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可久五首小令中的慢生活：住山不记年，看云即是仙

我们每天都在忙。忙着工作，忙着生活，忙着追赶一个又一个目标。可是，你有没有在问过自己，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如果有一种活法，不那么用力，不那么焦虑，你会不会好奇？元代有位叫张可久的词人，他似乎找到了某种答案。他的答案，藏在几首小令里。

第一首，我们来看《四块玉·乐闲》。

远是非，寻潇洒。

地暖江南燕宜家，人闲水北春无价。

一品茶，五色瓜，四季花。

这首小令，题目就点明了主旨，“乐闲”，享受清闲的乐趣。开篇“远是非，寻潇洒”，六个字就道出了作者的生活态度。远离那些是是非非的纠缠，追求一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状态。“是非”二字，包含了多少人间的纷扰，多少名利场上的争斗。张可久选择“远”，不是逃避，而是一种清醒的抉择。他要的是“潇洒”，这种潇洒不是表面的风流倜傥，而是一种内心的平和与安宁。

接着写景，“地暖江南燕宜家，人闲水北春无价”。江南地气和暖，燕子都愿意在这里安家落户。这是一个多么生动而富有生活气息的画面。燕子尚且知道选择舒适的环境，人呢？作者给出了答案：“人闲水北春无价”。人在清闲的时候，才能真正体会到水边春色的美好。这个“春无价”，不是说春色可以用金钱衡量，而是说这份闲情逸致，这份欣赏美的心境，是千金难买的。一个“闲”字，是核心。因为闲，才有时间停下脚步；因为闲，才有心情感受自然。

最后三句，“一品茶，五色瓜，四季花”，更是将这种闲适生活具体化。一杯上好的清茶，几样色彩鲜艳的瓜果，一年四季都能欣赏到不同的花开花落。这些都是生活中最普通，也最美好的事物。它们不需要花费太多的金钱，却能带来最纯粹的快乐。品茶，品的是滋味，更是心境。赏瓜果，赏的是色彩，更是丰足。观四季花，观的是变化，更是生命的律动。这不就是一种极致的慢生活吗？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有日常点滴的惬意。张可久用最朴素的语言，勾勒出一种令人向往的生活画卷。这种生活，简单，却不失品味；平淡，却充满乐趣。

如果说《四块玉·乐闲》是张可久对理想慢生活的直接描绘，那么下面这首《普天乐·秋怀》，则是在经历了世事沧桑后，对这种慢生活更深切的渴望。

为谁忙，莫非命。

西风驿马。落月书灯。

青天蜀道难，红叶吴江冷。

两字功名频看镜，不饶人白发星星。

钓鱼子陵，思莼季鹰，笑我飘零。

这首曲子，开篇就充满了对人生的叩问。“为谁忙，莫非命。”人这一辈子，到底在为谁辛苦忙碌？难道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无法改变吗？这是一种深沉的感慨，也是一种对现实的无奈。紧接着，“西风驿马。落月书灯。”描绘出一幅奔波劳碌的画面。秋风萧瑟，驿马奔驰在漫漫长途；夜深人静，残月之下，唯有书灯相伴。这既可能是作者自己宦游途中的写照，也泛指了那些为生计、为功名而奔波的人们。

“青天蜀道难，红叶吴江冷。”这两句，更是将旅途的艰辛和内心的孤寂推向了极致。“蜀道难”是人尽皆知的典故，象征着道路的险阻和世事的艰难。“吴江冷”则点出了秋日的寒意，也暗示了作者心境的凄凉。红叶虽美，但在这样的情境下，也只增加了几分萧瑟之感。

高潮部分，“两字功名频看镜，不饶人白发星星。”追求“功名”这两个字，耗费了多少人的心血。然而，当对着镜子，看到自己日渐增多的白发，才猛然惊觉，岁月不饶人。功名未成，青春已逝。这种失落和苍凉，是许多追求功名者的共同写照。这里的“频看镜”，动作细致，心理刻画入微，那种不甘、无奈、自嘲，尽在其中。

