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顾了病危的恩人一年,他康复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我赶出了家门
发布时间:2025-08-15 00:14 浏览量:2
照顾了病危的恩人一年,他康复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我赶出了家门
1
门在我身后合上了。
那声音很轻,和他这个人一样,即使在下达最不容置喙的指令时,也带着一种近乎体面的平静。
「咔哒。」
黄铜锁舌滑入锁槽的声音,像一滴水落入深不见底的井,没有回响,只有一片死寂的下沉。
我手里拎着一只行李箱,不大,里面只装了几件换洗的衣物和一些零碎的日用品。
大多是我一年前住进来时,随手塞进一个背包里的那些东西。
一年时间,我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的盆栽,没有添置过什么新物件,只是默默地,把根须浅浅地探入这个房子的缝隙里。
现在,根须被干脆利落地拔了出来,只带走了一小撮微不足道的泥土。
天气很好。
是那种秋日里最常见的好天气,天空高远,蓝得像一块刚被擦拭过的玻璃,没有一丝云。
阳光是金色的,暖洋洋地洒下来,落在我的眼睫上,有点痒。
我站在这栋熟悉的别墅门前,脚下是光洁如新的花岗岩台阶。
昨天下午,我还提着水桶和抹布,跪在这里,一格一格地擦拭它们。
当时我还想着,台阶右下角第三块砖的边缘,有一小片顽固的青苔,得空了要用小刷子来清理一下。
现在,那片青苔在阳光下绿得刺眼。
像一个微小的,无声的嘲讽。
我没有立刻离开。
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投射在紧闭的深棕色实木大门上。
影子里,我的肩膀微微耷拉着,头也低着。
一个疲惫的,被驱逐的姿态。
可我并不觉得疲惫。
或者说,过去一年里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在刚才那声「咔哒」声后,忽然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空洞的茫然。
我的大脑像一台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所有运转的程序都停了。
那些关于他今天该吃什么药,下午的复健要不要增加强度,晚上读哪本书给他听的念头,全都不见了。
只剩下一片空白的屏幕,嗡嗡作响。
他叫顾承川。
一个曾经在我最晦暗的时光里,如灯塔般存在过的人。
也是刚刚,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让我「离开」的人。
他说:「这里已经不需要你了。」
他的声音恢复得很好,沉稳,清晰,带着一丝金属般的质感。
和他生病前一模一样。
我记得,一年前,我第一次在重症监护室外看到他时,他全身插满了管子,只能从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漏风似的「嗬嗬」声。
从「嗬嗬」到「这里已经不需要你了」。
三百六十五天。
我曾以为这是一条通往新生的路。
现在看来,它只是通往这扇关上的门。
我拉了拉行李箱的拉杆,轮子在平滑的地面上滚过,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这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二楼书房的百叶窗背后,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我。
是他的。
他总是喜欢站在那里,俯瞰整个院子。
生病时,我用轮椅推着他。
康复后,他自己站在那里。
这是一个属于他的王国,而我,是一个被赦免了一年,如今又被重新流放的罪人。
我的罪名叫什么?
大概是「见证了他的脆弱」。
我走出院子的大铁门,铁门在我身后缓缓关闭。
又是一声轻微的「咔哒」。
这个房子,用两道锁,把我彻底隔绝在了外面。
我站在路边,阳光晒得我后颈发烫。
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我身边停下。
车窗降下,露出一张年轻而英俊的脸。
是顾承川的侄子,顾呈。
他大概是两个月前,在顾承川的病情有了决定性好转之后,才第一次出现在这栋别墅里的。
他对我笑了笑,那笑容很标准,嘴角上扬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过的。
「林小姐,需要我送你一程吗?」
我摇了摇头。
「去哪里呢?」我问自己。
「去哪里都好,」顾呈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他从车里拿出一张卡,递给我,「叔叔让我交给你的。他说,感谢你这一年的辛苦。这里面是一点心意,密码是六个八。」
我看着那张薄薄的卡片。
阳光下,它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我没有接。
「不用了。」我的声音有些干涩,像被砂纸磨过。
顾呈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
「林小姐,你别误会。这只是报酬,是你应得的。」他把卡片放在我的行李箱上,「叔叔这人,你也知道,他不习惯欠人情。」
是啊,他不习惯欠人情。
所以,我欠他的人情,我用一年的时间来还。
他还我的人情,用一张没有温度的卡片。
我们两清了。
顾呈见我还是不说话,便收回了目光,发动了车子。
「那,你自己多保重。」
车子平稳地驶离,没有带起一丝尘土。
我依旧站在原地,看着那辆黑色的车消失在路的尽头。
行李箱上的那张卡,在阳光下,像一只银色的,冷漠的眼睛。
我终于伸出手,把它拿了起来。
然后,我转身,走向了最近的垃圾桶,把它扔了进去。
做完这个动作,我心里那片空洞的茫然,好像被填上了一点点。
虽然填上的,是更加尖锐的,冰冷的,像碎玻璃一样的东西。
2
我找了一家离这里很远的快捷酒店住下。
房间很小,窗户对着一堵灰色的墙。
墙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管道,像某种怪异植物的筋脉。
空气里有股消毒水和潮湿混合的味道。
我把行李箱放在墙角,没有打开。
我坐在床沿上,看着那扇灰色的窗,很久很久。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墙外的管道也渐渐模糊,最后融进一片浓稠的夜色里。
房间里没有开灯。
黑暗像温暖的海水一样包裹着我。
在黑暗里,过去一年的记忆,才敢像水草一样,悄悄地浮上来。
……
一年前,我接到医院电话的时候,正在一家小小的设计公司里,对着电脑修改一张永远也无法让客户满意的海报。
电话那头的人语气很急,问我是不是顾承川先生的紧急联系人。
我说,是。
那个「是」字,我说得毫不犹豫。
虽然,我和他已经有快三年没有联系了。
我赶到医院,ICU的红灯亮着,像一只不祥的眼睛。
医生告诉我,突发性大面积脑溢血,送来的时候已经深度昏迷,手术很成功,但能不能醒来,什么时候醒来,都是未知数。
我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顾呈来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谁。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很疲惫,但依旧维持着精英的体面。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审视。
「你是?」
「我是林晚。」我报上自己的名字。
他似乎想了一下,才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
「啊,林晚。我听叔叔提起过你。很多年前,他资助过的一个学生。」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在我心里,却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海啸。
五年前,我大三,学的是艺术设计。
我父亲在一场事故中受了重伤,家里不仅花光了所有积蓄,还欠下了巨额的债务。
我不得不休学,在外面打好几份零工。
就在我以为我的人生再也没有机会回到画架前时,我的导师找到了我。
他说,有一位姓顾的先生,愿意匿名资un助我完成学业,并且承担我父亲后续的康复费用。
唯一的条件是,希望我能坚持我的梦想。
