就快点儿!我等着呢。
大少爷本来想拿这话当台阶,可话一出口,当爹的立刻就回头了,那表情似乎不高兴了,脸上掠过了一阵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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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园子里,小湖已经结冰了,巨大的合欢树,现在就剩下枝枝丫丫了,小径边的云石凳上,空空的不再有娇花翠蕊了。廊子下只有两只不怕冷的鹩哥,还在那巡视着风景,其他的鸟也全收起来了。只有那个圆茶桌上,那盆巨大的五针松在那,映着景,给园子里增加了点勉强的绿色。
跟我上花洞子里去。新近了好多南方的梅桩子。我打算收拾出来过春节的时候看。
老头背着手兴趣盎然的在前面走。大少爷跟在后面咬牙切齿的跟,活像是得意的老狼领着一只失败的,没有学成本事的柴狐。
一走进花房,热哄哄的气息扑面而来。承树顿时觉得镜片上水气氤氲一片迷雾,这屋子里很暖,春意盎然,一缕缕梅花香扑了上来,他掏出手绢,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等再一戴上的时候,豁。老头已经把一大盆梅花盆景,愣是从旁边的桌子上端到了面前,好家伙,这得有50来斤吧!
你瞧瞧,这叫素口含云,据说能开出绿色的花来,不错不错,这盆景,你看这根,这爪,起码200年起呀!呵呵呵,老树开新花,枯木又逢春,难得难得。这是华北银行的邝先生给我送来的。
带上绒布手套,老头拿起剪子,端详着这只梅桩盆景。他小心翼翼的东剪剪,西剪剪,仿佛在修缮着一个工艺品。
大少爷呢,也帮不上什么忙,垂着手跟旁边站着。老头碎碎念的什么盆景经。说的什么,他全没听见,他向来很讨厌这种抠抠嗦缩的老中国玩意儿。只是跟着嗯啊的对付着。
谁知老家伙越说越来劲,越说越欢喜,突然,赫老头转过脑袋来,朝着身后的儿子狡黠的一笑,说到:
我现在可有功夫了,能够安安心心的在这收拾收拾花,要是搁原来,一到年底,我忙的脚打后脑勺。哎,怎么样?你这小姨娘办事挺有规矩吧?呵呵,我跟她说了,除了我之外,在这府里。你任何人的话都不用听。
哎呀。年轻就是好啊,就是好,你教点什么。她学的可快了,再加上识文断字的,哎,早知道……
说到这儿,啪的一声,老头 用花剪子剪下了一个小枯枝子,他拿起那剪下来的段小枝子,又抬起了头,朝着儿子坏坏的挤了一下眼:你小子倒是一员福将。梅花,你倒是没有,不过,捎带手,顺水推舟,你孝敬我一个仙桃啊!呵呵,正合老夫之意!
说到这,老男人的脸上,隆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喜悦,他眯着眼仿佛陶醉在那梅花的香气之中……
呵呵,我年轻的时候也坏。就你使的这招,我都使过。跟老家儿斗法。跟生意场上较量。但是呢,我发现,小子你还真没有我脑瓜子机灵,所以,你干出来的事,往往都是搬着石头砸自己的脚!
在这个世道里,一个男人,坏,可能不吃亏,但是,你就别傻。你要是傻,这辈子最好什么都别干。因为你一旦去谋事,到最后倒霉的总是你自己。
就像是在当下,赫处长,你也有了点级别了。宦海沉浮也算有几载了吧。怎么样?有感想吗?我告诉你,当官也好,做买卖也好,最重要的就是要有胸襟,不要想着吃独食。尤其是不要在不会打食的情况下,还不知天高地厚的,想着吃独食……
说到这里老头漫不经心地地回头,伸手拿起花剪。只听,咔嚓一声,梅花的主干应声掉落。天呐,折了!老头下手真狠。
呵呵呵呵,赫处长。下礼拜来喝我的喜酒吧!到那时估计你姨娘那帐,也该算好了。
花满春枝酒满盏,乱云堆处现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