曲子的最后，“钓鱼子陵，思莼季鹰，笑我飘零。”笔锋一转，提到了两位历史名人。严子陵，东汉名士，不慕荣利，隐居富春江垂钓。张季鹰，晋代文人，因秋风起，思念家乡的莼羹鲈脍，便辞官归故里。这两位都是历史上看淡功名、选择隐逸或回归田园的代表人物。张可久提到他们，显然是心向往之。再对比自己“飘零”的现状，不禁自嘲一笑。这一“笑”，包含了多少复杂的情感。有对子陵、季鹰的羡慕，有对自己身不由己的慨叹，也许还有一丝对过往执着的释然。这首曲子虽然调子有些低沉，但它从反面衬托了“慢生活”的可贵。正是因为经历了“为谁忙”的困惑，“行路难”的艰辛，“白发星星”的悲哀，才更懂得“远是非，寻潇洒”的真谛。

接下来这首《殿前欢·客中》，与《普天乐·秋怀》有相似的基调，都是在旅途和客居中抒发对人生的感慨。

望长安，前程渺渺鬓斑斑。

南来北往随征雁，行路艰难。

青泥小剑关，红叶湓江岸，

白草连云栈。

功名半纸，风雪千山。

“望长安”，长安是古代的都城，是文人墨客向往的功名之地。一个“望”字，有期盼，也有迷茫。然而，“前程渺渺鬓斑斑”，现实却是残酷的。前途依旧渺茫看不清楚，而自己的鬓发却已经斑白了。这是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反差，也是岁月无情的写照。

“南来北往随征雁，行路艰难。”为了生计，为了前程，像南来北往的鸿雁一样四处迁徙，旅途充满了艰辛。“随征雁”的比喻，形象地写出了漂泊不定的生活状态。一个“难”字，点出了客中生活的核心感受。

接下来三句，用具体的地名和景物来铺陈这种艰难。“青泥小剑关，红叶湓江岸，白草连云栈。”青泥岭、小剑关，都是古代著名的险要关隘，行路之难可想而知。湓江岸边的红叶，本是秋日美景，但在客中游子看来，却平添了几分萧瑟和感伤。连云栈道上白草茫茫，更显出旅途的荒凉和漫长。这些地名不仅仅是地理概念，它们承载着历史的记忆，也承载着旅人一路的辛劳和风霜。

最后，“功名半纸，风雪千山。”这是对前半生的总结，也是对奔波付出的反思。辛辛苦苦，跋涉千山万水，经历了无数风雪，到头来所求的功名，不过是“半纸”空文。这“半纸”与“千山”形成鲜明对比，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那么不值得。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毕生追求的东西如此虚幻，他可能会转向内心，去寻找更真实、更安稳的生活。虽然这首词直接描写的是“行路难”，是与慢生活相对的“快”与“苦”，但正是这种对比，使得对宁静、安逸生活的向往显得更加合理和迫切。

看过了宦游的艰辛和对功名的反思，我们再来看一首真正描写隐逸之乐的作品，《白云炼师山居》。

丹气溶溶生紫烟，石齿泠泠呜玉泉。

住山不记年，看云即是仙。

这首小令，描绘的是一位白云炼师的山居生活，充满了道家的仙风道骨和超然物外的意境。题目中的“炼师”，指道士。“山居”，点明了隐居的环境。

“丹气溶溶生紫烟”，开篇就营造了一种神秘而祥和的氛围。“丹气”可能指炼丹时产生的烟气，也可能指山中清晨或傍晚的霞光雾气。无论是哪种解释，“溶溶”和“紫烟”都给人一种温暖、氤氲、吉祥的感觉。这不仅仅是写景，更是在写一种修炼的境界，一种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和谐。

“石齿泠泠呜玉泉”，画面转向近景和听觉。山石错落，如同牙齿一般，清澈的泉水从中流过，发出“泠泠”的悦耳声响，如同玉石碰撞。这声音清脆、动听，洗涤人的心灵。这里的“玉泉”，既指泉水清澈如玉，也暗示了泉水的高洁和珍贵。这两句对仗工整，色彩（紫烟）与声音（泠泠）、动态（生、呜）与静态（石齿）相映成趣，构成一幅绝美的山居图。