那位先生,就是顾承川。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国内顶尖的建筑设计师,也是我们学院的杰出校友。
那次资助,是他回校参加活动时,偶然看到了我贴在画室走廊里的一张画,临时起意的决定。
我毕业后,曾经鼓起勇气,想去当面感谢他。
我们在他那间洒满阳光的书房里见了一面。
他比我想象中要年轻,温和,身上有种学者的儒雅和艺术家的不羁混合的奇特气质。
他问了我很多关于未来的打算,鼓励我不要放弃创作。
临走时,他送给我一盆小小的墨兰。
他说:「兰花畏日,喜阴,但不能没有光。就像才华,需要沉淀,也需要机会。」
那盆墨兰,我一直养着。
只是后来,我进入社会,在一家又一家公司里被磨平了棱角,每天为了生计奔波,渐渐地,也就和他断了联系。
我以为,我们的人生,就像两条相交后又渐行渐远的直线。
却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重新连接在一起。
顾呈处理了所有住院的手续,请了两个专业的护工二十四小时轮班。
他看起来很忙,每天只能在医院待一小会儿,隔着玻璃看一眼ICU里的顾承川,然后就匆匆离开。
第三天,他找到我。
「林小姐,公司那边有个很重要的项目,我必须去国外出差一段时间。叔叔这里……」
我看着他,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会在这里守着的。」我说。
他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那就太感谢你了。护工的费用我会按时打过来,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我。」
他走后,我就成了顾承川身边,唯一的「亲人」。
我每天守在ICU外,透过那扇小小的玻璃窗看他。
他安静地躺在那里,被各种仪器包围,像一个沉睡在透明棺材里的国王。
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对他说:
「顾先生,你醒过来啊。」
「你不是说,才华需要机会吗?你给了我机会,可你自己不能没有机会啊。」
「你送我的那盆墨兰,开花了。你得亲眼看看才行。」
第七天,他被转入了普通病房。
情况依旧不乐观。
他睁着眼睛,但眼神是涣散的,没有任何焦点。
他不能说话,不能动,吃东西要靠鼻饲管。
医生说,这是最艰难的康复期,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日复一日的刺激,才有可能唤醒他的意识。
两个护工,一个负责白天,一个负责晚上。
她们很专业,把他照顾得干干净净。
但她们的眼睛里没有感情。
她们给他翻身,擦洗,喂食,动作麻利,精准,像在操作一台机器。
我看着她们,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我知道,顾承川这样骄傲的一个人,如果他有意识,他一定无法忍受这样的对待。
护工换班的间隙,我会走进病房。
我握住他没有输液的那只手。
他的手很凉,皮肤因为长时间不动而有些松弛。
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掌心里,轻轻地搓着。
「顾先生,今天天气很好,窗外的银杏叶都黄了,风一吹,像金色的蝴蝶。」
「我昨天去看你的墨兰了,我又给它分了一盆,等你好起来,一盆放你书房,一盆放我那里。」
「我最近在看一本关于宋代园林建筑的书,里面有很多有趣的东西。等你好了,我讲给你听。」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
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
我觉得,声音是有温度的,或许可以暖一暖他冰冷的身体。
半个月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辞退了白天的那个护工,也辞掉了我自己的工作。
我搬了一张小小的折叠床,住进了病房。
我跟顾呈打电话,告诉他我的决定。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林小姐,你不必做到这个地步。你……」
「这是我自愿的。」我打断他,「我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清。现在,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点事的时候。」
从那天起,我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他和这间小小的病房。
3
照顾一个失能的病人,是一件极其消耗心神和体力的事情。
每天,我需要定时给他翻身,防止长出褥疮。
他的身体很沉,每一次翻动,我都要用上全身的力气。
我需要给他按摩僵硬的四肢,从手指到脚趾,一寸一寸地揉捏,促进血液循环。
我需要用棉签沾着水,一点一点地湿润他干裂的嘴唇。
我需要处理他的大小便。
第一次做这件事的时候,我几乎要吐出来。
那种气味和触感,是对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冲击。
但我看着他空洞的眼睛,看着这个曾经那么意气风发的人,如今毫无尊严地躺在这里。
我心里所有的不适,都变成了一种尖锐的酸楚。
我对自己说,林晚,你不可以。
你不可以表现出任何一点点的嫌弃。
因为,他是顾承川。
是那个在你最黑暗的时候,拉了你一把的人。
渐渐地,我习惯了这一切。
我能面不改色地处理所有污秽。
我能熟练地操作鼻饲机,把流食缓缓地注入他的身体。
我甚至能从他喉咙里发出的不同音节里,分辨出他是渴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我每天都给他擦洗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
我把他的头发梳理整齐,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
我希望他无论在什么时候,看起来都是体面的。
除了这些,我每天都会花大量的时间跟他说话。
我给他读新闻,读他喜欢的建筑杂志,读那些枯燥的专业书籍。
我把我生活里所有的小事都讲给他听。
比如,今天医院食堂的包子很好吃。
比如,窗外那棵树上,来了一对筑巢的喜鹊。
比如,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画得奖了,颁奖的人是你。
有时候,夜班的护工大姐会劝我。
「姑娘,你别这么熬着,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你跟他说这么多,他听得见吗?」
我只是笑笑。
我不知道他听不听得见。
但我相信,生命的本能是渴望连接的。
我的声音,就是我伸向他孤岛的,唯一的桥。
转机发生在第三个月的某一个下午。
那天阳光很好,我推开窗,让新鲜的空气流进来。
我正在给他读一首诗,是北岛的《回答》。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我读到这一句,忽然觉得有些感伤,声音便停顿了一下。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我握着的那只手,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
那一下的触感,微弱得像蝴蝶的翅机。
我几乎以为是我的错觉。
我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手。
过了一会儿,那根食指,又动了一下。
这一次,我看清楚了。
我的眼泪,在那一瞬间,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我俯下身,把脸埋在他的手背上,放声大哭。
那是我照顾他以来,第一次哭。
不是因为辛苦,不是因为委屈。
而是因为,我在那片无边无际的绝望的黑夜里,终于看到了一颗星星。
我立刻跑去找医生。
医生来检查过后,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这是好现象。说明他的大脑皮层开始恢复功能了。继续保持,不要松懈。」
从那天起,他的好转,就像春天解冻的河流。
一开始是缓慢的,细微的。
后来,就带着一种势不可挡的力量。
他可以用眼神追踪移动的物体了。
他可以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节了。
他可以……吞咽了。
当我第一次用勺子,把一小口温热的米糊,成功地喂进他嘴里时,我高兴得像个孩子。
我立刻拍了视频,发给远在国外的顾呈。
顾呈很快回复了:【太好了!辛苦你了,林晚。】
