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场:岁月深处的乡村旧梦

发布时间:2025-05-17 14:25  浏览量:2

在时光的长河里溯流而上,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乡村如同一幅古朴而生动的画卷,徐徐展开。那时,每个生产队都有一方社场,它并非古时祭祀之地,确切地说,是社员们晒谷的场所。不过,它的功能远不止于此,种芥末、放电影、唱大戏、做游戏,它承载着乡村生活的烟火与欢乐,是村庄跳动的心脏,是村民生活的中心。

我们村有六个生产队,六个社场合起来便是大队的大社场。它足有六个足球场那么大,开阔得如同乡村孩子无尽的梦想。虽不能称之为广场,但这里却凝聚着村庄的人气与活力。

晒谷,是社场的主要功能。一年到头,社场都忙碌不停,黄豆、水稻、玉米、番薯干,尤其是小麦,都在这里经历着从田间收获到颗粒归仓的过程。直到寒冷的冬天,社场才会稍作歇息,即便如此,娱乐活动也让这里依旧热闹非凡。

晒谷的过程充满了艰辛与智慧。起初,人们用碌碡滚子打场。那青石制成的碌碡滚子,直径约三十多厘米、长六十多厘米,外围的棱齿深深嵌入岁月的记忆。石滚两端的圆形凹槽里,装置着转动用的轴头,它在牛的拉动下,或是两人的牵引下,在场上一圈又一圈地转动。雍正皇帝曾为它写下“如轮转机石,历碌向东皋”的诗句,而民间“牛拉碌碡——打圆场”的歇后语,又为这古老的农具增添了几分生活的智慧与幽默。

打场前,要把场压好、晒好,整理得如镜面般平整。光脚走在上面,那感觉比踩在地毯上还要舒服。从田野里收割来的庄稼,先摊在场上晾晒,然后均匀地铺开,让碌碡滚子一遍又一遍地碾压。有人在前面拉着,有人在后面挑动,只为了把粒子都压下来。压得差不多了,老农便用木杈把秸秆挑出,实现秸秆与颗粒的分离。接着,用耙子搂、扫帚扫,去除颗粒上的浮草与浮皮,最后再用木掀扬场。“杈耙扫帚扬场掀,碌碡滚子赶牛鞭”,这十四个字,涵盖了那时主要的农用工具,也是老百姓扫盲班课本里最初的知识。

扬场是个技术活,只有经验丰富的老把式才能胜任。他们手持大木掀,端起颗粒,望着蓝天白云,使劲扬出一个优美的弧度。扬高了或扬矮了都不行,只有不高不矮,恰到好处,才能让微风把浮皮吹走,分离出纯净的颗粒。微风轻拂,大木掀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颗粒如天上落下的金雨般纷纷扬扬。周边孩子们瞪大眼睛看着,远处是还没打的粮垛和装满粮食的粮囤,那场景,宛如一幅绝美的画卷,镌刻在乡村的记忆里。

晒谷还得战高温。三伏天里,三十多度的高温下,社员们在场上忙碌着。打禾插秧还能找个树荫小憩,而晒谷却离不开阳光和高温,哪怕正午阳光最辣,也得打起精神扒谷晒谷。社员们每人头上顶着一条湿毛巾,可汗水依旧如水滴般不停地流淌。

最惊心动魄的当属“抢场”。老牛在大太阳下正努力画着圈,突然,一片黑云慢慢向社场漂移。经验老道的大爷抬眼一看,大喊一声“抢场啦”,那声音如响雷般传遍社场的每一个角落。场上和刚赶到的人匆忙抄起木叉、木耙,有经验的老把式迅速打好草堆底。一时间,木叉飞舞,人头攒动,人们由近及远将尚未脱尽粒子的麦秸一叉一叉送到草堆上。然而,常常还没抢完,憋足劲的雨点就哗啦啦地砸下来,人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没来得及收拢的谷粒泡在水中。

社场闲时,种上一季芥末,便催生出一片原野的浪漫。春风中,芥末苗从泥土里钻出来,叶片油绿如翡翠。不久,便擎起千万朵鹅黄色小花。花势极盛时,黄澄澄的花浪在阳光下连成望不到边的金色锦缎。蜜蜂钻进花芯,翅膀上沾满碎金般的花粉,空气里浮动着清甜与微辣交织的气息。待花期渐尽,割下饱满的芥末种荚,晒干后倒进石臼里捣磨。深褐色的种籽在木杵起落间化作细腻粉末,那股辛辣气息“腾”地窜上来,呛得人忍不住眯起眼。舀一勺拌了温水调成膏状,刚凑近鼻尖便被刺激得眼眶发酸,舌尖轻轻一碰,辛辣如闪电般窜遍口腔,连太阳穴都跟着发烫。这浓烈的刺激感,藏在社场的风里、花里,成为岁月里最鲜活的味觉记忆。

农闲时的社场,是乡村的文艺舞台。两根竹竿扯起的白布电影屏幕上,我们直观地分辨着好人和坏人。红光满面、昂首挺胸、气宇轩昂的一定是好人,歪戴帽子、摇肩晃脑的不用说就是坏人。观看大队文艺宣传队演出的《红灯记》,我们痛恨鸠山,喜欢铁梅,为剧情哭过也笑过。看民间艺人舞狮子、踩高跷、撑花轿,我们笑得眼泪直流。

在乡村孩子眼里,社场还是消遣时光的游乐场。跳绳、老鹰抓小鸡、打陀螺等游戏,填满了我们的童年时光。直至暮色四合,炊烟袅袅,大人们提高嗓门不断吆唤,玩兴未尽的孩子们才显得怏怏不乐。个别玩得忘乎所以的孩子,只能被大人拧着耳朵,极不情愿地跟随着回家。

然而,时光的车轮滚滚向前。如今,收割机直接开进了庄稼地,机器一响,谷物哗哗装进粮袋,农民到地头点了钞票,粮食便不知去向。进城打工的人沿着自家房前的小道独自进进出出,村庄里再也听不到社场上农村男人特有的粗犷豪放的笑声,再也见不到树下飞针走线、切切私语的俏模样。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昔日的小伙伴已从稚嫩的孩童变成两鬓斑白的老人,社场也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早已不复存在。但在我心中,那个月亮下的社场依然清晰可见,仿佛还能听到小伙伴们的欢声笑语,它是我心中永远的乡愁,是岁月深处无法磨灭的乡村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