“住山不记年”，这是隐居生活的核心特征。住在山中，岁月悠然，已经忘记了时间的流逝。这是一种完全摆脱了尘世束缚的状态。世人汲汲于功名利禄，对时间的流逝感到焦虑，而山中人却“不记年”，这是一种何等的洒脱和自在。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催促的意义，生命回归到最本真的状态。

“看云即是仙”，更是点睛之笔。每天看着天上的白云舒卷变幻，悠然自得，这种状态本身就像神仙一样了。这里“仙”的含义，不是指长生不老、法力无边的神仙，而是指一种精神上的超越，一种内心的宁静与自由。看云，这个最简单、最平常的动作，却蕴含着深刻的哲学意味。云的无心出岫，云的聚散无常，不正是道家顺其自然、无为而治思想的体现吗？这种“看云即是仙”的境界，是张可久所向往的慢生活的极致体现。它不需要物质的堆砌，只需要一颗能与自然对话、能安于平淡的心。

最后一首，我们来看《人月圆·会稽怀古》。这首词将对历史的怀想与对眼前景物的欣赏结合起来，也体现了一种在沉静中品味生活的慢节奏。

林深藏却云门寺，回首若耶溪。

苎萝人去，蓬莱山在，老树荒碑。

神仙何处，烧丹傍井，试墨临池。

荷花十里，清风鉴水，明月天衣。

这首曲子写的是作者在会稽（今浙江绍兴）一带怀古的所见所感。会稽是历史名城，有许多古迹和传说。

“林深藏却云门寺，回首若耶溪。”开篇点出地点。茂密的树林深处，隐藏着古老的云门寺。不经意间一回头，又望见了那条流淌着传说的若耶溪。一个“藏”字，写出了寺院的幽深和宁静。一个“回首”，则带有一种不期而遇的惊喜和历史的纵深感。

“苎萝人去，蓬莱山在，老树荒碑。”这三句，将思绪拉向了遥远的过去。“苎萝人”指的自然是美女西子，她早已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蓬莱山”是传说中的仙山，依然矗立在那里，仿佛见证着世事变迁。而眼前所能见到的，只有苍老的古树和荒凉的石碑。人事的代谢，自然的永恒，历史的沧桑，都在这短短数语中展现无遗。这是一种在慢时光中对历史的凭吊。

“神仙何处，烧丹傍井，试墨临池。”作者不禁发出疑问：那些传说中的神仙如今在哪里呢？他仿佛看到了古人在此烧炼丹药，汲取井水，又在池边试笔挥毫的景象。“烧丹”与道教神仙有关，“试墨”则与文人雅士相关。这些都是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风雅之事，如今只剩下遗迹供人遐想。这种追寻，本身就是一种缓慢而富有情致的活动。

曲的结尾，景物描写再次将人带回现实，但这种现实是经过历史沉淀和个人感悟之后的现实。“荷花十里，清风鉴水，明月天衣。”十里荷花盛开，清风吹过水面，水清如镜。天上的明月，皎洁无瑕，如同上天赐予的华美衣裳。这三句景色绝美，意境空灵。荷花的清雅，清风的舒爽，明月的皎洁，构成了一幅宁静、优美、和谐的画面。此时此刻，历史的厚重感与眼前的自然美景交融在一起，作者的心境想必也是平和而开阔的。这种欣赏，需要闲适的心情，需要放慢脚步，才能体会其中的“清”与“明”。这正是慢生活所追求的境界：在对历史的沉思和对自然的欣赏中，获得内心的平静与愉悦。

纵观张可久的这五首诗词，我们不难发现，他所追求的“慢生活”，并非简单的无所事事。它是一种“远是非，寻潇洒”的主动选择，是在看透了“功名半纸，风雪千山”的虚妄之后的人生智慧。它包含了对“一品茶，五色瓜，四季花”这些平凡美好的珍惜，也包含了对“住山不记年，看云即是仙”这种超然境界的向往。即使在“为谁忙，莫非命”的困顿中，在“行路艰难”的漂泊里，他心中依然存有对“钓鱼子陵，思莼季鹰”式闲适生活的向往。