后面还跟了一个拥抱的表情。
我看着那句「辛苦你了」,心里暖洋هجده。
我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他能自己进食后,康复的速度越来越快。
我把他接回了家。
就是那栋我此刻再也进不去的别墅。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他的生活空间。
房子很大,是典型的现代主义风格,简洁,明亮,充满了秩序感。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松木和旧书的味道。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黑白摄影作品,是一片枯死的胡杨林。
苍凉,孤寂,又充满了力量。
我把他安置在一楼那间朝南的卧室里,方便轮椅进出。
我每天推着他,在那个巨大的房子里活动。
我带他去他的书房,那里面有一整面墙的书柜,从哲学到历史,从建筑到艺术。
我带他去他的画室,里面有他年轻时画的油画,色彩浓烈,笔触奔放。
我带他去他的花园,里面的植物都被之前的园丁修剪得一丝不苟。
我推着他,走过他生活里的每一个角落。
我告诉他:「你看,这都是你的王国。你要快点好起来,重新做回这里的主人。」
他的眼睛越来越亮。
有一天,我推着他在花园里晒太阳。
我正在给他讲公司里的一些八卦趣闻,讲得眉飞色舞。
他突然开口,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林……晚。」
他的声音沙哑,含混,像一台生锈的机器重新开始运转。
但那两个字,无比清晰。
我愣住了。
手里的故事书掉在了地上。
我看着他,他也在看着我。
他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清晰的,属于顾承川本人的神采。
那是一种温和的,带着一丝探究的注视。
我蹲下身,与他平视。
「顾先生,你……你认得我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又叫了一遍。
「林晚。」
然后,他抬起手,用一种极为缓慢的,艰难的动作,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脸颊。
他的指尖,带着病后初愈的微凉。
但落在我脸上,却像一团火。
我抓住他的手,贴在我的脸上,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我在。」我说,「我一直都在。」
4
他清醒之后,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重新开始学习这个世界。
学习如何控制自己的手指,如何清晰地发音,如何自己拿起勺子。
这个过程,对他这样骄傲的人来说,无疑是痛苦的。
他常常会因为一个字说不清楚,或者一个简单的动作做不到位,而陷入一种沉默的烦躁。
他会整个人靠在轮椅里,闭上眼睛,浑身散发出一种「不要靠近我」的冰冷气息。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安静地走开。
我给他留出空间,让他自己去消化那种挫败感。
等他平静下来,我会端着一杯温水,或者一盘切好的水果,重新坐到他身边。
我不会提刚才的事情,只是像往常一样,跟他聊些轻松的话题。
我知道,他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尊重。
是把他当成一个正常人,而不是一个病人的尊重。
我们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我既是他的护工,又是他的老师,还是他唯一的朋友。
我们一起做复健。
他练习走路的时候,我就是他的人肉拐杖。
他每迈出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额头上全是冷汗。
我扶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的颤抖。
「再坚持一下,」我鼓励他,「你看,前面就是书房的门了。我们今天走到门口,就算胜利。」
他咬着牙,一步,一步,挪到书房门口。
然后,整个人都像虚脱了一样,瘫倒在我身上。
我抱着他,能闻到他身上汗水和药皂混合的味道。
那是一种充满了生命力的味道。
我拍着他的背,轻声说:「你真了不起。」
他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很久没有动。
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湿意,透过我薄薄的衣衫,渗到了我的皮肤上。
那段时间,是我们最亲近的时候。
房子里常常回荡着我们的笑声。
他教我下棋,我总是输,但他很有耐心。
我教他用平板电脑看电影,他总是对那些特效大片嗤之
以鼻,却对一部黑白的文艺老片看得津津有味。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推着他去附近的公园。
我们会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看野鸭在水里嬉戏,看孩子们放风筝。
有一次,一个卖花的小女孩走到我们面前。
「叔叔,给姐姐买一朵花吧。」
顾承川看着我,眼神里带着笑意。
他从口袋里摸出钱包,动作还有些笨拙。
他把钱递给小女孩,拿起一枝红色的玫瑰,递给我。
「送给你。」他说。
阳光下,他的笑容,温和得像四月的春风。
我接过那朵玫瑰,花瓣上还带着露水。
我的心,在那一刻,跳得很快。
快得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慌张。
我低下头,假装去看那朵花,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
平静,温暖,充满了希望。
直到顾呈回来。
他是在一个初夏的傍晚,拖着行李箱,突然出现在门口的。
他看到客厅里,顾承川正拄着拐杖,在我的搀扶下,缓慢地练习走路。
他脸上的表情,是毫不掩饰的惊讶。
「叔叔?你……你能走了?」
顾承川看到他,也露出了笑容。
「阿呈,你回来了。」
顾呈扔下行李箱,快步走过来,给了顾承川一个大大的拥抱。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然后,他转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林晚,真的,太谢谢你了。你创造了奇迹。」
我笑了笑,说:「是顾先生自己意志力强。」
那天晚上,顾呈留下来吃饭。
是我做的饭。
很简单的家常菜。
但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和顾承川,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味道。
顾呈显然吃不惯。
他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叔叔,等你再好一点,我带你去吃城里那家新开的法餐,米其林三星的主厨。」
顾承川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又夹了一筷子我做的西红柿炒蛋。
顾呈的目光,在我们之间转了一圈。
然后,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他这几个月在国外的见闻,讲公司的业务,讲未来的发展蓝图。
那些话题,是我插不上嘴的。
我安静地坐在那里,听着他们叔侄俩交谈。
顾承川的话不多,但思路清晰,逻辑缜密,已经完全恢复了从前那个商业精英的模样。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那个会因为一朵花而微笑,会因为走了一小段路而高兴的顾承川,好像正在慢慢地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我只在财经杂志上见过的,运筹帷幄的顾承川。
吃完饭,我收拾碗筷的时候,顾呈跟进了厨房。
「林晚,」他靠在门框上,「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愣了一下。
「什么打算?」
「我是说,叔叔现在已经基本康复了,生活也能自理了。你……」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你总不能一直留在这里吧?」
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是啊。
他康复了。
那我呢?
