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把脚步放慢一些,就会发现万物都和风有关

发布时间:2025-08-17 08:22  浏览量:1

如果我们把脚步放慢一些,就会发现万物都和风有关。它是季节和情感的交融,冬季凛冽的北风演绎着经典剧不朽的前奏:“扯上二尺红头绳,给我的喜儿扎起来”,是短暂喜庆背后的隐喻;断桥残雪把凄美留在永恒的西湖。甚至不少西方经典也融会贯通,李尔王在暴风雨中被流放,易卜生把野鸭放在圣诞前夜的宿命中。而风向一转,东南风又在纸背上铺开了:张生和崔莺莺在春夜里待月西厢下;朱丽叶爱恨交加的开端也在春天,那是春夜浪漫和家族仇恨的撞击。这些萌芽、觉醒、抵抗、隐秘,都和风有关。不止这些,还有更多的引线可以让我们去追溯。

少时,我常随父亲奔波于各个大戏台上。华中平原素有“无戏不村”一说,“请得起、请得来、请得早”又隐含着一个村庄的实力。这和村里第一家盖三层小洋楼的意义大抵相同,主人的邀约和客人的惊叹都是真实的,但各有心思。请戏多在冬春时节,因为秋收时忙,夏季酷热,寒冬里找一个暖阳天,棉袄里袖着手听戏也惬意,但总归无法和春天听戏比,《黄帝内经》里说的春三月“广步于庭,披发缓行”一致,这又和我们说的“踏春”遥相呼应。东南风的吹向有着很长的甬道,惊蛰,春分,谷雨,万物都在生长时,如果再适逢庙会,谁能拒绝去听一场百转千回的戏呢?

戏台有一人多高,这是庄严的需要,也时刻提防着我们这些屁大的孩子往戏台上爬。有时我爬了一半,就被一双不知名的大手抱上去了。这些叔父都和父亲同属一个戏班子,自是熟识。父亲不让我上戏台,这也是规矩,万一唱戏的时候小孩跑出来,会坏了戏班子的声誉。

我常常躲在戏台的帷幕后面,掀开半角去瞥。帷幕大抵有两个,一个写着“出将”,另一个写着“入相”。这是戏曲里王侯将相逐渐归化的雅称,其实就是出场和退场。我自是躲在“出将”的幕后,这里离父亲最近,他调试二胡的每个弦音我都听得清楚。或者咳嗽。父亲咳嗽一下,我就觉得他知道我在偷看。我一直觉得戏台上有很大的风,掀开的帷幕放下后会来回摆动数次,每一个缝隙间似乎都有风。

躲在“出将”后面还另有妙处。每一个即将上场的戏子都威严正襟,“生旦净末丑”里我最喜欢“武”字进场,武生敏捷,武旦飒爽,武净粗犷,武丑诙谐。也会喜欢一些旦角,她们出场前更加注重配饰和衣着,有不少旦角让我帮着摘取或者拨弄饰品,再借以抚头嬉笑。我也去“入相”后面躲过,但那里实在冷清,戏如人生,退场时每个人的步履都如此匆匆。

我听不懂戏,以看热闹居多,但很多细节和对白又都记得清楚,甚至在多年后这些东西都会反刍。我只要听一个前奏,就能哼出几句来,有时轻声附和,有时热泪盈眶。像《穆桂英挂帅》里“当年的铁甲我又披上了身”,《朝阳沟》里“亲家母你坐下”,《打金枝》里“有为王我金殿上观看仔细”。这些唱词和流行音乐大有不同,它更加漫长和从容,附带着独特的记忆韵律,只是短短的一句,却蕴藏着数不清的情感和共鸣。

有一回戏班唱的是《苏三起解》。唱青衣的是戏班子里最好看的姨娘,她从我身边踉跄着被父亲的二胡声呼唤出去,那也是一阵风。帷幕缓缓掀开,戏台下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却都止住了声。紧接着是板胡、琵琶、笙的和鸣。苏三戴着鱼枷颤颤有词:“苏三离了洪洞县……”这样唱的时候,春风托着唱词在村落里打转,帷幕翩跹,大戏台是青郁原野的底色,远处的河岭东西蜿蜒,像是风的走向。

我对这段西皮流水颇有研究。这是冯梦龙《警世通言》里的一卷,四大名旦的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都曾演绎过。尽管文章里没有明确提及季节,但从故事的走向来说应该是在春天。这也是乡野戏台最爱看到的,春风一吹,从寒冷的沉冤昭雪开始融化,除了唱词还有共情所归。

遗憾的是这些唱念很快戛然而止。因为只记得这一句,像是这么多年我都还把苏三留在洪洞去太原的路上。有几次我尝试静下心来缝补流逝的未知,但未知的塌陷却变得更大:离开洪洞的不仅是苏三,竟还有我的先祖。苏三起解和明朝大迁徙相差不过百年,这句“离了洪洞县”却成了六百多年后地域的交织。

当年,先祖从山西洪洞出发,沿着蜿蜒的黄河古道从西北走向东南,东南不仅是风,更是风调雨顺,是富庶的象征。他们出发的时节应该是在秋天,因为只有秋收后才有足够的食粮支撑人们走得更远。到了近冬,走不动了,就按照姓氏建村,从大牛庄开始,小牛庄、张庙村、牛圩子,故乡的每一寸土地里都带着迁徙的气息。

先祖们环村开河挖沟,翻将上来的泥土变成河岭,也变成了故乡底色的一部分。为了节省肥沃的土地,他们又将祖林建在河岭上。有一天,父亲的名字也被刻在石碑上了。当我转过身,意识到当年那些戏台上的风正是从我脚下吹过去的,这种空间上短暂的自我对视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失去。

而这些风穿过原野,像我当年掀开了帷幕的一角,在故乡的一声声唱词里,风是抵达,是守护,也是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