我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这一年,我的世界里只有他。
我忘了,我也有自己的人生。
或者说,我下意识地,把我们的人生,绑在了一起。
「叔叔他……离不开专业的康复训练。而且,」顾呈继续说,「他需要重新回到他自己的圈子里去。见一些老朋友,商业伙伴。你在这里,不太方便。」
「不方便」。
这三个字,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我的心上。
不疼,但很清晰。
我明白了。
在顾呈看来,我只是一个护工。
一个在特殊时期,扮演了重要角色的,临时的护工。
现在,特殊时期过去了。
护工,也该退场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碗放进洗碗机。
水流的声音,掩盖了我心里翻江倒海的声响。
5
顾呈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们平静的湖面。
虽然他表现得对我非常客气和感激,但我能感觉到,他在不动声色地,重新划分这个家的界限。
他会买来很多顾承川生病前喜欢的东西。
昂贵的雪茄,限量的威士忌,最新款的音响。
他把它们放在书房里最显眼的位置,仿佛在用这些物品,唤醒这个房子的男主人,提醒他曾经是怎样生活的。
他会邀请一些人来家里做客。
大多是顾承川生意上的伙伴,或者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们坐在客厅里,高谈阔论。
而我,则像一个真正的保姆一样,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穿梭,端茶倒水。
他们看我的眼神,带着一种礼貌的,疏离的好奇。
顾承川会介绍我。
「这位是林晚,在我生病期间,多亏了她照顾。」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那些人就会对我点点头,说一句「辛苦了」。
然后,话题就会立刻转回到那些我听不懂的商业项目和金融数据上。
我一个人,被隔绝在那个热闹的,属于他们的世界之外。
顾承川的变化也越来越明显。
他不再需要我搀扶着走路了。
他可以自己拄着拐杖,在房间里,在花园里,走得很稳。
他跟我说话的时间越来越少。
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书房里,跟顾呈,或者跟他的下属开视频会议。
我们之间,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那种遥远的关系。
他是高高在上的顾先生。
而我,是那个微不足道的,受过他恩惠的林晚。
只有在一些很小的细节里,我才能捕捉到一丝过去的影子。
比如,他吃饭的时候,还是习惯性地,会先去夹我做的那道西红柿炒蛋。
比如,他晚上看书,看到有趣的地方,还是会下意识地抬头,想跟我分享。
但当他看到我,那种分享的冲动,又会很快地收回去,变成一种客气的,疏离的沉默。
我感觉,有一堵看不见的墙,正在我们之间,悄悄地,一点一点地升起来。
而砌墙的人,是他,也是我。
他急于找回过去的自己,那个强大的,无坚不摧的顾承川。
而我,作为他最狼狈,最脆弱时期的见证者,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提醒。
提醒他,那段他最想忘记的过去。
我开始失眠。
我躺在客房那张柔软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想起我们一起在公园里晒太阳。
想起他送我的那朵玫瑰。
想起他把头埋在我肩膀上,无声的哭泣。
那些画面,那么清晰,又那么遥远。
像上辈子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是该主动提出离开,保留最后一丝体面?
还是,就这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留一天,算一天?
我心里很乱。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次争吵。
那天,顾承川在书房里处理一份紧急文件,顾呈在旁边协助。
我像往常一样,给他熬了安神的汤,端进去。
我刚把汤碗放在桌上,顾承川的手机就响了。
他接起电话,听了几句,脸色就沉了下来。
「我说了,这个方案不可行!推倒重来!」
他的声音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挂了电话,他似乎余怒未消,一把将桌上的一叠文件扫到了地上。
纸张像雪花一样,散落一地。
我的汤碗,也被带倒了。
滚烫的汤汁,溅了我一手。
我「啊」地叫了一声,本能地缩回手。
手背上,立刻红了一大片,火辣辣地疼。
顾承川和顾呈都愣住了。
顾承川看着我通红的手背,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和……愧疚。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但顾呈抢先一步开了口。
他皱着眉头,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
「林小姐,你进来怎么也不敲门?没看到我们正在忙吗?」
我看着他,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忽然就断了。
我没有理会他,也没有去看顾承川。
我只是默默地蹲下身,开始一片一片地,捡拾地上的文件。
我的手很疼。
但我的心,更疼。
那种疼,不是尖锐的,而是一种钝钝的,绵延不绝的酸楚。
顾承川也蹲了下来。
他想来帮我,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林晚,我……」
「没关系。」我打断他,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是我不对,打扰到你们了。」
我把文件整理好,放在桌上。
然后,我转身,走出了书房。
我没有回我的房间。
我去了厨房,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不停地冲刷着烫伤的手背。
冰冷的水流,稍微缓解了皮肤上的灼痛。
却浇不灭我心里的那团火。
那是一种混杂着委屈,失望,还有一点点不甘的火。
那天晚上,顾承川来敲我的房门。
我没有开。
他站在门外,站了很久。
「林晚,」他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有些模糊,「对不起。还有,你的手……我让家庭医生过来给你看看。」
「不用了。」我说,「小伤,不碍事。」
门外,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越来越远。
躺在床上,我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月光。
我知道,是时候了。
是时候,该离开了。
6
我没有立刻就走。
我在等一个时机。
或者说,我在等他亲口说出来。
我心里,还存着最后一丝微弱的,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幻想。
或许,他会留我。
或许,他会告诉我,他需要我。
哪怕,只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
可是,我没有等到。
我等到的是,他越来越沉默,越来越疏离。
他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复杂。
那里面有愧疚,有不忍,但更多的是一种,我看不懂的,深沉的疲惫。
好像面对我,是一件让他很累的事情。
而我,也用同样的沉默和疏离来回应他。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每天,除了必要的几句交流,再也没有多余的话。
房子里的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顾呈倒是越来越如鱼得水。
他俨然已经成了这个家的半个主人。
他会安排顾承川的饮食,会监督他的复健,会替他挡掉一些不必要的应酬。
他做得很好,甚至比我做得更专业。
他会请来顶级的营养师,为顾承川定制餐谱。
他会聘请专业的康复理疗师,指导顾承川进行更科学的训练。
他做的一切,都无可挑剔。
也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这个家,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我像一个被时代淘汰的旧零件,尴尬地,固执地,停留在原地。
等待着被彻底清除。
终于,这一天还是来了。
那是一个星期三的上午。
天气很好。
顾承川已经完全扔掉了拐杖,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行走了。
他穿着一身挺括的白衬衫,黑色的西裤,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又变回了那个我初见时,光芒万丈的顾承川。
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叫我过去。
顾呈站在他身后,双手插在口袋里,表情平静。
我走过去,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昂贵的梨花木茶几。
茶几上,放着一盆墨兰。
是我从我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搬过来的那一盆。
它长得很好,叶片肥厚,油绿,中间抽出了一支花葶,顶着几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顾承川的目光,在兰花上停留了片刻。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
「林晚,」他开口,声音很平静,「谢谢你这一年的照顾。」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我知道,后面还有话。
「我现在,已经完全康复了。」他说,「公司那边,积压了很多事情,需要我回去处理。我很快就要恢复以前的生活节奏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所以……」
我替他说了出来。
「所以,我该走了。」
我的声音,比我想象中要平静得多。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
眼神里的那种疲惫和挣扎,终于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淡淡的释然。
「是。」他轻轻地说,「这里已经不需要你了。」
「房子,车子,或者你有什么其他的要求,都可以提。」他补充道,「算是……我的一点补偿。」
我看着他,忽然就笑了。
「补偿?」我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
我笑自己,到了这一刻,我才终于看清。
原来,在他心里,我这一年的付出,那些不眠不休的夜晚,那些担惊受怕的瞬间,那些屎尿屁的狼狈,那些推心置腹的陪伴……
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补偿」这两个字来量化,来结算。
我们之间,从头到尾,就是一场交易。
一场关于「恩情」和「报答」的交易。
他施恩,我报答。
现在,我报完了。
他也就不欠我什么了。
「不用了。」我站起身,「我什么都不要。」
「我来的时候,只带了一个背包。走的时候,也只带走我自己的东西。」
我说完,就转身回了房间。
我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只是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彻底地,死掉了。
我收拾东西的时候,顾呈走了进来。
他靠在门边,看着我。
「林晚,你别怪叔叔。他也是为了你好。」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他。
「为我好?」
「是。」顾呈点点头,表情很诚恳,「你还年轻,有自己的生活。你不能一辈子耗在他身上。而且,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有他的圈子,他的未来。你继续留在这里,对他,对你,都是一种拖累。」
「他这么做,是长痛不如短痛。」
我听着他的话,忽然觉得很可笑。
他说得那么有道理,那么体贴,那么周到。
好像他才是那个最懂我,最替我着想的人。
而我,是一个不懂事的,需要被点醒的孩子。
「说完了吗?」我问。
顾呈愣了一下。
「说完了,就请你出去。我要换衣服了。」
我关上门,把他的那张精英的,虚伪的脸,隔绝在外面。
我换好衣服,拉着行李箱,走出了房间。
我没有和任何人告别。
我只是在经过客厅的时候,看了一眼那盆墨兰。
它静静地立在那里,花苞鼓鼓的,好像下一秒就要绽放。
我曾经想过,等它开花的时候,要拍下来,给他看。
告诉他,你看,我们一起,把它养得多好。
现在,它就要开了。
可是,已经没有那个「我们」了。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然后,就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门在我身后合上。
「咔哒」一声。
隔断了,我的一整个曾经。
7
在快捷酒店的第三天,我发烧了。
积压了一年的疲惫,和这几天巨大的情绪起伏,终于摧垮了我的身体。
我躺在床上,浑身滚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痛。
我没有力气下床,也没有力气去叫酒店的服务。
我只是昏昏沉沉地睡着。
在梦里,我又回到了那栋别墅。
回到了他刚刚清醒的那段日子。
我教他说话,教他走路,我们一起看电影,一起在花园里晒太阳。
梦里的阳光,温暖得不真实。
他送我的那朵玫瑰,红得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然后,画面一转。
他穿着白衬衫,站在我面前,对我说:「这里已经不需要你了。」
他的脸,在梦里变得模糊,冷漠。
我伸出手,想去抓住他,却只抓到一片冰冷的空气。
我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的冷汗。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帘的缝隙里,透进一点城市夜晚的光。
我摸到手机,想看看时间。
屏幕亮起,上面有一条未读信息。
是房东发来的。
【小林,你那个房子,已经空置一年了,你还打算续租吗?如果不续,我下个月就要挂出去了。】
我看着那条信息,才恍然想起。
我原来,也是有自己的家的。
虽然,那只是一个租来的,三十平米的小单间。
第二天,烧退了一些。
我挣扎着起了床,退了房,打车回到了我自己的「家」。
一年没有回来,房间里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空气里有股尘封的味道。
我推开窗,阳光照了进来。
光尘在空气中飞舞。
我看到了窗台上,那盆被我遗忘了一年的,顾承川送我的墨兰的分株。
因为缺水,它的叶子已经完全干枯,焦黄,像一堆枯草。
我走过去,碰了碰它。
干枯的叶子,应声而碎。
我看着那盆死去的兰花,心里那片荒芜的废墟上,好像终于,长出了一点点新的东西。
不是悲伤,也不是怨恨。
而是一种,平静的,尘埃落定的感觉。
我把他留给我的一切,都清理掉了。
那盆死去的兰花,我把它连盆一起,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
我把房子从里到外,彻底打扫了一遍。
我洗了所有的床单被套,让它们在阳光下,散发出干净的,温暖的肥皂香。
做完这一切,我累得瘫倒在床上。
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轻松。
好像,我也进行了一场彻底的,断舍离。
我把他,连同那段记忆,一起打包,扔出了我的生命。
我的人生,清零了。
也终于,可以重新开始了。
我重新开始找工作。
因为离开职场一年,很多事情都变得生疏了。
我投了很多简历,都石沉大海。
面试了几家公司,也都被拒绝了。
他们问我,过去这一年,你去做了什么。
我无法回答。
我不能说,我去照顾一个病人了。
这在HR看来,是一种极度不稳定,不专业的表现。
我只能说,我休息了一年,去旅行,去沉淀自己了。
但这种说辞,在他们看来,更加苍白无力。
生活,第一次让我感到了窘迫。
我卡里的积蓄,在支付了房租和日常开销后,已经所剩无几。
就在我快要山穷水尽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电话那头,是一个温和的女声。
「请问,是林晚小姐吗?」
「我是。」
「你好,我叫苏晴,是一家画廊的策展人。我看到了你之前发布在个人主页上的一些作品,非常喜欢。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和我们画廊合作?」
我愣住了。
我那个个人主页,已经快两年没有更新过了。
上面都是我大学时期,和刚毕业时画的一些不成气候的东西。
我以为,它早就被互联网的洪流淹没了。
「你……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是一个朋友推荐的。」苏晴笑了笑,「他说,你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画师,只是缺少一个机会。」
「你的朋友?」我有些疑惑,「他叫什么名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抱歉,他希望我能替他保密。」
我的心,在那一刻,不受控制地,狂跳了起来。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我知道,那个「朋友」,是谁。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出于愧疚?还是补偿?
又或者,这只是他打发一个麻烦的,旧人的,另一种方式?
把她推向另一条轨道,让她离自己的世界,越远越好。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去知道了。
我只是对着电话,平静地说:「好。我很有兴趣。」
无论他的动机是什么。
但他说对了一件事。
我需要一个机会。
一个,让我可以重新拿起画笔,重新找回自己的机会。
和苏晴的合作很顺利。
她给了我极大的创作自由。
我把自己关在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没日没没夜地画。
我把过去一年里,所有压抑的情绪,所有的所见所感,都倾注在了画布上。
我画病房里,那扇小小的,映着晨光的窗。
我画花园里,那片在风中摇曳的,金色的银杏叶。
我画他练习走路时,落在地板上的,长长的影子。
我画那朵在我手心里,慢慢枯萎的,红色的玫瑰。
我画了很多很多。
我的画里,没有一张清晰的人脸。
只有一些模糊的,意象化的符号。
但每一笔,每一个色彩,都充满了故事。
苏晴看到我的画时,眼睛亮了。
「林晚,」她说,「你打动我了。」
我的第一次个人画展,被安排在三个月后。
画展的名字,叫《告别》。
告别一段过往。
也告别,那个曾经卑微的,懦弱的自己。
画展的前一天晚上,苏晴请我吃饭。
我们聊了很多。
快结束的时候,她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
「对了,你知道吗?顾承川先生,要订婚了。」
我握着水杯的手,顿了一下。
但我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是吗?挺」
「是顾呈的安排。」苏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对方是东亚集团的千金,真正的名当户对,强强联合。」
「他们的订婚宴,就在我们画廊对面的酒店举行。和你画展开幕,是同一天。」
我看着她,笑了笑。
「这么巧?」
「是啊。」苏晴也笑了,「你说,这算不算是,一种天意?」
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水是温的,不好不坏。
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8
画展开幕那天,天气很好。
和那天我被赶出家门时,一模一样的好天气。
阳光透过画廊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洒进展厅。
我的画,就挂在那些光影里。
安静地,等待着被观看。
来了很多人。
有艺术评论家,有收藏家,有媒体记者。
苏晴陪在我身边,为我介绍着来宾。
我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微笑着,和每一个人握手,交谈。
我表现得,像一个真正成熟的,专业的艺术家。
没有人知道,我放在身侧的手,一直在微微地发抖。
不是因为紧张。
而是因为,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顾呈。
他穿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正式,一身黑色的高定礼服,头发梳得油亮。
他没有走进画廊,只是站在马路对面的酒店门口,似乎在迎接什么重要的客人。
酒店门口,铺着长长的红毯。
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滚动播放着一对新人的婚纱照。
男主角,是顾承川。
女主角,是一个我没见过的,笑得很甜美的女孩。
他们看起来,很般配。
苏晴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
「你看,多热闹。」她说。
「是啊。」我收回目光,笑了笑,「我们这边,也不冷清。」
我们相视一笑,都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
这像一场无声的,被命运安排的对峙。
他在他对面的世界里,举行他盛大的,宣告新生的典礼。
我在这边的世界里,举办我小小的,告别过去的仪式。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马路。
也隔着,一个再也无法跨越的,人生的鸿沟。
画展很成功。
我的画,卖出去了大半。
一个很有名的艺术评论家,给了我非常高的评价。
他说,我的画里,有一种「破碎而又顽强的生命力」。
他说,我是一个「用灵魂在画画」的作者。
我听着这些赞美,心里很平静。
我知道,我之所以能画出这些东西,不是因为我的才华有多高。
而是因为,我经历过。
我用一年的时间,去贴近一个生命的枯萎和重生。
我用最卑微的姿态,去见证了一个灵魂的挣扎和骄傲。
那些经历,都刻进了我的骨头里,融进了我的血液里。
最后,变成了画布上的,这些色彩和线条。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或许,真的应该感谢他。
感谢他,给了我一场如此深刻的,痛彻心扉的「体验」。
画展快结束的时候,外面突然下起了雨。
很大,很急。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窗上,像在为这场对峙,配上激烈的背景音。
宾客们都被困在了画廊里。
大家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喝着香槟,聊着天。
气氛倒也还算融洽。
我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雨幕。
雨水把整个世界都冲刷得模糊不清。
对面的酒店,也变成了一个朦胧的,巨大的光团。
就在这时,我看到,酒店的旋转门里,走出来一个人。
他没有打伞。
就那样,一个人,走进了倾盆大雨里。
他走得很慢,背影有些萧索。
是顾承川。
他好像是冲着画廊的方向来的。
他越走越近,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他的礼服。
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
我看着他,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想干什么?
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这里。
他想干什么?
苏晴也看到了他。
她走到我身边,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胳膊。
「他来了。」
「我看见了。」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你要见他吗?」
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看着那个在雨中,一步一步,向我走来的人。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平静,都在看到他身影的那一刻,土崩瓦解。
他终于走到了画廊门口。
他停下脚步,抬头,透过玻璃门,看着我。
他的脸色很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隔着一扇门,一场雨。
我看到,他张开嘴,无声地,对我说了一句话。
我读懂了他的唇语。
他说的是:
「别走。」
9
我没有动。
我只是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他。
看着他在大雨里,变成一个可笑的,落魄的雕像。
画廊里的其他人,也都注意到了门口的异样。
窃窃私语声,像潮水一样,在我身后响起。
「那不是顾承生集团的顾承川吗?他今天不是订婚吗?」
「是啊,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还淋成这样。」
「他对面那个,就是这次画展的作者吧?他们认识?」
我能感觉到,无数道好奇的,探究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把我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苏晴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心很温暖,给了我一点力量。
「别理他。」她在我耳边低声说,「我们进去。」
我点了点头。
我跟着她,转身,准备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
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刻,玻璃门,被猛地推开了。
顾承川冲了进来。
他带着一身的雨水和寒气,像一个不速之客,闯入了这场属于我的盛宴。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冰冷,潮湿,力气却大得惊人。
「林晚。」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挣扎了一下,没有挣开。
「放手。」我冷冷地说。
「我不放。」他固执地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你跟我走。」
「跟你走?去哪儿?」我看着他,觉得无比荒谬,「回顾先生,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你订婚的日子。你的新娘,还在对面的酒店里,等着你。」
「而且,」我一字一句地说,「是你,亲口让我走的。」
「是你告诉我,你的世界,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我的话,像一把刀,狠狠地扎在他心上。
他的脸色,又白了一分。
他抓着我的手,也松了一点力道。
「我知道。」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我知道是我错了。林晚,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解释给你听。」
「我不需要你的解释。」我用力地,把自己的手,从他的钳制中抽了出来,「顾先生,我们之间,已经两清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互不相干。」
我说完,不再看他。
我拉着苏晴,快步向画廊的休息室走去。
我能感觉到,他灼热的,绝望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的背影。
但我没有回头。
一次都没有。
走进休息室,关上门,我才发现,我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我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苏晴给我倒了一杯热水。
「你还好吗?」
我接过水杯,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
是报复的快感?
还是,更深的,无边无际的悲凉?
外面,隐约传来了争吵声。
好像是顾呈也追过来了。
我听到顾呈压抑着怒气的声音。
「叔叔!你到底在干什么!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所有的人都在看着!」
然后,是顾承川疲惫而固执的声音。
「那又怎么样?我只要她。」
再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苏晴拉着我,从画廊的后门,悄悄地离开了。
雨还在下。
苏晴把她的外套,披在我身上,替我叫了一辆车。
「回去好好睡一觉。」她说,「什么都不要想。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我坐在车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雨水模糊的街景。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10
我以为,这场闹剧,会就此收场。
我以为,顾承川在经历了这样一场难堪之后,会彻底地,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可是,我低估了他的固执。
也低估了,他对我的,那种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感情。
第二天,我接到了顾呈的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不堪。
「林晚,我想,我们需要谈一谈。」
我们约在一家很安静的咖啡馆。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
「订婚宴,取消了。」他开门见山地说。
我并不意外。
闹成那样,不取消才奇怪。
「东亚集团那边,很生气。我们公司的一个重要合作项目,也因此被叫停了。损失惨重。」
他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那种伪装出来的客气和礼貌。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冰冷的怨怼。
「林晚,你到底给我叔叔灌了什么迷魂汤?」
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咖啡很苦,正好可以压下我心里的那点翻腾。
「顾呈,」我放下杯子,看着他,「你是不是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是我的错?」
「难道不是吗?」他冷笑一声,「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现,办那个什么画展,叔叔他怎么会……」
「就算没有画展,」我打断他,「你觉得,他真的愿意订那个婚吗?」
顾呈愣住了。
「你什么意思?」
「你比我更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说,「他骄傲,固执,从不屑于做任何违背自己心意的事情。你们把他当成一个商业联姻的工具,有没有问过他,他愿不愿意?」
「你把他从一个病人的角色里,强行拉出来,塞进一个商业精英的壳子里。你替他安排好了一切,他的生活,他的事业,甚至他的婚姻。你觉得,这是在为他好。」
「可是,你忘了一件事。」
「他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有自己思想的人。」
「他不是你们顾家,用来巩固商业帝国的,一枚棋子。」
我的话,让顾呈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你以为你很懂他?」
「我不懂他。」我摇了摇头,「我甚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赶我走,又为什么要回来找我。」
「但是,我懂我自己。」
「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牵扯了。」
「我只想过我自己的,平静的生活。」
顾呈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他不会放手的。」他说,「他那个脾气,我了解。他认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
「他昨天回去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吃不喝,谁也不见。」
「他说,如果你不见他,他就不出来。」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难受。
我最怕的,就是这个。
他的固执,他的偏执,他的那种,可以为了一个目标,不顾一切的疯狂。
曾经,这种疯狂,是用来对抗病魔。
现在,却用在了我身上。
这让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被他选中的,新的猎物。
「他想见我,总得有个理由吧?」我问。
顾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推到我面前。
「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我打开信封。
里面,是一叠日记。
字迹,是顾承川的。
一开始,很潦草,很稚嫩,像小孩子的笔迹。
越往后,越流畅,越有力。
我翻开第一页。
上面写着日期。
是他清醒后,第一次能拿起笔的那一天。
【今天,我能写字了。林晚教我的。她的手,很暖。】
【今天,我能走路了。林晚扶着我。她很瘦,但很有力气。】
【今天,林晚给我读诗。她说,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我觉得,她就是高尚的。而我,是卑鄙的。】
【今天,阿呈回来了。他带来了我过去的世界。那个世界,很亮,很吵。我有些不习惯。我想念,只有我和林晚的,那个安静的,小小的世界。】
【阿呈说,林晚不属于我的世界。他说,我应该让她走。为了她好。也为了我好。】
【他说得对。我不能拖累她。她应该有更好的未来,而不是耗在一个废人身上。】
【可是,我舍不得。】
【我每天看着她,心里都像被火烧一样。我一边渴望靠近她,一边又因为自己的无能和狼狈,而感到羞耻。】
【我怎么能让她看到,我连一个杯子都拿不稳的样子?】
【我怎么能让她知道,我夜里会因为噩梦而惊醒,像个孩子一样需要安慰?】
【我是顾承川。我应该是强大的,无所不能的。】
【而不是现在这个,需要她照顾的,可怜虫。】
【我必须让她走。】
【只有她走了,我才能逼着自己,快点好起来。】
【只有我变回了从前的顾承川,我才有资格,重新站在她面前。】
【我才能告诉她,我……】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
最后一个「我」字后面,是一片空白。
我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看着那些我从未窥见过的心路历程。
我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一滴一滴,砸在纸上,晕开了墨迹。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所有的冷漠和疏离,都只是一个骄傲的男人,在维护他最后的,可怜的自尊。
原来,他赶我走,不是因为不爱。
而是因为,太爱。
爱到,不忍心让我看到他一丝一毫的,不完美。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订婚宴上,不顾一切地来找我。
因为,他以为,他已经准备好了。
他已经变回了那个强大的,无所不能的顾承川。
他可以来,把我重新接回他的世界了。
可是,他不知道。
我爱的,从来不是那个光芒万丈的顾承川。
我爱的,是那个会因为一朵花而微笑,会因为一小步的进步而高兴,会把头埋在我肩膀上,无声哭泣的,脆弱的,真实的,他。
顾呈看着我,叹了一口气。
「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点了点头。
「我带你去见他吧。」
我没有拒绝。
我知道,这一次,我躲不掉了。
有些事情,必须当面,说清楚。
有些心结,必须当面,解开。
我们,都欠对方一个,真正的告别。
或者,一个全新的开始。
车子,停在了那栋熟悉的别墅门口。
我看着那扇深棕色的实木大门。
上一次,我从这里走出去,以为,此生再也不会回来。
没想到,命运,又把我带回了这里。
顾呈为我打开门。
房子里,很安静。
空气里,还弥漫着那股熟悉的,松木和旧书的味道。
客厅茶几上,那盆墨兰,已经开了。
小小的,白色的花朵,在阳光下,散发着幽幽的,清冷的香气。
顾呈指了指楼上。
「他在书房。」
我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一步一步,走上了楼梯。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过去一年的,记忆上。
我走到书房门口,门没有关。
我看到,他背对着我,坐在书桌前。
背影,比我记忆中,要消瘦很多。
我轻轻地,敲了敲门。
他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我们都,沉默了。
许久,他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来了。」
「我来了。」
「你……都看到了?」他指了指我手里的那叠日记。
我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问。
「我怕你……」他苦笑了一下,「怕你同情我。」
「我不需要同情。」
「我需要的,是一个可以和我并肩站在一起的人。」
「而不是一个,需要我仰望的,神。」
我走到他面前,把那叠日记,放在他的书桌上。
「顾承川,」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听好了。」
「我林晚,从来不欠你什么。」
「你当年资助我,是你的选择。我用一年的时间照顾你,是我的选择。」
「我们之间,早就两清了。」
「所以,收起你那些可笑的,自以为是的补偿和愧疚。」
「如果你真的觉得,对我还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那就请你,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重新追求我。」
「从今天,从现在,从这里,开始。」
我说完,转身就走。
我没有给他任何回应的机会。
因为我知道,这一次,主动权,应该掌握在我手里。
我走到门口,身后,传来了他急切的,带着一丝不敢相信的,颤抖的声音。
「林晚,你的意思是……」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只是笑着,对他说:
「我的意思是,我的画展,还缺一个,最忠实的观众。」
「不知道,顾先生,有没有兴趣,赏光呢?」
门外,阳光正好。
我知道,这一次,雨过,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